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听到最后这句话就哭了,说道:“再过一个冬天,我会死在这儿的!”
“可怜的西西里小山羊!”弗朗切丝卡摸摸吉娜的头说道,这爱抚的动作使罗道尔夫羡慕不已,巴不得也让她抚摸一下,虽然其中并没有爱情的成分。
船靠岸了,罗道尔夫跳上沙滩,把手伸给意大利女人,把她带到贝尔格曼家的门口,然后回去更衣,好尽早返回。
罗道尔夫发现书商和妻子坐在室外的走廊上,他看到喜讯给九旬老人带来的惊人变化,压抑不住自己惊讶的表情。他看到的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六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个瘦削的意大利人,腰杆挺直得象字母“i”,在虽则稀疏、但依然乌黑的头发下,露出一个白皙的前额,两眼炯炯有神,牙齿洁白齐全,一张恺撒型的脸,外交家式的嘴上挂着差不多是嘲弄的微笑,有教养的人就是借着这种几乎是虚假的微笑,来掩盖他的真实感情的。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弗朗切丝卡郑重地说。
“他完全变了个人啦!”发窘的罗道尔夫说道。
“完全变了,”书商说,“我演过戏,很会化装成老人。噢!在帝政时代1,我在巴黎演过戏,和布里耶讷、缪拉夫人、德·阿布朗泰斯夫人,1ètuttiquanti2……年轻时费过力气学到的东西,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也有用。如果我太太没有受过这种男人的教育——这在意大利是违背常理的——那我要在这儿生活,只好去当樵夫了。povera3弗朗切丝卡!当初有谁会对我说,她有朝一日还会养活我呢?”
这位可敬的书商谈着话,怡然自得,和蔼可亲,精神抖擞,罗道尔夫听着,还以为是人家故弄玄虚,便象个受骗的人一样,静静地观察。
“cheavete,signor?4”弗朗切丝卡天真地问道,“我们的幸福使你难过啦?”
1指拿破仑称帝的时期,即一八〇四年至一八一四年。
1布里耶讷(1763—1834),拿破仑的秘书。缪拉夫人,即拿破仑的妹妹卡罗琳娜(1782—1839)。阿布朗泰斯夫人(1784—1838),帝政时期的将军阿布朗泰斯之妻。
2意大利文:和所有的人。
3意大利文:可怜的。
4意大利文:您怎么啦,先生?
“您丈夫可是个年轻人。”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又爽朗,又有感染力,使罗道尔夫更发愣了。
“他充其量才六十五岁。”她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仍然是……叫人放心的。”
“我们爱情的条件是由您定下的,我可不喜欢看到您和我们这样神圣的爱情开玩笑。”
“zitto!1”她跺着脚说道,一边看看丈夫是不是在听他们谈话,“千万不能破坏这个好人宁静的生活,他天真得象个孩子,我要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又说:“他是受我保护的。您不知道,由于我是自由党人,他以何等高贵的精神拿他的生命和财产来冒险!因为他并不赞同我的政治观点。这算不算爱情,法国人先生?——他们家都是这样的。埃米利奥的弟弟被他所爱的女人欺骗了,她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他用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而十分钟前,他对贴身男仆说过:‘我很可以杀死我的情敌,但是这样做,会使ladiva2太伤心的。’”
1见本卷第530页注3。
1意大利文:女神。
这种高贵与俏皮、伟大与稚气的融合,这时候使弗朗切丝卡成为世上最迷人的造物。这一顿晚饭、这一个晚上,充满了两个避难者重获自由所带来的欢乐,但使罗道尔夫很难过。
“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吗?”他在回斯托普弗家的路上想道,“她分担过我丧母的痛苦,而我却不能分享她的欢乐!”
他责备自己,为这个少女模样的女人开脱。
“她没有半点儿虚伪,怎么想就怎么说……,”他想道,“而我倒希望她象个巴黎女郎吗?”
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总有整整二十天,罗道尔夫都是在贝尔格曼家度过的,他不由自主地观察弗朗切丝卡。对某些人来说,有了敬佩之情,看事情反而一目了然。年轻的法国人在弗朗切丝卡身上看出少女的轻率,一个还没有驯服的妇人的真实天性,她有时和自己的爱情挣扎,有时又乐于沉浸于其间。老人和她相处,象是父亲和女儿的关系,弗朗切丝卡对他是一片感恩之情,这使她本能的高尚情操又苏醒过来。罗道尔夫觉得这种情况和这个女人真是个解不开的谜,同时他对谜底的探求也更加急切了。
最后这些天,充满幽秘的快乐、掺杂着比罗道尔夫与弗朗切丝卡和睦相处时更美妙的忧愁、反抗和争吵。总之,这种无意识的温情,这种……已经为区区小事吃醋的温情,显露出她在一切事情上的那种天真,愈来愈使他着迷了。
“你很喜欢奢侈!”弗朗切丝卡因为在热尔索村缺少很多东西,想要离开,一天晚上他对她这样说。
“我!”她说,“我喜欢奢侈,就象我喜欢艺术,喜欢一幅拉斐尔的画,喜欢一匹骏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或者那不勒斯的海湾。埃米利奥,”她问道,“我们在这儿过苦日子的时候,我抱怨过吗?”
“你不是那样的人。”老书商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