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梁实秋教授在本刊写了一篇《痰盂》,把我五十年的陈痰也勾起来了。痰盂究竟是什么朝代产物,一时考证不出来,总之其源甚古就是了。
当年在内地,无论大宅小户,凡是来客起坐的地方总有一只或一对痰盂,以供客人痰嗽或搕烟灰之用。冠冕人家大厅正中炕床之前,一对二尺多高白铜痰桶是不可少的用具,也可以说是摆设,少了它好像短点什么似的,至于卧房书室也少不了有一只或一对放在适当的地方来供使用。
无论中外,不分古今,人皆有痰,不过吐的方法不同而已。洋人表示礼貌,把黏痰吐在纸中,团把团把塞在口袋里,窥便扔到垃圾箱里去,虽然未可厚非,可是吐在手帕里归遗细君,不但不人道,而且想起来也恶心。当年福开森曾经说过:“中国人用痰盅吐痰实在高明,如果怕不卫生,痰盂里洒点消毒药水,再加上个盖子,岂不是尽善尽美了吗?”后来北京有些洋机关,真的照样如仪,尼克松、毛泽东在居仁堂会谈照片上,在二人中间赫然矗立一只古色古香的痰盂呢。
内地豪富之家,客厅里一对银光晃耀的白铜痰盂,是必不可少的点缀品外,极普遍的也有一对蓝边白搪瓷的摆着。至于彩色花纹,粗细高矮形式不同的搪瓷痰盂所在多有,大半俗不可耐。只有一次笔者行经骡马市大街,遇上一档子运嫁妆行列。其中有一台上用粉红绸子绑着一对搪瓷痰盂,大红颜色,一面是捻金的双喜字,一面画的是麒麟送子,彩色柔丽,是笔者所见搪瓷痰盂里最出色的一对了,此后就从没见过那样工细鲜艳的搪瓷货。
当年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公使馆客厅,有一只白地青花古朴苍浑的瓷痰盂,放在条案正中,上面插着雀翎潮扇,显然他是把痰盂摆在那里当花瓶来用了。那个痰盂底部既无款识,更无图记,据朱尔典公使说,他是从地安门大街一个小古坑铺买来的。经过对瓷器有研究的名家鉴定,是前明大内御用品,因为痰盂放在地上供吐痰,属于一种秽器,不敢烧上年号,以免有污圣德。所说不知是否属实,不过当年逛故宫,确实没见过有痰盂陈列,是否因为痰盂与溺器同列为秽器,未能列入展览之林,不知道现在外双溪故宫所藏器皿中有痰盂一项否?
梁教授还谈到了一种小型痰盂,放在枕边座右,无倾覆之虞,有随侍之效,舍间管这种精巧小痰盂叫唾壶。北平有一家专烧景泰蓝的专业作坊叫老天利,自产自销,色泽深厚,镶嵌累然。他家有一对景泰蓝唾壶,通体纯蓝、用金银镶嵌的百寿图,铜丝颜料跟胎骨熔合无间,雕剔磨光,大家都断为明景泰年间高手制品,店主也轻易不肯示人。抗战军兴,北平沦陷,老天利、中兴两家一些景泰蓝精品,也都被日军巧取豪夺据为己有,那对真正明朝景泰蓝百寿图图案的唾壶,被华北驻屯军嘱托得去,当然这对珍品最后变成日本“皇军”胜利品啦。
舍亲刘世衍,安徽贵池人,清末做过一任度支部右参议,后来以逊清遗老自居,终其身不剪辫子,就是他的少君公鲁,在上海出入歌台舞榭,也是拖着一条大辫子,怡然自得。此老有一癖好,喜欢搜集小型唾壶,奇矞夐绝,无美不备。大概他收藏的有百余只之多,镶金嵌玉,螺钿剔红,历代名瓷,都不算稀奇。他有三四十只欧洲各国制的细瓷唾壶,风景人物,走兽飞禽,敷彩镂花,绚艳悦目,派有一伶俐书童专任洗涤拂拭。每晚睡前选出五只,用裱心纸卷成纸个垫在壶内,次日沾污再行洗换。令人疑惑不解者,是欧美人士有痰物吐入手纸手帕,从没见过他们使用大小痰盂,刘府何来若干技巧横出瓷制唾壶呢!令人难以猜透。
近十余年来,台湾房屋建筑格局式样,日新月异,客厅书室起居间,已经没有安放痰盂的适当位置。搁在哪个壁角墙根都不顺眼,何况市面上各大百货公司已少有痰盂出售,乡镇市廛偶或有售,也都粗劣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好在笔者从小养成不吐痰习惯,碰上伤风感冒,多去两次卫生间,问题也可解决。痰盂!痰盂!再过十年八年恐怕已经成为历史上名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