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众生,昏蒙愚暗,心为形役,识为情素,茫昧以生,朦胧以死,不审生之所从来,死之所自往,人生职任,究竟为何,斯亦已耳。明哲之士,智越常流,感生世之哀乐,惊宇宙之神奇,莫不憬然而觉,遽然而省,思穷宇宙之奥,探人生之源,求得一宇宙观,以解万象变化之因,立一人生观,以定人生行为之的,是以,今日哲学之所事有二:
(一)依诸真实之科学(即有实验证据之学),建立一真实之宇宙观,以统一一切学术;
(二)依此真实之宇宙观,建立一真实之人生观,以决定人生行为之标准。
第一问题,今世欧土大哲学家殚思竭虑,以从事于此者甚众,大致可分四大派别:(一)唯物派;(二)唯心派;(三)实证派;(四)认识论派。櫆将另篇详其原委,今所略述者,即是第二问题之一部分。
第二问题,即由宇宙观决定人生观是也。但今世学派分歧,人各异执,尚未得一确定不易、举世共认之宇宙观,是以,人生观亦因人而异,不归一致。今但就櫆平日观察所见,各种人生观,及由此人生观所发之人生行为,略陈于后,并稍附鄙见,先列一表,以明条理:
宇宙实际,人生实事,变化迁流,皆有因果。依常恒不变之律令,据亘古常新之公理,本无悲观乐观之可言,悲乐云者,有情众生,主观之感也。但众生既含识有情,迷执主观,则于人事世事,不能无欣厌之情,悲乐之见。乐观之辈,视宇宙如天堂,人生皆乐境,春秋佳日,山水名区,无往而非行乐之地。悲观者,视人生为苦海,三界如火宅,生物竞存,水深火烈,扰扰生事,莫非烦恼。而明理哲人,神识周远,深悉苦乐,皆属空华。栖神物外,寄心世表,生世荣悴,渺不系怀,但悯彼众生,犹陷泥淖,于是毅然奋起,慷慨救世,是超世入世观也。唯此三观,可尽人生观之大致。今将分别论之。
一 乐观
乐观原因导致,有哲人之乐观,诗人之乐观,政治家之乐观,社会学家之乐观。其所以乐观者殊,而乐观之意则同也。何谓乐观?乐观云者,即是心中意中,以为宇宙美满,人生无憾,纵时事有困难窳败之点,而以为此种现象,适所以砥砺磨折,以成将来美满之果。于是,心怀勇往之气,奋然激进,求达所望,此乐观之派,亦有点取者也。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理治[12]氏,尝拟证明此世界为最美满之世界,其证如下:
真神理想中有无数之世界,神从此诸理想世界中选其一而创造之,则必为其最美满者无疑,何以故?以真神有全智全能仁慈三德故,以全智,故能选此最良之世界;以全能,故能造此最良之世界;以仁慈,故欲造此最良之世界。
此等证论,现在当然不能成立。康德已于《纯知检核论》中,破之无遗。是故,哲学家能以学理证明世界之乐观者,尚未得其人,其实,世界实际,本超苦乐,苦乐之感,纯属主观,而诗人之乐观,则有可言者。诗人歌咏性情,情之所感,发而为诗,诗人对于世界人生,不以学理观,不以事实观,而以中心之感情观也。情分悲乐,于是有悲观之诗人,有乐观之诗人。乐观诗人,徜徉天地间,惊自然之美,叹造化之功,歌咏之,颂扬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誉宇宙为天堂,为安乐园,人之生世,在此大宇长宙观,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无往而非乐境也。此派乐观诗人,因惊宇宙之美,遂忘人世之苦,固属偏见,而自然界现象之宏伟壮丽,亦人类所共认也。德国哲学家萧彭浩[13]氏尝有言曰:世界旁观之则美,身处之则苦。颇具深意。哲人诗家之外,尚有乐观之政治家及社会学家,或激于爱国之忱,或感于人道主义,谓国家前途,人类将来,日渐进化,有美满无憾之一日,至于社会庸民,处治安之世,欣欣然乐其生命,则乐观之又一派也。现世界乐观之士,颇不乏人,拟别为三派如后。
(一)乐生派。人孰不乐生而恶死,缘此天然乐生之意,遂觉生之可乐,死之可哀,兢兢业业,终日操作,求得其生以为满足,思想不越生事之外,见闻不出闾里之间;或农或工,或商或仕,熙熙融融,于以没世,此所谓乐生派也。此派之人,无远想,无特识,为己之意多,利他之心微,虽称社会之良民,实非世界之哲士;又有一类隐逸诗人,旷达高士,如陶渊明其人者,田园幽居,东窗啸傲,陶然自得,藜藿自甘,自食其力,不待给于社会,亦欣欣然有乐生之意,而旷达为怀,斯乃由旷达观而生乐观者也。列之乐生派中,而高风邈矣。
(二)激进入世派。热忱之士,蒿目世艰,愤社会之窳败,感人生之多忧,梦想大同盛治之世,遂慷慨入世,奋不顾身,百折不回,坚忍卓绝,此诚可钦可敬者矣。古之墨翟即斯派之杰也。然此派之人,若未先具有超然旷达之观,夷视一切,成败利钝,皆所不计,而太持乐观以为事可必达,功可必成,则一旦失意,悲愤自残,往往侘傺无聊,颓然自放,不堪再振矣。
(三)佚乐派。此派众生,社会之蠹,实无可论之值。但既属社会所有,则亦不得不记,以待先觉之士,筹警觉导悟之策,此派之人,大都富家纨袴子弟,堕落青年,身处膏粱文绣,习于奢侈淫乐,不识人类之艰苦,以为人生行乐耳,何兢兢于学术事功为,昼夜昏茫无所事事,既胸无学识,用自遣意,又久习柔靡,不能自振,不得不召聚同类,放纵佚乐,以排胸内之无聊,厌身心之欲望,一日不获纵其乐,便惆怅无所措手足,察其精神堕落之苦,实胜贫民手足胼胝之劳,而自以为享人生之至乐也。逮夫精神沉销既尽,漫天暮气,继之而起,绮丽繁华,无复意趣,学术事功,又素所未娴,于是踯躅无聊,莫知所可,益自颓放,从事悲观,醇酒妇人,自残生命,是则由乐观之佚乐派,堕入悲观之消极纵乐派矣。此派之人,不乏明慧可爱之少年,而社会罪恶,家庭窳败,诱使堕落,以戕天才,实社会上最可痛心之事也,先觉之士当思有以处之。
乐观三派既陈于上,请继述悲观之派。
二 悲观
悲观缘起,亦各殊致,有哲人之悲观,诗人之悲观,社会学家之悲观,宗教家之悲观。何谓悲观?悲观云者,即是心中意中以为世界多憾,人生多忧,亘古如斯,永无改进之一日。社会进化,罪恶烦恼,与之俱进,人心机诈,因文明而日深,生事艰难,缘进化而愈甚。东方哲人,自古多悲观之士,而今日欧西哲学,亦颇盛唱悲观。唯心之家有萧彭浩氏a.schopenhauer,唯物之派则依据达尔文生物竞存之学术,于是悲观之见,竟得哲学之根据。今请略陈其说。萧彭浩氏著《世界唯意识论》,畅阐世界罪恶,人生苦恼,以天才之笔,写地狱现象。其书之出,震惊一世,其悲观之言曰:世界众生皆抱求生之意志,生之未得,深感苦恼,生之既得,遂觉无聊,而微躬,举世皆敌,困厄危险,百出不穷,略不惊觉,既丧生机,而人类之大敌,即是人类。盖人类贪残凶狠,不亚猛兽,乃佐之以机诈狡谋,实禽兽所不及。此犹人生自外铄我之痛苦也。而人生痛苦之源,实即自心。自心欲望无穷,希求无厌,求之不得,盛生烦恼;求之既得,耽玩未久,既生厌倦。厌倦之情既生,则向之所欣,俯仰之间,皆成陈迹,无复系怀,于是新生所倦,聊以自遣,希求厌倦,周而复始,人之一生,来往于苦恼无聊之间而已。痛楚无穷,而不自悟。萧彭浩之悲观哲学,是由心理学而建立者也。达尔文学术之悲观,则根据生物学。生物学者,即研究世界一切含生之物生存状态之学也。达尔文之言曰:一切生物,因求维持生命,时时在战争中。或与天然之困境战,或与同类争生存之资粮而战,或与异类因避困厄而战,或与疾病战,或与自心战(此惟人类为盛),时时战争,无时休息,因战争而进化,因进化而战争,战争之形式不同,而战争之原理则一,其一维何,即求维持生命,增进生命而已。如此世界,如此战争,悲观之生,何由遏止,是以达尔文之学术出而悲观之哲学大盛也。哲学之悲观既已颇得证据,于是文学思潮亦因之大变。近代俄国写实派文学,盛写社会之恶,人生之苦,风行一世,实悲观派之文学也。悲观诗人,自古已多,《离骚》之作,是忠君爱国所激发之悲观也。此外,穷愁抑郁之篇实不可胜数,尤以中古时意大利诗人但丁《地狱》之诗,最为著名。但丁所描写之地狱,即指此人世言耳。社会学家之悲观,以谓世界人数日增,而世界资粮不足所需,必至于战争,此战争之祸所以永不可灭也。此外,尚有宗教家之悲观,世界最大宗教有五:即佛教、婆罗门教、耶教、回教与犹太教。前三教信徒最多,而皆悲观之教也。盖宗教之起,实由恐惧与希望,夫人世多艰,危害百出,自顾微躯,难与命抗,乃穷极呼天,求鬼神意外之援助,此鬼神之祀所由起也。智慧稍进之民,感苦之情益甚,往往生解脱出世之想,此世界最高宗教佛、耶、婆罗门所由兴也。宗教悲观,有自来矣。既述悲观缘起大略如下,请继陈悲观行为之三派:
(一)遁世派。巢父许由务光涓子,此上古著名之遁世派也。此派高人,厌世俗,避尘嚣,遁迹山村,隐踪岩壑,高尚其志,弗撄尘网,殆亦以世俗人类之鄙恶,而爱山林风物之清幽,尤以举世茫茫,无可与语,高山流水,聊寄幽怀,故宁遁畎亩,躬耕自食,不愿与世周旋,同流合污,此派高风,可起顽俗,但以责备贤者之义衡之,微嫌缺少大悲心耳。此等大都智解超人心襟高洁之士,果能用世,其建设当胜庸俗百倍,而以不合时宜自放,惜哉!然亦社会之恶有以至此也。
(二)悲愤自残派。爱国志士,救世哲人,悲祖国之沉沦,感社会之堕落,奋进激起而不得其术,一旦失志,贻笑世人,遂起悲观,愤激自残。古之屈原贾生,皆此之类。此派之病,在未能先具超世达观,不计成败,故一朝弗达,遂不自持,诚可悯也。然如其人才已寥落不可多见矣。若夫市井之徒,不忍一朝之忿,激而自残,与夫丧失少年,因家庭之困厄,情爱之无终,自残其生,以释痛苦,则皆可悯而不足道者也。
(三)消极纵乐派。此派之人,大都亡国之士,社会失望之人,或潦倒之诗家,或丧志之少年,希求已绝,无复生意,而贪恋世乐,不肯自戕,遂纵情诗酒,聊以忘忧。甚或醇酒妇人,自残生命,斯悲观之极,而强自为欢者也。其情虽可悯,而其行实不足取。意志薄弱,为斯派之大病。既不及遁世派之高尚,又不如自残派之果决,而窃效乐观派行为,于人世逸乐,犹深着贪恋之心,实悲观派之最下者也。
以上三派,虽行为不同,皆以悲观为其因,今将继述超然之观。
三 超世观
世界实际,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释迦平等之谈,庄周齐物之论,阐之详矣。惟有情众生,迷执主观,于违顺境,生爱恶见遂谓世界。实有苦乐,诚妄执也。(今日科学之客观物质世界,亦超苦乐之外)于是世之哲人,莫不盛称超然之观。超然观者,对于世界人生,双离悲乐见也。或言诸法毕竟空,既无有法,亦无有我;既无有我,何有苦乐?此诚大乘了义之谈,或言万物平等,死生不二,若能情离彼此,智舍是非,则苦乐二情,并无异致,是乃庄周旷达之说。庄周释迦,诚古之真能超然观者矣。虽然,众生迷妄,犹未解此,贪嗔痴迷,造业受苦,圣哲之士,心生悲悯,于是毅然奋身,慷慨救世,既已心超世外,我见都泯,自躬苦乐,渺不系怀,遂能竭尽身心,以为世用。困苦摧折,永不畏难,不为无识之乐观,亦非消极之悲观。二观之病,皆能永离。是以超世入世之派,为世界圣哲所共称也。
超世入世派,实超然观行为之正宗。超世而不入世者,非真能超然观者也。真超然观者,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绝非遁世,趋于寂灭,亦非热中,堕于激进,时时救众生而以为未尝救众生,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进谋世界之福,而同时知罪福皆空,故能永久进行,不因功成而色喜,不为事败而丧志,大勇猛,大无畏,其思想之高尚,精神之坚强,宗旨之正大,行为之稳健,实可为今后世界少年,永以为人生行为之标准者也。
超然之观,既以超世入世为正宗,而有二派众生,依托超然之名,而无入世之志,则亦不可不述,以尽此篇之旨,二派为何,即旷达无为派与消闲派。
旷达无为派。此派之人,闻老庄清静无为之言,不审有为无为不二之致,遂趋于寂灭,偏于无为,静坐终日,不屑事事,或兢尚清谈,纵言名理,而不思以学识事功,有裨人世,其人虽于己之德无亏,而缺乏大悲心,于人世责任,有所未尽也。中国自古名流,多尚此辈,故特言之,愿此后明慧少年,毋堕斯派。
消闲派。此派众生,耳剽无为之名,不审无为之实,无为既久,顿觉无聊,无聊之极,遂思有所为以自遣,于是,琴棋书画,箫笙管笛,优哉游哉,以消永昼,或广集古玩,摩挲终日,或沉湎于酒,不识昼夜,此派之人,虽无大害于社会,然须知人生闲暇,至为难得,今既终日悠游,一无所事,纵不能从事学术事功,以惠世界,亦当就其所为,专精美术,或造名画,或谱音乐,贡献于世,以助扬人类高尚纯洁之审美精神,斯乃无负于社会耳。
以上述三种人生观及各派人生行为竟。
原载《少年中国》第1卷第1期,
1919年7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