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伯恩醒过来时,潮水已退到了远方,沙滩上阳光明亮,海水一片深蓝。山峦显得青翠,刚被雨水冲洗过,山头的云彩都不见了。凯瑟琳依旧熟睡着,他望着她,看她平稳地呼吸着,阳光射在她脸上,他想,多奇怪啊,阳光射在她眼睛上竟没有把她弄醒。
他洗了淋浴,刷了牙,刮了胡子后,觉得饿,想赶紧吃早饭,但却穿上一条短裤和一件毛线衫,找出笔记本和铅笔加卷笔刀,在窗前的桌子边坐下来,从那里越过河口湾可以眺望西班牙。他动笔写作,忘了凯瑟琳和从窗口看到的景色,写作自动地进行着,他运气好时总是这样的。他写得很精确,写得恶劣的段落只微微显露出来,就像无风的日子里一道平滑的波浪轻巧地流动着,标明水下有礁石一般。
他写了一阵子,朝凯瑟琳看看,她还在安睡,这时嘴唇上带着笑意,敞开的窗户外射进来的一摊长方形的阳光落在她棕色的身子上,照亮了她那被弄皱的白单被和没用过的枕头衬托出的晒黑的脸蛋和黄褐色的头发。眼下去吃早饭可太迟了,他想。我来留张条子,下楼到咖啡馆,来杯牛奶咖啡什么的吧。但他正在收起写的东西时,凯瑟琳醒了,等他关上手提箱时来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搂住他,吻他的脖颈,说,“我是你一丝不挂的懒妻子。”
“那你醒来干吗?”
“我不知道。不过告诉我你要上哪儿,我五分钟内就赶到。”
“我要上咖啡馆去吃点早饭。”
“去吧,我就来。你刚才写了,是不?”
“当然。”
“昨天发生了误会什么的,你还能写作,真是太好了。我真感到骄傲。吻我吧,瞧我们在这浴室门上的镜子里的模样。”
他吻了她,两人注视着这大着衣镜。
“真惬意,一点也没有多穿衣服的感觉,”她说。“你乖乖的,别在去咖啡馆的路上闯祸。给我也叫一客火腿蛋。不用等我。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才去吃早饭。”
他在咖啡馆里拿到了早报和上一天的几份巴黎报纸,要了牛奶咖啡、巴荣纳[巴荣纳为位于比亚里茨东北的一个大城市,火腿为其名产。]火腿和一只油煎的新鲜得很的大蛋,磨了一些粗胡椒面在蛋上,涂上了一点芥末才把蛋黄弄碎。凯瑟琳还不来,她那客煎蛋快要冷掉了,他就也把它吃了,拿一片新鲜面包抹干净扁平的盘子。
“太太来了,”招待说。“我给她另拿一盘来。”
她穿上了裙子和开司米毛线衫,戴上了珍珠项链,用毛巾擦干了头发,但是趁它还湿时梳得笔直,这时还有点湿,所以并不显得一片黄褐色,跟她黑得出奇的脸构成鲜明的对比。“这天气多美,”她说。“我后悔来迟了。”
“你打扮好了要上哪儿?”
“比亚里茨。打算开车去。你想去吗?”
“你想一个人去嘛。”
“对,”她说。“不过也欢迎你去。”
他站起身来,她说,“我要给你带回来一个惊喜。”
“不,别这样。”
“要。而且你会喜欢的。”
“让我一起去,免得你干什么蠢事。”
“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干的好。我下午就回来。吃中饭不用等我。”
戴维看完报纸,就走出去,在本城到处寻找有没有愿出租的小舍,或者找一个适宜于居住的城区,结果发现那个新修建的地段既喜人可又沉闷。他喜欢海湾的景色、西班牙那一面的河口湾、富恩特拉比亚古老的灰色石堡[富恩特拉比亚旧城有一古堡,新城为避暑胜地。]、从它伸展开去的那些亮光光的白房子以及投下蓝色阴影的褐色山冈。他纳闷这场暴风雨为什么过去得这么快,心想这一定仅仅是从比斯开湾来的暴风雨的北缘。比斯开在西班牙语中为vizcaya,不过这是指那个巴斯克区的省份,在海岸上一直过去,圣塞瓦斯蒂安朝西好一程路的地方。他看到在边境城市伊伦的那些屋顶再朝南的地方有些山脉,那是在吉普斯夸省内,再朝南就是纳瓦拉省了,而纳瓦拉省就是纳瓦拉省[吉普斯夸省和纳瓦拉省都在西班牙东北部。纳瓦拉省省会潘普洛纳每年6月6日至14日圣福明节期内举行斗牛赛,海明威于1923年和朋友们去参加,就此迷上了斗牛赛。他在这里流露了个人的感情,说明戴维身上有他自己的影子。]。那我们在这儿干吗,他想,再说,我干吗在一个海滨避暑城市跑来跑去看新栽下的木兰树和天杀的含羞草属树木,留心看冒牌的巴斯克式别墅上的出租牌呢?你今儿早上的写作并没有辛苦得使你的头脑变得这样愚蠢啊,要不,你不过是昨天喝了酒宿醉未消吗?实在你根本没有好好写作。而你最好还是赶忙写作,因为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你就跟着一起走,不等你觉察到,你就会完蛋。也许你眼下已经完蛋了。好吧。不用吃惊。你至少还记得这一点。于是他继续穿城而行,心怀怨气,目光变得特别敏锐,并受到眼前的灰白色美景的影响。
海上来的微风穿过房间,他正躺着看书,肩膀和腰背后垫着两只枕头,脑后也垫一只对折的枕头。他吃了午饭觉得昏昏欲睡,等她回来,给弄得心里空落落的,就边看书边等待。后来他听到开门声,她走进来,可他一时竟认不出是她了。她站在那儿,双手按在开司米毛线衣上的乳房下面,仿佛奔跑过似的,喘着粗气。
“啊,不,”她说。“不。”
跟着她就上了床,把头顶着他说,“不。不。求求你,戴维。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吃惊?”
他把她的头紧按在胸前,觉得这头光溜溜的,头发铰得很短,像粗糙的绸子,她呢,连连把头使劲地顶他。
“你干了什么好事,魔鬼?”
她抬起头,盯着他,把嘴唇紧贴在他的上面,左右移动着,同时身子在床上往上挪,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现在我说得准了,”她说。“我真高兴。这原是个大好的机会。我现在成了你的新的姑娘,所以我们最好来弄弄明白。”
“我来看看。”
“我要让你看个清楚,不过让我先走开一会儿。”
她回来了,在床边站住,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她已经褪下了裙子,正光着脚,只穿着毛线衫,挂着珍珠项链。
“好好看看,”她说。“因为这是我现在的模样。”
他好好看了一遍那双晒黑的长腿那个笔挺地站着的身子那张晒黑的脸蛋和那个好像雕刻出来的黄褐色脑袋,于是她望着他说,“谢谢你。”
“你怎么干成的?”
“我能上床来告诉你吗?”
“如果你赶紧告诉我的话。”
“不。不能赶紧告诉你。让我细细道来。这主意最早是在过了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埃克斯昂普罗旺斯,位于马赛以北。]的路上什么地方想起的。我想是在尼姆,我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吧。可是我当时还不知道该怎样搞,也许是不知道怎样跟他们说明该怎样搞吧。后来我想出了办法,昨天决定了下来。”
戴维用手摸她的头,从她的脖子摸到天灵盖,再一直摸到她前额上。
“让我细细道来,”她说。“我知道在比亚里茨一定有好的发型师,因为英国人很多。所以我到了那儿就上最好的店家去,对发型师说我要把头发全部朝前梳,他这样梳了,头发直垂到齐鼻子,我简直没法透过头发看,就说我要把头发剪得像一个男孩第一次上公学时的样子。他问我哪家公学,我就说伊顿或者温切斯特,因为除了拉格比以外,我只想得起这两家[这三家都是英国的著名贵族化公学,其毕业生大都进牛津或剑桥大学。伊顿公学位于伦敦之西,温切斯特公学位于英格兰南部汉普郡首府温切斯特,拉格比公学位于英格兰中部的拉格比城。],而我肯定不喜欢拉格比。他说到底哪一家。我就说伊顿,不过要一直朝前梳。所以,等他理好了,我看上去就像个曾经上过伊顿的最迷人的姑娘了,可我还是要他继续剪短,直到一点也不像伊顿式,然后我还要他继续剪短。随后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伊顿式发型啦,小姐。我就说我不要理伊顿式发型嘛,先生。我只知道这样来说明我要的发式,而且是太太,不是小姐。于是我要他把头发再剪短些,随后我一直叫他把它剪短,结果不是妙不可言就是可怕极了。你不在意我前额上的短发吧?如果是伊顿式的话,头发会蒙住我的眼睛。”
“真妙不可言。”
“这是怪古典的,”她说。“不过摸上去像小动物。摸摸看。”
他摸了一下。
“别因为这发型太古典而发愁,”她说。“我的嘴型把它抵消了。我们现在可以做爱吗?”
她把头俯下,他就拉起她的毛衣,顺着胳臂从她头上褪下,跟着弯下头去解她脖颈后项链上的搭扣。
“不,由它去吧。”
她反身躺倒在床上,两条褐色的腿儿紧紧并拢,头靠在平展展的单被上,那串珍珠从隆起的晒黑的乳房上斜挂下来。她眼睛闭着,两条胳臂搁在身子的两边。她正是个全新的姑娘,他看出她的嘴也变了样。她在小心翼翼地喘气,说,“什么都由你来干吧。从头做起。从一开头做起。”
“这样算开头吗?”
“是啊。别等得太久。对,别等了——”
夜间,她蜷着身子躺着,缠住了他,头搁在他胸膛下,从他的一边肋腹轻柔地摸到另一边,然后朝上爬,把嘴唇贴在他的上面,双臂搂住他说,“你睡熟的时候真可爱,真专一,而且你当时没有醒过来,没有醒过来。我当时就以为你不会,真是可爱。你对我真专一。你当时可以为那是一场梦?别醒来。我就要入睡了,否则就要成个野姑娘啦。她保持了清醒,呵护着你。你睡吧,要知道我就在这里。请睡吧。”
早上他醒来时,有那么个他熟悉的可爱的身子紧挨着他,他一看,看见那黝黑的双肩和脖子,好像打了蜡的木雕,还有那美观的黄褐色脑袋,头发又短又光滑,像只小动物般搁在那儿,他就把身子在床上朝下挪,转身朝着她,亲她的前额,嘴唇贴在她头发上,然后亲她的眼睛,然后轻轻地亲她的嘴。
“我睡着了。”
“我刚才也是这样。”
“我知道。摸摸看有多稀奇。整整一夜都妙不可言,多稀奇啊。”
“并不稀奇。”
“想这样说就说吧。啊,我们配合得多妙。我们俩能都入睡吗?”
“你想入睡?”
“我们俩都入睡。”
“我来试试。”
“你睡着了吗?”
“没有。”
“请试试吧。”
“我正在试。”
“那就把眼睛闭上。如果你不愿闭上眼睛,如何能入睡呢?”
“我喜欢在早上看到你全新又稀奇。”
“我发明了这个不是挺好吗?”
“别说话。”
“只有说话才能不致干得太快。我已经慢下来了。难道你感觉不到?你当然能感觉到。难道你现在现在现在感觉不到就像我们的两颗心一起在跳跳得一个样我知道只有这个才重要我们自己可算不上什么这样真美并且真好真好并且美——”
她回进大房间,走到镜子前,坐下来梳头发,用挑剔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影子。
“我们在床上吃早饭吧,”她说。“如果喝香槟不算使坏的话,能来点吗?在干香槟方面,他们有朗松牌和上好的毕雷-儒埃牌。我打电话好吗?”
“好,”他说,就走到淋浴龙头下。在把龙头开足前,他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
他从浴室出来,她正一本正经地倒身靠在两只枕头上,那些枕头都利落地抖干净了,两个一叠,一共两叠,放在床头。
“我头发淋湿了,看上去行吧?”
“不过有点湿罢了。你用毛巾擦干了。”
“我前额上的头发还可以剪得短些。我可以自己来剪。要不由你来。”
“我倒喜欢头发蒙在你眼睛上。”
“也许会这样吧,”她说。“谁说得准呢?也许我们会讨厌古典式。今天,我们要在海滩上一直待过中午。我们要在海滩上跑得老远,等人家全回去吃午饭了,我们可以好好晒晒黑,等肚子饿了,就开车上圣让[圣让的全名为圣让德卢兹,位于昂代和比亚里茨之间。]去吃饭,到巴斯克酒吧去。不过你要先同意一起上海滩去,因为我们需要这样做。”
“好。”
戴维拖了把椅子过来,一手紧按在她手上,她瞧着他说,“两天前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后来那苦艾酒使我动手干。”
“我明白,”戴维对她说。“你管不住自己了。”
“可是我提起了那些剪报,使你伤心。”
“没有,”他说。“你想这样做。你没有成功。”
“真对不起,戴维。请相信我。”
“人人都有些自以为重要的怪事情要干。你管不住自己嘛。”
“才不呢,”姑娘说着摇摇头。
“那就不要紧了,”戴维说。“别哭。这不要紧。”
“我从来不哭,”她说。“不过我忍不住了。”
“这我懂,而且你哭的时候真美。”
“不。别这样说。不过我以前从没哭过,对吗?”
“从没哭过。”
“不过,要是我们在这儿海滩上就这么待上两天,会对你不利吗?我们还没有任何游水的机会,到了这里却不游水,那才叫傻哪。等我们走的时候,要上哪儿去呢?噢。我们还没打定主意。兴许我们会在今晚决定,或者明儿早上。你提议上哪儿?”
“我看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戴维说。
“得,也许我们就上随便什么地方去吧。”
“那地方大得很哪。”
“然而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才美,我会好好儿打行李的。”
“也没什么可干的,除了放上盥洗用品,把两只旅行包关上。”
“你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早上就动身。说真的,我不愿干什么对你不好或者对你有什么坏影响的事儿。”
招待敲敲门。
“没有毕雷-儒埃牌了,太太,所以我送来了朗松牌。”
她已经不哭了,戴维的一只手依旧紧按着她的手,他说,“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