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本章是以分析英雄为主题,有几点值得谈谈。
首先本章是以历史人物为例,示范了一次漂亮的个案研究。《人物志》全书一序十二章,除本章外,没有一章是以这么大的篇幅,围绕着几个人物加以发挥,以论证兼才与通才之别。事实上,在序言与“九征”篇中,刘劭已清楚表明,全书的焦点落在对偏才的分析上,原因无他,一则世上的确以偏才居多,二则《人物志》的成书目的,主要是为国家寻找品鉴人才的依据,所以除本章外,其余各章,基本上是在对偏才作出深浅不同的讨论。集中分析偏才固然是全书宗旨,但加一章讨论通才,以收比较之效,逼显出偏才的特点,则何乐而不为?
那么,作为兼才的一个原型,英雄有什么特质?一般论者,大概会立刻直接分析英雄,例如说英雄就是那类替人出头,胆色过人,自发完成艰巨任务的杰出之士,诸如此类。但刘劭不急于分析英雄,而先把英雄破开为“英”与“雄”,复把“英”与“雄”进一步破开为“聪”、“明”、“智”、“勇”、“力”、“胆”。一个真正的人才,要兼有英与雄两种属性,互相补足,而所谓完美的英雄,就是指那些不单兼有英与雄,而且其成分与比例达至完美的协调与和谐的人。不过,现实中,有些英才只具“聪”但欠缺“明”,有些同具“聪”、“明”,但又欠“勇”或“力”,于是不同人物的属性的不同比例,以不同方式合并,便辐辏成一个井然有序、条理分明的“矩阵”,以之审视人才,便可获致一立体的认识。为让读者有一更具体的了解,刘劭以几个具代表性的历史人物,像把信件放进信格内一样,匹配至此一矩阵中。
另一点值得注意者,在于文中运用“矩阵”,对刘邦、项羽两位史上杰出人物,作了精要的评价。此二人皆是以一人之身而兼有英、雄两种才分。但何以最终只有刘邦才能成就大业,而项羽则落拓江边,自刎而终呢?关键就在两种才分的比例问题。刘、项二人虽兼有英、雄,但前者英多于雄,而后者则雄过于英,刘劭认为这是刘胜项败的分际所在。项羽虽胆力过人,但英分偏少,英分偏少则对只在萌发阶段的事(即“明能见机”的“机”,或作“几”),洞悉不足,用现代语言说,即欠缺敏感度。所以鸿门宴上,范增等因早已察觉刘邦的异心(亦即“反骨”)而主张诛之,表面是因项羽心软,实际是他对“几微”之事洞察力弱,最终放虎归山。理论上,英才能赏识另一英才,但项羽却连谋士范增也留不住。相反,刘邦四处网罗人才,张良、陈平等具英才的谋士,为他出谋献策,效其耿耿之忠,最佳解释,实出于他们自觉得到赏识和认同的心理。张、陈为英才,能识英才者,英才也,由此可知,刘邦“英”分甚高,而这就是刘邦过人之处。所以,文中虽以刘、项俱为英雄,但在最严格意义下,只有刘邦是英雄。
最后,十分值得注意的,就是刘劭并没有将道德的向度,纳入对“英”、“雄”以及“英雄”的整个分析中,或许这反映了在他心中,英雄虽高,亦为兼才,但其层次尚未能与圣人看齐之故。“九征”篇提过,“偏才”之上为“兼才”,“兼才”之上则还有“兼德”,以此为据,或许我们得出一条类似数学方程式的结论,把“英雄”重新定义为:
“英雄” = “兼德”- 道德
不过,这点溢出了本文范围,就不在此详细讨论了。
夫草之精秀者为英[1],兽之特群者为雄[2]。故人之文武茂异[3],取名于此。是故聪明秀出谓之英[4],胆力过人谓之雄,此其大体之别名也。若校其分数[5],则互相须,各以二分[6],取彼一分,然后乃成。
[1] 精秀:完美优异。
[2] 特:杰出,异常。
[3] 茂异:出众。
[4] 秀出:美好特出。《国语·齐语》:“于子之乡,有拳勇股肱之力,秀出于众者,有则以告,有而不以告,谓之蔽贤。”
[5] 校其分数:考查它们的比例。校,考查,算计。分数,比例。
[6] 二分:分成两部分。
译文
花草中完美优异的称为英,野兽中出群的称为雄。所以文武才干出群的人,从此中取名为英雄。所以特别聪明秀出的人称为英,胆力过人的人称为雄,这是名称大体上的区别。如果考查它们的比例,则二者互相需要,各自分为两部分,互相取一部分,然后才成为英雄。
赏析与点评
本节开宗明义,认为要了解“英雄”的真义,要先对其做初步的概念分析。刘劭首先运用“词源分析法”(etymology),指出“英雄”之名,是从草木禽兽之精英,通过模拟法而获得。继而将“英雄”一词一析为二,每部分复可再细分,总共得出四个概念。将这四个概念以不同因素加以组合,就可得出“英”与“雄”的概念,将后两者合并,便可了解何谓“英雄”。
“英雄”之名,来自草木,“英”原指草木中最精粹者,而“雄”则指兽类中具有超拔的领导地位者,有“鹤立鸡群”之意。将“精粹”与“超拔”两个概念,转而用在人身,则人中之“英雄”,便顺理成章具有了“精粹”、“超拔”的概念内涵。
经第一步词源分析法后,接下来就是要走进概念内部作概念分析。所谓“英”有两个相关含意,即“聪”与“明”,而“雄”也一样,二分后为“胆”与“力”(此四概念,下节有进一步的厘清)。但刘劭强调,上述的是一般的分析法,我权称之为“静态分析法”,“静态”是因为刘劭指出“英”分与“雄”分相加并不就等于“英雄”。“静态”是与“动态”相对,我权称之为“动态分析法”的,是强调要待“英”中有“雄”分,“雄”中有“英”分,才可称之为“英雄”,依此,“英”与“雄”两者,具有互动关系,亦即两者互相补足,互相交流之意。
那么,“英”与“雄”各可二分,向对方取多少分才可成就“英雄”呢?刘劭连这点也有谈到,就是“取彼一分”,意即向对方只取一分,例如,“英”从“雄”的“胆”与“力”二分,只取一分(如“胆”),则可成“英雄”。若然如此,我们可进一步追问,选取不同的成分会否导致不同的“英雄”形态?答案是当然如此,这亦是下节要探讨的问题。
何以论其然[1]?夫聪明者英之分也,不得雄之胆,则说不行[2]。胆力者雄之分也,不得英之智,则事不立。是故英以其聪谋始,以其明见机[3],待雄之胆行之。雄以其力服众,以其勇排难,待英之智成之。然后乃能各济其所长也[4]。若聪能谋始,而明不见机,乃可以坐论[5],而不可以处事。若聪能谋始,明能见机,而勇不能行,可以循常[6],而不可以虑变[7]。若力能过人,而勇不能行,可以为力人[8],未可以为先登[9]。力能过人,勇能行之,而智不能断事,可以为先登,未足以为将帅。必聪能谋始,明能见机,胆能决之,然后可以为英,张良是也。气力过人,勇能行之,智足断事,乃可以为雄,韩信是也。体分不同[10],以多为目[11],故英、雄异名。然皆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为相,雄可以为将,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则能长世,高祖、项羽是也[12]。
[1] 然:这样。
[2] 说:主张,学说。
[3] 见机:识机微,从事物细微的变化中预见其先兆。
[4] 济:发挥。
[5] 坐论:坐而论道。
[6] 循常:遵循常规。
[7] 虑变:思虑变化。
[8] 力人:力气大的人。《左传·宣公十五年》:“魏颗败秦师于辅氏,获杜回,秦之力人也。”
[9] 先登:先锋。《后汉书·段颎传》:“追讨南度河,使军吏田晏、夏育募先登。”
[10] 体分:禀赋和素质。
[11] 以多为目:以所含较多的禀赋和素质为名称。目,名称。《后汉书·酷吏·王吉传》:“凡杀人皆磔尸车上,随其罪目,宣示属县。”李贤注:“目,罪名也。”
[12] 高祖:即刘邦,庙号高祖,又称高皇帝。字季,泗水沛县(今江苏境内)人,曾任亭长。秦末率众起义,称沛公。乘项羽与秦军主力决战之机,率先进入关中,攻占秦都咸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深得民心。项羽入关后,被封为汉王,进驻汉中。后率兵东进,与项羽进行长达四年多的楚汉战争,最后消灭项羽,建立汉朝。在位期间减轻徭役,发展经济。政治上剪除异姓诸侯王,分封同姓王。豁达大度,知人善任,是西汉王朝的开国皇帝。项羽:即项籍,秦末下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战国末年楚国名将项燕后裔。从叔父项梁居吴,心怀反秦大志。秦末与叔父率兵起义,在巨鹿破釜沉舟,与秦军主力展开大战,坑杀秦降卒二十万。后率军入关,兵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焚毁秦宫殿。自立为西楚霸王,分封诸侯。不久诸侯纷纷起兵,与刘邦一起反楚。最后在垓下被刘邦军打败,突围至乌江自刎而死。
译文
为什么这么说呢?聪明是英才所具有的素质成分,但得不到雄才的胆力,则他的理论和主张就不能付诸实践。胆力是雄才所具有的素质成分,但得不到英才的智慧,则事情就办不成。所以英才以其聪明谋划开始,以其明智识机微预世事,还需要有雄才的胆力去实践。雄才用他的力量征服众人,用他的勇气排除困难,还要有英才的智谋才能成功。这样才能够各自发挥他们的长处。如果一个人以聪明能谋划开始,而其明智不足以从事物细微的变化中预见其先兆,这样的人可以用他来坐而论道,却不可以用他去办事。如果一个人以聪明能谋划开始,明智也能识机微预世事,但没有勇气去实践,这样的人可以用他做常规的事,而不能用他思虑变化。如果一个人力量超人,而没有行动的勇气,这样的人可以把他作为大力士,却不可以用他做先锋。如果一个人有超人的力气,也有行动的勇气,但没有处理事务的智能,这样的人可以用他做先锋,却不可以任他为将帅。一定要以聪明能谋划开始,明智能识机微预世事,胆力能决断事务,这样的人可以称为英才,张良就是这样的人。气力过人,有实践的勇气,有足以决断事务的智谋,才可以称为雄才,韩信就是这样的人。人们所具有的禀赋和素质不同,以所含较多的禀赋和素质为名称,所以有英才和雄才名称的不同。然而他们都是偏至之才,只能担当人臣之任。所以英才可以任宰相,雄才可以任将军,如果一个人同时兼有英才和雄才的素质,就能够称雄于世,高祖刘邦、楚霸王项羽就是这样的人。
赏析与点评
承接上节,本节谈的是“英”与“雄”两种人杰的因素,以不同方式互动会产生形态的人才出来。在未正式就此点作出讨论前,刘劭解释了为什么“英”与“雄”需要互相补足。
一个“英”才,即使聪明有加,提出高深精彩的理论,以解决当前的困境,但若缺乏“胆色”,何以能付诸实践?读者生长在今天的社会,对此道理相信不会陌生,打个比方,一个汽车推销员,即使其所属公司拥有的车队,由款式到安全再到实用性及车价,都具绝对竞争优势,但他却天生胆怯,对着陌生的顾客,连一句推销的话也不敢说,恐怕一年下来,一宗生意也做不成。同理,一个具有“胆色”的“雄”才,做事只会唯胆是问,没有“英”才的智慧加以导引,恐怕就如没有导航的飞机,最终只得机毁人亡的下场。
有了上述的认识,刘劭接着讨论了不同因素的组合,会得出四加二再加二共八种人才。此话怎说?头四种人才,在“聪”、“明”、“胆”、“力”及四者所衍生的“勇”、“智”共六个维度上,所得者少而所失者多,因而成为偏才中的最低层级。继后两种人才,得者较多而失者较少,因而成为偏才中的较高层级。头四者刘劭没有提供历史人物的例子,后二者则分别为张良与韩信。最后二种人才堪称为人才中的人才,因为他们在六个维度上,得者最多,失者最少,因此为人中之龙,可以为君,代表人物就是能成大业的汉高祖刘邦,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人物项羽。前六种人物,即使有强如张良韩信,但碍于成分不足,始终属偏才一类,既属偏才,就不足以独当一面,只适合作为人臣。后二者,亦即刘邦与项羽,以其兼才之姿,皆一时无两的俊杰,就适合当人上之人了。
然英之分以多于雄,而英不可以少也。英分少,则智者去之。故项羽气力盖世,明能合变[1],而不能听采奇异,有一范增不用[2],是以陈平之徒皆亡归。高祖英分多,故群雄服之,英材归之,两得其用。故能吞秦破楚,宅有天下[3]。然则英、雄多少[4],能自胜之数也[5]。徒英而不雄,则雄材不服也。徒雄而不英,则智者不归往也。故雄能得雄,不能得英。英能得英,不能得雄。故一人之身,兼有英、雄,乃能役英与雄。能役英与雄,故能成大业也。
[1] 合变:与变化合拍,即随机应变。
[2] 范增:秦末居巢(今安徽桐城南)人,参加项梁反秦武装,主张立楚国后裔以为号召,随宋义、项羽救赵,被项羽尊为“亚父”,封历阳侯,为项羽重要谋士。破秦后,力主杀掉刘邦,不被采纳。后与项羽谋议封刘邦为汉王,以削弱其势。楚汉相争中,劝项羽不受刘邦请和,急攻荥阳以灭之。后因刘邦施反间计为项羽所疑,被削职夺权,死于归乡途中。
[3] 宅有天下:把天下作为自己的家,即拥有天下。
[4] 英、雄多少:英才的素质与成分和雄才的素质与成分的多少。
[5] 自胜之数:决定取胜的数量。自,由来,缘由。《中庸》:“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郑玄注:“自,谓所从来也。”
译文
然而英才的素质与成分可以多于雄才的素质与成分,但英才的素质与成分是不可以缺少的。缺少英才成分,则智者会离开他。所以项羽气力盖世,有随机应变的明智,但不能听取采纳奇计妙策,有一个范增而不能用,所以陈平等人全都脱离他而归顺刘邦。高祖刘邦英才的成分多,所以群雄都服膺他,英才也归顺他,两种人都能够发挥作用。所以刘邦能够灭秦破楚,具有天下。这就说明英才的素质与成分和雄才的素质与成分的多少是决定能否取胜的数量。只有英才素质而没有雄才成分,则雄才不会服膺他。只有雄才素质而没有英才成分,则智者也不会归顺他。所以雄才之人可以得到雄才,不能得到英才。英才之人可以得到英才,不能得到雄才。所以一个人的身上,兼有英才和雄才的素质与成分,才能够役使英才与雄才。能够役使英才与雄才,所以能成就大业。
赏析与点评
刘、项二人代表着其身处时代最杰出的英雄,虽说一山不能藏二虎,但为什么曲终人散时,只有刘邦留下来,而项羽却英雄气短呢?本节就是针对此点作出解释,指出“英、雄多少,能自胜之数”是其关键所在,亦即制胜之“数”,与“英”分与“雄”分的多少比例有莫大关系。
首先,正如前文所言,“英”分与“雄”分皆是“英雄”的充分而必要条件,亦即“有之必可,无之则必不可”。但同为“英雄”仍可分“英多雄少”,还是“雄多英少”两种。刘邦就是前者的代表,其“英”才意味他具策略性思考的“聪”,让他制订长远的制胜计划;其“明”为他点亮隐而未现的契机;其“智”又令他迅速作出令敌人致命的决定;其“雄”才之“勇”与“胆”,则助他化纸上之兵为阵中之将,把深谋大略落实为败敌的痛击。相比项羽,“力足以拔山河”,“雄”则至矣尽矣,但“英”分却远为不足,最后,一代霸主,“时不利兮骓不逝”,饮恨乌江,可怜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