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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冬写于法兰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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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爱于莎士比亚的[8]

我所爱于莎士比亚的,是爱他那高额广颡下面那双大的晶莹的太阳一般的眼睛,静穆地照彻这世界的人心,像上帝看见这世界的白昼,也看见这世界的黑夜。他看见人心里面地狱一般的黑暗,残忍,凶狠,愤怒,妒嫉,利欲,权欲,种种狂风似的疯狂的兽性。但他也看见火宅里的莲花,污泥里的百合,天使一般可爱的“人性的神性”。他这太阳似的眼睛照见成千成百的个性的轮廓阴影,每一个个性雕塑圆满,圆满得像一个世界。他创造了无数的性格,每一个性格像一朵花,自己从地下生长出来,顺着性格所造的必然的命运,走进罪恶,走进苦恼,走进死亡。他冷静得像一个上帝!

但是他那双晶莹的眼睛却又温煦得像月光一般,同情的抚摩按在每一个罪犯的苦痛的心灵上,让每一个地狱的冤魂都蒙到上帝的光辉(这就是诗人的伟大的心的光辉),使我们发生悲悯,发生同情。

莎士比亚的诗人天才是无可比拟的。歌德说过:“我不能回忆曾有一本书,一个人或一桩生活事件对于我发生这样大的影响,像莎士比亚的戏剧。它们好像是一位天上神使的工作,他来亲近人类,使人类在最轻便的道路上认识他,那些剧本不是诗。我们是好像站立在展开了无穷尽的命运底大书面前,迅动的生命暴风使着大力翻动一页一页。”歌德又说:“自然与诗在近代从没有这样密切地结合过,像在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的伟大在他那无可企信的丰富的创造力,以风起泉涌般的自然的力量,他创造了半千数的不同的生动的性格,有血有肉,形态万千。每一个人物永远年轻,永远生存在诗人的美丽风光中,然而又那么土腥气,那么真实,那么是从自然拈来的人!英国诗人辜律支(coleridge[9])称莎氏为“千心的人”,真是一句确评。

莎士比亚的客观同他的深厚的同情心,往往使许多在他笔下不可救药的凶顽、自私、愚蠢的人,会在剧情的进展里获得作者的爱护,化成可恕的甚且可爱的人物。在他的剧本measure for measure[10]里面那个杀人犯:bernardin本是预定将他的头代替clandio的,不料诗人笔下给与这凶犯若干的个性,竟不忍叫他死,虽然有伤于剧情的本身。再看那位folstaff[11],是怎样的一个人?真是一个怯懦的寄生虫似的动物,然而莎士比亚把他造成一个最大的“幽默”天才,莎氏剧中顶有趣的人物。就看那《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一个凶狠无人性的犹太人,却正因他的恨,他的顽强的报复心理,使人感到他的人性,给与他出乎意外的同情,使他变成剧中有趣的人格。只有亚高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莎士比亚表现人物的道德观点和文艺复兴的时代精神一致。这就是尊重个人人格的解放与自主。整个中古时代的人生意义和价值是寄托在天国,他们的苦痛和安慰都系于上帝的恩惠。就是希腊悲剧,形式那样地完成,然而缺少悲剧的中心动力:这悲剧主角的自由意志。希腊悲剧的真正主角是神旨,是命运。人物个性自主的力量极微薄。性格往往为行动所主持,而在两者之上是命运(神旨)早已安排了全剧的首尾。

而莎氏剧中的主要情节是从人物性格与行动中自然地发展来的。所以那样真挚,亲切,自然。从这真切的自然中生出风韵,生出诗。诗人的智慧和广大的同情里流出泉水般的“黄金的幽默”,像朵朵细花洒遍在沉痛动人的生命悲剧上。

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老了!在这世界中,任重道远的人类,已经是风霜满面,尘垢满身。他们疲乏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只是罪恶、机诈、苦痛、空虚。但有时会有一位真性情的诗人出世,禀着他纯洁无垢的心灵,张着他天真莹亮的眼光,在这污浊的人生里面,重新掘出精神的宝藏,发现这世界崭然如新,光明纯洁,有如上帝创造的第一日。这时,不只我们的肉眼,随着他重新认识了这个美丽庄严的世界,尤其我们的心情,也会从根基深处,感动得热泪迸流,就像浮士德持杯自鸩时,猛听见教堂的钟声,重复感触到他童年的世界,因为他又来复了童年的天真!

少年歌德是这样的一个诗人,少年维特是这样的一个心灵。他是歌德人格中心一个方向的表现与结晶。所以,《少年维特之烦恼》,同《浮士德》一样,是歌德式的人生与人格的内在的悲剧,它不是一部普通的恋爱小说,它的影响,它的价值,就基础于此。

我们知道歌德式的人生内容,是生活力的无尽丰富,生活欲的无限扩张,彷徨追求,不能有一个瞬间的满足与停留。因此,苦闷烦恼,矛盾冲突,而一个圆满的具体的美丽的瞬间,是他最大的渴望,最热烈的要求。

但是,这个美满的瞬间,设若果真获得了,占有了,则又将被他不停息的前进追求所遗弃,所毁灭,造成良心上的负疚,生活上的罪过。浮士德之对于玛甘泪,就是这样一出悲剧。这也就是歌德写《浮士德》的一大忏悔。但是,设若这个美满的瞬间,浮在眼前,捕捉不住,种种原因,不能占有,而歌德式热狂的希求,不能自已,则终竟惟有如膏自焚,自趋毁灭。人格心灵的枯死,倒不在乎自杀不自杀的了。

《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歌德在文艺里面,发挥完成他自己人格中这一种悲剧的可能性,以使自己逃避这悲剧的实现。歌德自己之不自杀,就因他在生活的奔放倾注中,有悬崖勒马的自制,转变方向的逃亡。他能化泛澜的情感,为事业的创造;以实践的行为,代替幻想的追逐。

歌德生活的扩张,本有积极的与消极的两方面。积极的方面,表现于反抗一切传统缚束以伸张自我的精神。这种精神所遇到的阻碍,与悲剧表现于《瞿支》《卜罗米陀斯》《格丽曼》等作品中,尤其在《浮士德》的第一幕,因无限知识欲的不能满足而欲自杀,这是一个倔强者、积极者的悲剧。而在少年维特,则是歌德无尽的生活力,完全融化为情感的奔流。这热情的泛溢,使他不能控制世界,控制自己,而毁灭了自己。

少年维特是世界上最纯洁、最天真、最可爱的人格,而却是一个从根基上动摇了的心灵。他像一片秋天的树叶,无风时也在颤栗。这颗颤摇着的心,具有过分繁富的心弦,对于自然界人生界,一切天真的音响,都起共鸣。他以无限温柔的爱,笼罩着自然与人类的全部,一切尘垢不落于他的胸襟。他以真情与人共忧共喜,尤爱天真活泼的小孩与困苦中的人们。但他这个在生活中的梦想者,满怀清洁的情操,禀着超越的理想,他设若与这实际人事界相接触,他将以过分明敏的眼光,最深感觉的反应,惊讶这世界的虚伪与鄙俗。我们读《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头几章,就会预感着这样的一个心灵,是不能长存于这个坚硬冷酷的世界的。他一走进实际人生,必定要随处触礁,而沉没的少年维特的悲剧,是个人格的悲剧,他纯洁热烈的人格情绪,将如火自焚,何况还要遇着了绿蒂?

绿蒂是个与维特正相反的个性。她的幽娴贞静,动作的和谐,能在平凡狭小的生活中,表现优美与和平;窈窕的姿态,使一切世俗琐碎,皆化成和美的音乐。她的自足,她的圆满,虽然规模狭小,却与那在无尽追求中,心灵不定的维特,成了个反衬。所以,她成了维特飘泊人生中的仙岛,情海狂涛里的彼岸。他自己所最缺乏而希求不到的圆满宁静与和谐,于此具体实现。她是他解脱的导星,吸引向上的永久女性,而他的这个生活上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寄托,却可望而不可即,浮在眼前,却不能占有。心灵愈彷徨憔悴、枯竭,则不死何待?

何况,即使是美满的瞬间能以实现,而维特式、歌德式向前无尽的追求,终将不能满足,又将舍而之他,造成良心上的负疚、生活上的罪恶与苦痛,则《浮士德》的中心问题又来了!

所以,“维特”与“浮士德”,同是歌德人格中心及其问题的表现。他不是一部普通的恋爱小说,他启示着人生深一层的境界与意义。我们现在再来看一看这本书的艺术方面。这本书,是歌德从生活上的苦痛经历中一口气写出的。内容与体裁,形式与生命,成一个整体。所以,我们要知道了他内容的故事,与故事中的意义,然后才能完全了解他艺术的外形。所以,我们先叙述一下这本小说内容的大概,然后再观察他的体裁形式与描写的技术。

书中的主人,是一个绝顶聪明、纯洁多情的少年,性质类似少年歌德,不过,还更多感、更温柔、更软弱些。他的软弱,并不是道德的自制的情操比他人不足,乃是热烈深挚的情绪与感受性过分的浓郁。他的愉快与痛苦,都较常人深一层。他的热情已邻近疯狂。他像一个白日做梦者走过这世界,光明与惨暗,都是他自己心情的反射。他爱天然,爱自由,爱真性情,爱美丽的幻想。他最恨的是虚伪的礼教,古板的形式,庸俗的成见。社会上的人物,劳碌于琐碎无意义的事业,他都看不起。宇宙太伟大了,自然太美丽了,人为的一切,徒然缚束心灵,磨灭天性,算得什么?但他自己虽无兴趣于世俗琐事,却不是懒惰。他内心生活的飞跃,思想与情绪汹涌于胸际,息息不停。他的闲暇,全都用于观察一切,思索一切,尤在分析自己——以至毁灭了自己!

在春光明媚的五月,这个光明美丽的心灵,来到一个新鲜的客地。他完全浸沉于大自然的生命中,就像一只蝴蝶,在香海里遨游。荷马的古典诗歌,使他心地宁静庄严,小孩儿与平民的接触,使他和悦天真。他的心情,像一个春天的早晨,清朗而新鲜,精神愉快而纯洁,使我们读者也觉心花开放,感到一种青春光明的人生意义。在这少年心灵的太空中,不是完全没有暗淡的愁云轻轻掠过,但他自信随时可以自由脱离尘世,不足为虑。然而,我们已经感着他人格根性上的悲观,而一种不祥的预兆已触动我们的心。我们觉着这个可爱少年,心灵的组织,太纤细、温柔了,是不宜于这世间的。

于是,从五月到六月,他在一个跳舞会里认识了绿蒂,而他全部的灵魂,一下子就堕入情网。他飘浮在恋爱的愉快中,也不管绿蒂是已经与人订了婚的。绿蒂的家庭与小孩儿们都欢迎他,他就无日不去陪伴她。他崇拜绿蒂如天人,一切与她接触过的,带着她的氛围气的,对于他都是神圣的。这是他最光明、最愉快的日子,自然界也以晴光暖翠掩映于他们的情爱中,但是,到了七月终,绿蒂的未婚夫来了,维特从甜梦中惊醒,他想走开让他。但阿培尔是个好人,并不猜妒,对维特态度甚佳。于是,维特自哄自的,不听他朋友威廉的函劝,徘徊流连而不言去。

但是,他以前纯真的天趣已渐失了。心胸里开始矛盾了,情感与理智开始冲突了。他还常往自然里走动,而这慈母的自然对于他已不复是宁静与安慰。以前,大自然是个无尽生命新鲜活跃的场所,现在,却变成了一座无边惨淡的无底坟墓。他认识了自己矛盾的现状,却没有力量超脱,只有望着黑暗的未来流泪。他已经想到自杀。在八月三十日写给威廉的信中说:

我看,这痛苦的终局,只有坟墓。

他的朋友威廉劝他走开,他终于振作起来,于九月十一日,离开他这快乐与烦恼的地方。这是第一篇的终结。

第二篇开始——十月二十日——维特在使馆里任职了。他过得很好。远离着绿蒂,有秩序的工作使他心灵和静。但又来了别的刺激使他不快。公使是个拘谨执着的人。他不满意维特文字的自由风格。他要维特修改他的句法。他表示得很不客气。这个贵族社会里的浅薄、傲慢的阶级观念,使他难堪。于是,一年过了。在第二年的二月间,他得知阿培尔与绿蒂的结婚,他写了一封很有礼、很同情的信贺他们。他只希望在绿蒂的心中占第二个位置。我们对于他觉得很有希望。但到了三月的中间,一种意外的事情,使他非常难受,极端损害他的自尊心。有一位伯爵请他去吃午饭。饭后,他谈话流连不知去,不觉到了晚间。他陪着一位很乐意的小姐在客厅里。而晚间,伯爵是宴请一班贵族社会的客人。伯爵见维特忘形不去,只好催他走开。这种事情立刻传播于宴会间,而那位小姐的姑母,很责备她不应下交维特。维特受了这个刺激,就向使馆辞职。他本来是不宜于这个社会这种职业的,何况又受了这个侮辱。他失恋的心情,又加上自尊心的损害,真是不堪的了。

于是,五月间,应了一位公爵的召请,投奔于他,而公爵待他虽很好,却是一位庸俗无味的人。他感到异常无聊。他想去从军,而公爵劝阻了他。他留下过了六月,终于顺从心的不可抵抗的要求,奔赴着旧的命运,他回往绿蒂处!

绿蒂与阿培尔很欢迎他,但是他发现这个世界已大变化了,因为他现在的心情不复是从前的心情了。自然界对于他不复是活跃和谐的生命,而变成了类似剧台上机械的布景。他自己丰富美丽的心泉,已经枯竭。荷马诗里光明的世界已不感兴趣,而爱浸沉于莪相的哀调中寂寞惨淡暗雾朦胧的北欧诗境。绿蒂与阿培尔幸福么?阿培尔愈过愈成一个干燥、拘束、在繁多职务里烦闷的人。绿蒂做了一个忠实干练的家庭主妇。她也觉得维特心灵的灰暗,不能复得愉快的共鸣。她谨守着她的内心情感,不使流露于外。维特以极注意、极灵敏的感觉,捕捉绿蒂无意中表现的同情,就像一个沉没海水中的人,挣命捉住一点木板。绿蒂的同情与了解,是他世界中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倚赖。他更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他的前途十分渺茫。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与自尊心,已经破灭。生活的力量,已经颓丧,恋爱已经绝望。心灵的枯死,仅待肉体的自杀了。自杀的念头日强一日,对自杀感到有神圣的光辉。自杀是解脱肉体返归于万有的慈父唯一的出路。于是,经过十一月及十二月的大半,外界景象愈枯寂、暗淡,心里更抱死念。他意已决了!但头一天尚欲见绿蒂一面。他碰着她一个人在屋内,使她非常不安。为着排遣此紧张的可怕的时间,她请他译读莪相的哀歌。可尔玛与阿尔品悼亡的哀调,使他们泪如泉涌。稍停一会,再继续念道:

我的哀时已近,

狂风将到,

吹打我的枝叶飘零!

明朝有位行人,

他是见过我韶年时分,

他会来,

会来,

他的眼儿在这原野中四处把我找寻,

可是,我已无踪影……

这诗句的凄哀,正映着他自己的命运,他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他失望到了极点,他跪倒在绿蒂的面前,紧握她的两手,压着自己的眼睛与头额。绿蒂伤心而怜惜着他,俯身就他,而他就发狂拥着她接吻,庄重的绿蒂推开了他,他于次晚自杀。

我们以紧张的同情,读完这本朴质凄美的长诗,一个高尚热情的青年,在我们眼前,顺着他内心的命运,毁灭了自己。我们二十世纪唯物冷静的头脑,读了也要感动,何况多情伤感的狂飙时代!

但是,这书内容的人生表现,固然有甚深的意义,不是一部平常恋爱小说,然若非诗人用他精妙而极自然的艺术描写,也不能成功这本空前的杰作。我们现在再从艺术方面观察这书:

我们先研究这书的体裁形式——全书是写一个青年内心生活的发展,自然界的种种都是这内心的反映。所以,这本书写的是一幅一幅心灵的图画,情绪的音乐。内心生活固然紧张,但若欲写成一个剧本,则嫌书中主角,不是一个对世界或命运的强力挣扎或抵抗者。戏剧式的冲突与纠纷,尚嫌不足。这书的内容,最富有抒情的诗意,但若欲写成一篇诗,则这故事中,又确有一个中心的冲突与纠纷(恋爱与道义,个性与社会,人格与世界的冲突)。这书的主体,仍是一个crisis,何况歌德的抒情诗,纯然是心情状态之外化为音调词句,是表现恋爱已得的愉快,或已失的痛苦,非描述这从得而失的经过。故少年维特之心灵生活的发展与毁灭,极应得一小说式的叙述。然又将嫌事情的外表太简,所写多为内心情感的状态,应有一种介乎叙述与抒情两者中间的文体。于是歌德发现了书信的体裁。在歌德以前,法国文豪卢梭,已用信札体写他的小说《新哀绿绮思》,在文坛上大放光彩。它是人们的情感与直觉生活,从十八世纪理知主义解放了后自由表现自己的新工具、新形式。这个新工具到了歌德天才的手里,才尽量发挥它的效用。

这信札体的优点何在?它不似其它任何一种文体的严格形式。它既能委婉地叙事,如一段小说;也能随意地抒情,如一篇诗;又能自由发挥思想,如哲理的小品文。但又不似诗或小说所叙述的对象,限于一个时间性。在一封信中,可以追忆往景,描绘目前,感想未来。小说或诗,须注意一事一境之联贯,继续的发展,而信札,则极自由,可以述自己,也可同时谈他人,可以写风景,谈哲理,泄情绪。写信时,有个受信的“你”在对方,于是,要把自己的情绪状态客观化,以客观的态度,把自己在对方瞩照的眼里呈现,而同时又流露着与对方之人的关系。歌德运用这自由美妙的工具,在一本小小的书里绘景写情,发表思想,一个多情深思的青年,由此充分表出。这写信的主体人格,贯穿着这丰富的多方面,成一音乐的和谐,而我们同时可站在受信者地位,窥见维特心灵的内部秘密,有如细腻的图画。

这个写信的维特,即是在恋爱生命中苦痛的歌德,而这受信的“你”,即是超脱了自己而观照着自己的诗人歌德。这诗情的小说,使歌德从生活的苦痛中解放,化身为脱然事外勉慰自己的“威廉”(即受信者)。

这信札的文体,用最简单朴素的写法,给与吾人繁富的景、情、思想的合奏。在这本小小书中,一会儿引着我们蹚进伟大广阔的自然,同时又领导我们流连于酒店炉边,徊徘于古典风味的井泉林下,或游于牧师的静美的园中,或在绿蒂众妹弟小孩们的房内。一会儿,又使我们欣赏伯爵富丽的厅堂,但也让我们领略简陋不堪的村店旅舍。

我们读这本小书时,历过四季时令的自然风色,春天的繁花灿烂,夏季浓绿阴深,秋风里的落叶萧瑟,冬景的阴惨暗淡,此外,浓烈的日光,幽美的月景,黑夜,雾,雷雨,雪,一切自然景象,而此自然各景,皆与维特心情的姿态相反映,相呼应,成为情景合一的诗境。

景物之外,人格个性的描写:少年维特是最引人同情的一个高贵、纯洁、优美,却又不是假想的人格,是有血有肉,好像我们自己认识亲爱的一个朋友,每一个聪明优秀的青年,都会有一个维特时期。尤其在近代文明,一切男性化,物质化,理智化,庸俗化,浅薄化的潮流中。维特是一些尚未同化,尚未投降于这冷酷社会的青年爱慕怀恋的幻影。而他的悲惨的命运,更使人不能忘怀,有无限的悼念。

与这过分感伤、邻于病态的多情少年相对照的,即是那健康的、端庄的、愉快的、现实的,能在狭小范围中满足而美化她周围一切的绿蒂。在这两位主角之外,还有忠实正直而微嫌干燥的阿培尔,一个爱美的公爵,倨傲狭隘的贵族社会,拘谨的官员,心善而量窄的牧师们,好的妇人,窈窕的小姐们,尤其可爱的一群活泼小孩们的画像。这些人在书中并没有许多故事、情节,但却描绘得生命丰满。像荷兰大画家写些极平常的人物,却能引人入胜、令人欣赏。

从情感的抒写方面来说,则全书是写一青年从平静和悦,浸沉于大自然的愉快里走进恋爱生活的陶醉。然后,又从恋爱纠纷的苦痛里,感到心灵的彷徨、动摇。再加在社会上自尊心的受刺激,遂至沉沦于人生的怀疑,精神的破产,而以肉体的自杀告终,是一首哀艳凄美的诗,一曲情调动人的音乐。

在这情与景的灿烂的描绘以外,在全书内尚遍布着许多真诚的、解放的、高超的思想,是由心灵真挚的体会里,迸出的微妙深刻的思想。对于人生、自然、艺术,都是他不同流俗的见解,实为当时狂飙运动里潜伏在人人的心灵中,尤在青年热情的心里中的思想趋势,而能如此美妙地写出的,而且在这书内用了朴直、纯洁、高贵的文笔,如口说一般的写。

这些思想里,许多对于人生世界、善恶、规律与自然,欲望与义务等等永久的问题,引着我们从无限的“永久的”立场,观照这小说中的人生与世界,而能对一切有深一层的体会与谅解。

最后,最动人的,每一页、每一句呼吸着何等的生命与热烈!何等的自然与真挚!文笔风格甚高,却自然如口语,我们觉得在与人对语,很亲热,很聪明,有时作长谈,委婉曲折,而极其自在。而这书的笔调,完全适合情调,有时崇高的口气谈着宇宙人生问题,有时单纯朴质,写着静美的境界,有长函,有短简,有时幽冷如隽语,雅致如小诗,有时紧张如剧本,雄浑如颂歌。这本信札、小说,灼烁于各式风格中,而自成一综合的音调。

我们于百余年后读这本书,有这样的感动;当时在暴风雨欲来的时代,一切苦痛、压迫、不自然、不自由的情调,散布着悲观笼罩全世,歌德感触最深,表白得最沉痛,为一代的喉舌,则当时影响之大,可想而知了!

原载《歌德之认识》,南京钟山书局

1932年版,第203-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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