话说申孝思到了应铸客座,将王高四人让在上坐,遂向应铸道:“你这门联未封,是何缘故?”
应铸忙跑到院门看了一看,回到客座,满脸是汗,【居丧违制,能不汗颜?】向申孝思道:“侄子粗心,并未留神及此。想是遭事的时候,他们见这门联是素纸写的,故未封到。”申孝思道:你满心里一派花鸟,还管这个么?【噫,此花鸟只悦人耳目耳,当居丧时,自哀痛之不已,岂有闲情乐此?然世之不顾此者,当不止再可一人。】你领吾先到灵前回来再说。”说着向王高四人冷笑道:“岂有此理!实在是岂有此理!”
王培之道:“也是再可兄粗心,年伯不必怪他。”这时,申孝思便随应铸进了后宅,到了其母灵前。哭了几声,行了个礼,即回至客座。
王高四人见申孝思进来,又谦逊了一回,各归原位。申孝思道:“吾这个侄子,大欠教训。身着凶服,终日取乐,闹的院内红红绿绿,是何体统,还穿什么凶服?【庠序其躬,效遂其行。】你既然如此,不用说吃的也必不错了。”
应铸在旁,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好受。【尚知惭愧。】王培之见这光景,甚属难处,遂向申孝思道:“年伯息怒。常言说的好,人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再可虽然错了,年伯说他,他也就明白了。你老人家暂且回去,侄子们再劝他劝。【王培之婉言劝解,善于调停,否则孝思之怒不息,应铸更羞愧难当矣。】申孝思自思道:“吾也得给他留点体面,不若趁此回去的是。看他将来如何。”遂向王培之道:“这么说来,吾总得失陪了。还赖众位费心。”说罢即告辞。众人将他送出,拱手而去。
这一片全是王培之主意。他因在衍庆堂看见申应铸在申孝思面前毫不敢错,故随他同来。他想申孝思独自到应铸家,不必到客座中,不到客座,焉得见那花鸟。他们既然同来,万无不到客座之理。及至申孝思见这花鸟,并见那门联,将应铸严训几句,他好接着孝思的话劝解应铸,应铸自然不得不听了。所以这一片故事,全是王培之闹出来的。
闲话少叙,且说众人回至客座,又归原位。申应铸亦在旁落坐。王培之道:“再可兄真是粗心了,也不是特意的。年伯真是法不容情。咳,也过于苛责了。”【言只四句,笔法四转。正是一紧一缓法。】应铸道:“他老人家是这样性情,最好责人不是。”【既有不是何怪人责。】庆六谦道:“这也是他老人家成全人处。”【孝思心中,望人各成全个不完人,岂止望应铸一人哉。】王培之道:“揭过这一张去罢。刚才见那院门对联,写的那两句话,再可兄也留过心否?”【既然揭过复扣原题,何其善言乃尔。】应铸道:“这是何话?那八个字写的又不见佳,那两句也是常写的,留的什么心呢?”【那知有心人,早代为留心矣。】王培之道:“阁下错会意了。那听鸟说甚,阁下听知是甚否?那问花笑谁,阁下知是笑谁否?”应铸道:“迂哉夫子。【人仅迂哉,汝何愚也?况迂者非迂,愚者真愚乎。】那不过是两句幽趣语。吾兄怎么认真来?”王培之道:“既然请问,便有迂谈。【不辞其迂。】阁下若不知那花鸟说甚笑谁,弟却少知一二。那笼中鸟如被囚一样,架上鸟似被锁一般,无非谩怨阁下而已。”
这时那鸟竟大叫起来,【笼鸟含恨久矣,惜无解人代鸣其冤耳。】王培之道:“再可兄,你听他说些什么?”应铸摇头道:“不知不知。为弟又懂鸟语,怎得听知。”王培之道:“为弟却通鸟语。但那些鸟刚才说的话不懂的倒也好受,若是懂的,你还气死哩。”应铸道:“他说什么,可赐教否?”王培之道:“不必说,不必说。说了甚是不美。”【愈勒愈紧。】应铸总要问明,再三叮咛。王培之道:“若是说了,阁下千万莫恼。”应铸道:“恼的什么!”王培之道:“不必细言说的甚么。那鸟先前仅只是谩怨,刚才竟是大嗓的骂起来了。就此一节,也就知道那花是笑的谁。”应铸道:“他笑谁呢?”【果然不恼。复向下问。是应铸之高于人处。】王培之道“他笑那鸟,终朝每日不是谩怨,就是大骂。阁下一点气也没有,反去按时喂他。”【噫,养鸟者尚招骂,伤鸟者又将何?如察彼养鸟有何益处,不过听其鸣歌耳。与其听禽鸟之趣韵,何若听仁人之正言?与其破闲以事鸟,何若竭力以事亲?今经王笃生一直道破,阅之者庶无为鸟所骂,为花所笑也。】申应铸道:“王兄果然懂鸟语么!”王培之道:“这是么话呢!我不懂的,岂肯说他骂人?”【人骂人且不可说。况鸟不骂人谁肯说骂人乎?】这时,那些鸟又叫了一阵。【鸟解人意,故再三以助劝兴耳。】申应铸道:“王兄,你听他又说甚么。”王培之道:“他说的这话却可对阁下讲的。他说王笃生莫多言。”方正品道:“王兄等等再说。他是个鸟,阁下又没有得罪着他,他就敢叫你的名么?况且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呢?”王培之道:“方兄误矣,当日圣门高弟有一公冶长,怎么那燕子叫他的名呢?那燕子怎么知道他名呢?”【鸟自有灵,人自不解耳。然人非万物之灵哉,倘昏昧不察。反有不如鸟之有灵者,若追问公冶长何以知小燕来呼。岂不凿凿焉,大费深解哉。所谓少所见多所怪矣。】方正品道:“这么说,是为弟多言了。【劝善万言犹觉少,阻善半句亦嫌多。】请阁下往下讲罢。”王培之道:“他说的是王笃生莫多言。你说破,我作难,应铸必然不耐烦。一阵无名火,叫我见老阎。”高化成道:“谁是老阎呢?”王培之道:“老阎王就是老阎。再可兄若是听说那鸟是骂人,一阵恼怒,将鸟弄死,那鸟能不见老阎王么?再可兄你千万莫要不耐烦,你若不耐烦,那鸟谩怨我是小事,倘若骂起来,我岂不是口过了么,被这宗罣诬岂不冤枉冤哉?”
这一席话将申应铸闹了个稀流糊涂,无言可答。庆六谦道:“再可不必烦恼,这些话真是实情。”申应铸道:“为弟喂鸟,并非祸害他,他怎么骂人呢?”王培之道:“若是有人将咱这些人弄了去,弄到笼子里,锁在桩子上,却是给吃给穿,一点也难为不着,莫非贪那吃穿就甘心愿意么?管许谁也不愿意罢?阁下设身处地想想这个滋味。【以人之囚喻鸟之困,其苦一也。】若再祸害他,诚为鸟之豺狼了。”申应铸道:“这才容易办哩,将他放了,他还说么?”【笼之则招辱,放之则鸣欢。】王培之道:“人嘴两互皮,反正都使得,那鸟嘴虽非两互皮,未尝不反正都使的。阁下若是放了他,他就要叩头谢恩了。”【妙哉,王笃生会心不远,殆君子而尚德者焉。劝友以全其孝,利物以成其仁。意美法良,计曲词婉,真也要多言,这个放了他,若是杀了吃过的那将怎样开消?昨日坛上说,无故杀生,罪业不浅。这个罪业,怎样消免呢?”王培之道:“这也容易,多放些生灵,或鸟或鱼,钱若多时,有那卖到汤锅上耕牛,也可买出。或为有病之牛,给他治好,还可耕种。就是死了,那怕再卖于汤锅,亦不为过。再者,既是病死之牛,似乎更不可吃,怕的是吃了病牛肉,受其毒害,总是埋了他为是。【凡物之用力最苦者莫如所谓喜笑怒骂皆文章也。】方正品道:“为弟也要多言,这个放了他,若是杀了吃过的那将怎样开消?昨日坛上说,无故杀生,罪业不浅。这个罪业,怎样消免呢?”王培之道:“这也容易,多放些生灵,或鸟或鱼,钱若多时,有那卖到汤锅上耕牛,也可买出。或为有病之牛,给他治好,还可耕种。就是死了,那怕再卖于汤锅,亦不为过。再者,既是病死之牛,似乎更不可吃,怕的是吃了病牛肉,受其毒害,总是埋了他为是。【凡物之用力最苦者莫如耕牛,而世之残伤惨忍者莫过宰牛。彼既勤其力为世功臣,我竟杀其身为牛罪魁。稍有人心者谁忍为此,今王笃生善言劝及养病牛,固是爱物,埋死牛尤是仁人。望天下各发恻隐心,以符王笃生之言也可。】作这宗功德,自然将功折罪。若是功过于过,还有好处,岂不知天地之大德曰好生,君子之成仁曰爱物?”【天日大生地日广生,人能顺天地之性而放生,即生生不息之意也。顺天者昌,岂有不消除罪业者哉。】申应铸道:“如此说来,也是易而不难,难而不易的事。当日先父母在世,杀生不少,为弟犯此更甚。吾想先人去世,请和尚,拜道士,诵经咒,放焰口,虽说是有利于亡人,谁看见怎么样?这放生倒是目睹亲见功德。为弟想着立一放生社,一来拔济先人,二业来悔己过。众位兄台以为何如?”王高四人同道:“好极,好极!”但不知怎样办理,下回分解。
注解:
福字正解云,福者护也,护人之善也,孝者善之长也,人欲求福,须先尽孝。敬领之下,三致礼焉顾尽孝而有求福之心,非孝也。福必不护也。尽孝而犹恐不孝,不孝之罪万不敢犯。福护之心万不敢存,孝已尽而益尽,福自不求而自至,要之无违于礼而已,停柩不葬非礼也,迁坟移茔尤非礼也。申应铸先贫后富,祖茔非不吉矣,忍欲以父母之骨骸,迁移焉而求富贵。曾亦思天顾以此而犹赐之以富贵乎,苟非严正之叔父,恐已有之田地,且将不保矣,遑云更有奢望哉。或者曰,虽不得谓之孝,而其唯唯听命,不敢稍逆长者之言。不得谓之不弟也,亦几见有不孝,而犹谓之能弟者哉。又有议之者曰,申应铸殆应陶铸而后可再造者也。非然者王培之即有劝善规过之诚,倘彼无受铸之地亦何能讽之放生诱之立社哉。然而王培之设计劝友意恳词婉,诚忠告而善道也。即申应铸亦胜于刚愎不纳者之胶执己见焉。君子曰责人不必重以周,亦乐观其后效可也。
理注:
上回说,柏福堂有三样手艺,是性顿悟。才能刻刻在心,是心刻字。又言申孝思到应铸家,见门联未封,满院花鸟,实非孝思门第。王高五人皆是孝思助行,劝解应铸,不但放了鸟笼,又开了放生局。欲于先人以赎前罪,付合孝思之心矣。
偈云:
改去花鸟向淳朴,好生恶杀修大罗。
孝思追存远载厚,敦行孝悌福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