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总算见识了理想的心灵美和形体美。在费利普身上,精神控制了他的肉体,并使之转化为精神力量;在加斯东身上,心灵、智慧和美貌相争妍。我临死还受到他的崇拜,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也许,我过去忽视了上帝的存在,现在我要返本归真,带着全部的爱投向他的身边,请求他有朝一日把这两个天使还给我,使他们回归天国。没有他们,天堂对我来说也是荒凉的。我的事也许在冥冥中早有安排:因为,象我这样的人是绝无仅有的。我们不可能经常遇到费利普和加斯东这样的男子,所以在这一点上,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倒是协调一致的。是的,女人永远是个弱者,她在结婚的时候就得为男人牺牲自己的全部意志,而后者就应该牺牲他的利己主义作为报答。近来,我们女性有声有色地掀起的那种反抗浪潮,连同我们洒下的眼泪,只不过是为人所不齿的傻事,赢得的只是无数哲学家赠予我们的称号‘孩子’。”
就这样,她用你熟悉的那种甜美的声音侃侃而谈,露出最最高雅的神态,说了许多最有见地的话,一直说到加斯东带着他的嫂子和两个侄儿,还有嫂子的英国女仆,一起来到她的身边:他们是路易丝打发他去巴黎找来的。
“这就是杀害我的那两个漂亮的小刽子手,”她一见这两个侄儿就这样说。“他们多象自己的叔叔啊!叫我怎么能不产生错觉呢?”
她对于长房的这位加斯东夫人十分亲切,请她在别墅里千万不要见外。她摆出十足的绍利厄家的气派,殷勤地接待了这位夫人。我当场给绍利厄公爵夫妇、雷托雷公爵、勒农库-绍利厄公爵1,以及玛德莱娜等人写了信。这事我总算办得不坏。路易丝由于那一天劳神过度,第二天就不能走动了;她甚至躺到晚饭时才起来看看。玛德莱娜·德·勒农库、路易丝的母亲和两个哥哥当晚就赶到了别墅。她和家里人在婚姻问题上所产生的隔阂一下子都消除了。从那一天起,路易丝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每天上午骑马前来探视,两位公爵夫人每天晚上都在木屋别墅里度过。死亡既可以使人分离,也可以使人亲近,它能抑制一切卑劣的感情。路易丝总是显得非常亲切,十分可爱,很有理智,非常风趣,富有同情心。直到最后一刻,她仍然表现出使她享有盛名的那种情趣,这种使她能在巴黎成为一位女王的精神财富,却正是我辈所欠缺的。
1路易丝的二哥,即前文提到的勒农库-吉弗里公爵。
“就是进棺材,我也要漂漂亮亮的。”她一面露出自己特有的微笑对我说,一面躺倒在床上,开始了十五天的衰竭期。
在她的卧室里看不到养病的痕迹:药水、胶布、所有的医疗器械全都被藏起来了。
“我算是死得轻松的吧?”昨天她对自己所信任的塞夫勒的本堂神甫这样说。
所有在场的人都象守财奴似的守着她。加斯东已经在无限的忧虑和可怕的现实之中经受了考验,所以看起来还不乏勇气,但他受了严重的打击:如果他要追随自己的妻子而去,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昨天他在绕着水池徘徊的时候对我说:
“我应该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指着自己的嫂子以及她领着散步的两个孩子说。“可是,虽然我不想自寻短见而离开这个世界,我还要请你当他们的第二位母亲,并让你丈夫接受我和嫂子的共同委托,充作他们非正式的监护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夸张的味道,完全象个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人。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回答路易丝对他的微笑,但只有我还能不受这种微笑的迷惑。他正在表现出路易丝那样的勇气。路易丝曾表示要见见她的教子;可是我并不因为孩子在普罗旺斯而感到遗憾,因为她可能又要慷慨解囊,从而使我感到难堪。
再见,我的朋友!
八月七日,于木屋别墅
昨天晚上路易丝说过几次胡话;只是她的胡话听起来非常高雅;这说明,平素有头脑的人绝不会象小市民或蠢人那样变成一个疯子。她用压抑的嗓音哼着《普里塔尼》、《索姆南布拉》和《摩西》1中的意大利曲子。我们在场的人全都含着热泪,静静地守在她的病榻边,就连她的哥哥雷托雷也不例外;她的灵魂显然正在渐渐地消逝。她已经看不清我们了!在这微弱的歌声和恬静得出奇的神态中,她仍然表现出自己的全部风韵。弥留的时刻从半夜里开始。早上七点钟,我亲自去扶她坐起来;那时,她似乎又有了点力气,她想坐到窗前,并要加斯东把手伸给她……我的朋友啊,不一会儿,我们的天使只留下了一具躯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也找不出这样可爱的人了。头天晚上,她趁加斯东打盹的时候,瞒着他行了圣礼,完成了这场可怕的仪式。当时她就要求我,让她面对自己创造的这一自然美景,由我给她用法语诵读deprofundis2,她默诵着这段经文,紧紧地抓住跪在安乐椅旁边的丈夫的双手。
八月二十五日(她的忌日)
1意大利著名作曲家贝利尼和罗西尼的歌剧,当时正在巴黎上演。
2即拉丁语deprofunndisclamaviadte,domine:我从心灵深处向主呼吁。(《圣经·诗篇》第一百二十九篇,在超度亡灵的晚祷中诵读。)
我的心碎了。我刚去看了她的遗容。她躺在灵柩里,脸色已经发白,皮肤上出现了紫斑。喔!我要看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领着他们来接我吧!
八月二十六日
一八四一年,于巴黎
[刘益庾/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