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艾蒂安转到他最喜欢的话题上来,不断地重复劳动工具归集体所有,这句话的激烈意味使他感到非常得意。现在,他完全成熟了。他从新教徒的博爱观念出发,要求改革雇佣制度,最后得出要消灭雇佣制度的政治观点。从欢乐舞厅的会议以后,他的尚未定型的和博爱的集产主义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纲领,并且能科学地论证每一项条款。首先,他认为只有消灭国家才能获得自由。然后,当人民掌握政权以后,就开始各项改革:恢复原始公社,以平等自由的家庭代替受道德束缚的家庭,在文化、政治和经济方面一律平等,以劳动工具和全部产品的公有来保证个人的自由,最后由集体创办免费的职业教育。这就可以把腐朽的旧社会加以彻底改造。他攻击婚姻制度和继承制度,他规定每一个人应有的财产,他摒弃千百年来的可耻的文物,并且用一只胳膊作了一个习惯的有力手势,就像农民挥动长柄镰割庄稼一样。然后,又用另一只手表示重建新的人类社会,是一座建筑在二十世纪初期升起的真理和正义的大厦。在这种大脑的紧张活动中,他的理性动摇了,只剩下狂信者的固执观念。感情和理性的一切顾虑都不复存在,他觉得建立这个新世界再容易不过了。他预见到了一切,谈着那个新世界,它就像一部新机器一样,只消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开动;不论是赴汤蹈火,还是流血牺牲,他都在所不惜。
“现在该轮到我们了,”他最后高喊一声,“应该由我们来掌握政权和财富了!”
一阵欢呼声从树林深处直传到他跟前。现在,月光照亮了整个林间空地,照亮了巨浪般的人头的轮廓,一直照到远处灰色大树干间的矮树丛。在寒冷的夜空下,是一片愤怒的面孔,冒火的眼睛,张着的大嘴,整个人群跃跃欲试,饥饿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要放开手进行正义的抢夺,夺回自己从前被人剥夺的旧有财产。他们再也感觉不到寒冷,这些激烈的言词使他们胸膛里燃烧起来。一种宗教的激情把他们鼓动起来,他们有着基督教初兴时期的信徒们的那种狂热希望,急切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正义的时代。有许多难以理解的话他们并没有听懂,他们不大理解那些专门而抽象的推理,但是正因为抽象难懂,使他们更加感到前程无限宽广,觉得进入了令人陶醉的幻境。这是多么美妙的梦想呀!当家做主,不再受苦,最后还要享福!
“对,他妈的!……该轮到我们了!……打倒剥削者!”
女人们疯了一般。饿得发晕的马赫老婆也失去了镇静;勒瓦克老婆吼叫着;焦脸婆像凶婆子似的挥动着两只胳膊,激动得发狂;斐洛梅咳嗽了一阵,摇晃着身子;至于穆凯特,她兴奋得向艾蒂安喊着亲昵的话。在男人们中间,被征服的马赫在发抖的皮埃隆和饶吉的勒瓦克之间怒喝了一声。至于那些轻浮的家伙,坐立不稳的扎查里和穆凯,则在设法取笑:真怪,这位同伴什么也不喝能讲这么长的时间。然而,让兰在木堆上闹得比谁都凶。同时挥动装着波洛妮的篮子,催促贝伯和丽迪也跟着叫喊。
又是一阵喊声。艾蒂安尝到了声望的醉人滋味。这是他所掌握的力量,它体现在他一句话就能使之激动的三千颗心中。假使苏瓦林肯来的话,随着他对自己的观点的了解一定会表示赞成的,一定会对他的学生向无政府主义方面的进展感到满意,也一定会满意他的纲领,只有教育一点例外,他会认为这是愚蠢的好心肠的残余,因为神圣而有益的无知必定是陶冶人的浴池。至于拉赛纳则不住地耸着肩膀,表示气愤和藐视。
“你让我说一说!”他向艾蒂安喊道。
艾蒂安从树干上跳下来。
“你说吧,看大家是不是听你的。”
拉赛纳立刻跳上树干,用手势要求大家安静。但声音并未平息下去,他的名字从头几排认出是他的人一直传到站在山毛榉下面的最后几排人。人们都拒绝听他讲话,这是一个被推倒的偶像,旧日的信徒们一见到他就有气。他那侃侃自如的语调,流畅温和的言词,尽管很久以来就具有魅力,这时候却被看作是温吞米汤,只能用来迷惑怯懦的人。他徒然在一片吵嚷声中讲着,企图重弹他那使大家缓和的老调:不能用法律改变世界,必须容个时间,使社会进步慢慢实现。人们嘲笑他,嘘他,他这次的失败比在欢乐舞厅那次更惨,而且一败涂地。最后,人们用一把把的冻苔草向他扔去,一个女人用尖嗓门喊道:
“打倒叛徒!”
他解释说,煤矿不能成为矿工的财产,不能像织布机那样可以是织布工人的财产。他说最好是实行分红制,使工人成为有关者,成为家庭中的一员。
“打倒叛徒!”成千的声音喊着,同时石块也开始嗖嗖地飞来。
拉赛纳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一阵失望使他两眼充满泪水。群众的背弃,使他二十年来怀有野心的帮助友爱,使他毕生的事业彻底破产了。他受到致命的打击,失去了继续讲下去的力量,他从树干上跳下来。
“这回你高兴了吧,”他结结巴巴地向获得胜利的艾蒂安说,“好,我希望你也有这么一回……告诉你说,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回的。”
说完,他好像摆脱他所预见到的不幸的一切责任似的,一甩手独自穿过寂静皎洁的田野走了。
接着,响起了嘘嘘的声音,原来老爷爷长命老站到树干上,正在嘈杂的人声中讲话,大家都感到意外。在这以前,他和老穆克一直面带回忆往事的神情,在那里出神。毫无疑问,他是非说不可了,因为心里翻腾得厉害,有时多年往事猛烈地涌上心头,足够一口气说上几个钟头。会场上一片肃静,人们都注意听着这位在月光下面容好像一个幽灵一样苍白的老人讲话。他讲着一些与眼下讨论的问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事情,是些谁也不大了解的很久以前的往事,因此就更引人注意倾听。他讲到他青年时代的事,他两个叔叔如何被压死在沃勒矿井里,又谈到他老婆怎样患肺炎丧了命。但是,他并没有远离自己的中心意思:日子从来不好,而且后来也未曾好过。比如说,过去他们也曾因为国王不答应缩短工时,有五百人也像今天这样曾在树林里集会;但是他三言两语讲完了这件事,又讲到另一次罢工,这种事他经历的多了!每次罢工都到这些树下,到达姆旷场,到那边的烧炭场,或者是在更远处的索地卢开会。有时候在冷天,有时候在热天。还有一天晚上大雨倾盆,结果大家一句话没说就又回去了。后来,国王的兵来了,罢工在枪声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