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上午花来参观普拉多博物馆[位于马德里,1868年正式建立,其前身为1819年建成的皇家绘画馆,藏有全世界最丰富的西班牙绘画,还有其他欧洲国家的名作。],这时正坐在一座有厚石墙的建筑的一间餐室内。那地方很阴凉,非常古老。四面墙边排着一只只葡萄酒桶。桌子又古老又厚实,椅子都坐得磨损了。天光从门洞里透进来。招待给他们端来两杯在加的斯[加的斯为位于西班牙最南端的大海港,在直布罗陀海峡的西北。]附近低洼地区生产的名叫marismas的曼萨尼雅酒,加上切成薄片的jamon serrano,那是种用由橡树子饲养的猪腌制而成的带烟熏味的硬火腿,还有鲜红色的加有香料的大香肠、另一种香料加得更足的在一个叫比克的小城生产的深色香肠、鳀鱼和蒜味橄榄。他们吃了这些东西,再喝了些曼萨尼雅酒,酒味清淡,带点坚果味。
桌上,凯瑟琳手边有一本绿色封面的《西英教学课本》,戴维手边有叠早报。那天很热,但在这老建筑内很凉快,招待问,“要喝西班牙凉菜汤吗?”他是个老头,又把他们的酒杯斟满。
“你看小姐会喜欢吗?”
“试试看吧,”招待一本正经地说,好像在讲一匹母马。
汤端来了,一大碗,上面浮着冰块,里头有一片片脆生的黄瓜、番茄、蒜味面包块、红绿辣椒,还加有粗磨胡椒的辣汁,微带油和醋味。
“这是种色拉汤,”凯瑟琳说。“味道很好。”
“这是凉菜汤,”招待用西班牙语说。
他们这时从一只大罐子里倒巴尔德佩尼亚斯酒喝,刚才喝下垫底的曼萨尼雅酒被凉菜汤稀释了,酒性暂时被镇住了,这巴尔德佩尼亚斯酒稳稳当当地掺进胃里,酒性开始发作。扎扎实实地发作了。
“这是什么葡萄酒?”凯瑟琳问。
“是种非洲葡萄酒[实在是马德里东南巴尔德佩尼亚斯所产,故名。],”戴维说。
“人家老是说非洲是从比利牛斯山脉[这道横贯法国西南部和西班牙东北部之间的山脉,构成了两国之间的国境线。西班牙是欧洲国家,但曾被非洲来的摩尔人入侵,带来了非洲文明,故有此一说。]开始的,”凯瑟琳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么说,就得到了很深的印象。”
“有些话说说容易,这说法就是其中之一,”戴维说。“实在比这要来得复杂。甭管它,喝吧。”
“不过我从没到过非洲,怎么能说得准非洲打哪儿开始呢?人家老是跟你说难以捉摸的话。”
“着啊。你可以说得准。”
“那巴斯克地区确实不像非洲,也不像我曾听说过的非洲的样子。”
“阿斯图里亚斯和加利西亚[这是西班牙两地区名,分别位于该国西北部及最西北端,濒比斯开湾及大西洋。]也不像,可是你一旦从海岸边进入内地,就很快地越来越像非洲了。”
“可是为什么人家从来不画那些地方?”凯瑟琳问。“画上的背景老是埃斯科里亚尔[马德里西北一庞大建筑群,建于16世纪,有宫殿、教堂、修道院、陵墓等,大都用大理石建成。]那边的山峦。”
“那道山脉[指瓜达拉马山脉,位于马德里西北,形成埃斯科里亚尔的庞大背景。],”戴维说。“根据你的眼光描绘的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为西班牙中部和北部一大地区名,南半部称新卡斯蒂利亚,北半部称旧卡斯蒂利亚。]的画,可没人要买啊。他们从来没有过风景画家。画家都是遵命画的。”
“除了格列柯画的托莱多[西班牙画家格列柯(1541—1614)在马德里南的托莱多城去世;有名作《暴风雨中的托莱多》,以蓝绿黑色为主,色调冷峻。]。真糟糕,有了这样美妙的国土,却从来没有出色的画家来画它,”凯瑟琳说。
“喝了凉菜汤后吃什么?”戴维说。那掌柜的是个中年的矮个子,身子结实,脸盘四方,他已经走了过来。“他想我们该来点什么肉类。”
“有顶呱呱的里脊肉,”主人用西班牙话不放松地说。
“不要,对不起,”凯瑟琳说。“来客色拉就行了。”
“得,至少喝点儿葡萄酒吧,”掌柜的说着,从吧台后面的酒桶龙头上把罐子又装满了酒。
“我不该喝酒,”凯瑟琳说。“很抱歉,我讲得太多了。很抱歉,如果我讲了傻话。我常常会这样。”
“在这样热的一天,你讲得好算非常有趣而特精彩的了。葡萄酒使你唠叨不休吗?”
“这跟喝了苦艾酒唠叨不休不一样,”凯瑟琳说。“这并不使人感到危险。我已经开始过我美好的新生活,我正在看书,展望未来,竭力不过分想到自己,并且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一年的这个季节,我们不该待在任何城市里。也许我们还是走吧。到这儿来的一路上,我看到了不少可以入画的美妙的事物,可我根本不会画画,从来也不会。我知道不少可写的美妙的事物,可是我连写封内容并不无聊的信也不会。我到这个国家来以前,从没想过要做个画家或者当个作家。如今可就像是一直饿着肚子,但你对此一无办法。”
“这个国家就在这里。你用不着对它干什么。它始终在这里。普拉多博物馆就在这里啊,”戴维说。
“除了通过你自己的认识以外,什么也不存在,”她说。“而我不希望死去,什么都消失。”
“我们驶过的每一英里地,都属你所有。所有那些黄色的土地和白色的山冈和扬起的谷壳和路旁那一长行一长行的白杨。你理解你看到的和感到的一切,这都是属于你的。你不是已经有了王家水道港和死水城还有我们骑自行车跑遍的卡马尔格平原吗?这儿将也是这么回事。”
“可是等我死了怎么样呢?”
“那你就死了呗。”
“不过我受不了就此死去。”
“那就别不到时候就死去。看看一切,好好听听,仔细体会。”
“如果我记不住怎么办?”
他刚才讲到了死,仿佛死是无所谓的。她喝着葡萄酒,望着厚实的石墙,墙上只有在高处有些安着铁栅的小窗,面向一条阳光照不到的窄巷。那门洞子却外通一道拱廊和照在广场磨损的石板地上的明亮的阳光。
“你开始跳出你的生活天地,”凯瑟琳说,“那就极其危险了。也许我还是回到我们自己的天地里来的好,那是我构筑的你跟我的天地;我是说我们构筑的。我在那个天地里大获成功。这仅仅是四个星期前的事[指他们俩在王家水道港度的蜜月。]。我看也许我又将大获成功。”
色拉送来了,于是只见深色桌面上这盘绿色的东西和拱廊外广场上的阳光。
“觉得好过点儿了?”戴维问。
“是的,”她说。“我想自己的事想得太多了,弄得又变得不可救药了,就像一个画家,画的就是我自己。真糟糕。我既然恢复了正常,希望还是能一直保持下去。”
下过了大雨,这时热气给打消了。他们正在王宫饭店一个阴凉的、给关上的横条百叶窗弄得很暗的大房间里,在又长又深的浴缸的深水里一起洗了澡,然后开足水龙头,让水全力飞溅在他们身上,再淌下身去,打着旋从排水口流掉。他们用大毛巾给彼此擦干了身子,然后上床。他们躺在床上,一阵凉风透过百叶窗的横条之间钻过来,在他们身子上面吹拂。凯瑟琳合扑躺着,用两个手拐儿撑起上半身,下巴搁在双手上。“如果我又摇身一变而为一个男孩,你看可会有趣儿?这样做一点也不难。”
“我喜欢你就像现在的样子。”
“多少有点叫人跃跃欲试。不过我看不该在西班牙这样做。这国家多一本正经啊。”
“保持你现在的样子吧。”
“什么道理,你这样讲的时候声音都变了?我想我要那样做。”
“别。眼下别做。”
“谢谢你这个‘眼下别做’。我该这一回像个姑娘般做爱,然后再那样做吗?”
“你是个姑娘。你是个姑娘嘛。你是我可爱的姑娘凯瑟琳。”
“对,我是你的姑娘,而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别讲了。”
“不,我要讲。我是你的姑娘凯瑟琳,而且我爱你求求你我爱你永远永远永远——”
“你用不着这样说个不停。我看得出来。”
“我喜欢这样说,我必须这样说,我一直是个好姑娘,是个乖姑娘,而且我还要那样做。我许下诺言,我还要那样做。”
“你用不着说出来嘛。”
“啊,不,我要说。我现在说,而且我说过,你也说过。请你现在说吧。请吧。”
他们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她说,“我真爱你,你真是个好丈夫。”
“你叫人愉快。”
“刚才干得合你意吗?”
“你怎么看?”
“希望合你意。”
“你正合我意。”
“我真诚地许下过诺言,我要那样做,并且会遵守诺言。现在我可以再做男孩吗?”
“为什么?”
“只要干短短一会儿嘛。”
“为什么?”
“我过去喜欢这样做,我并不惦念,可是如果对你没什么不好,我倒是喜欢夜间在床上再这样做。我可以再做吗?如果对你没什么不好的话?”
“如果对我不好,那就见鬼去。”
“那么我可以吗?”
“你真的想做吗?”
他有意不说“一定要做”,所以她说,“我并不一定要做,可是求你了,如果没问题的话。请问我可以吗?”
“没问题。”他吻了她,把她紧搂在自己身上。
“除了我们,谁也说不准我是哪一个。我要只在夜间做男孩,不会叫你难堪的。请不要为了这个担心。”
“没问题,男孩。”
“我刚才说不一定要做,是说谎。这是今天突然想起来的。”
他闭上眼睛,并不想什么,她就吻他,于是这回干得更进一步,他觉察到了,感到这股不顾死活的劲儿。
“你现在变吧。请吧。别要我来使你变。一定要我来吗?好吧,我愿意。你现在已经变了。你变了。你也这样干过。你变了。你也这样干过。我对你干过,不过这是你自己干成的。对,是你干成的。你是我甜蜜的最最亲爱的亲人儿凯瑟琳。你是我甜蜜的我可爱的凯瑟琳。你是我的姑娘我最最亲爱的唯一的姑娘。啊谢谢你谢谢你我的姑娘——”
她在那儿躺了好一会儿,他以为她睡着了。跟着她极慢极慢地把身子挪开去,用两肘轻巧地支起上半身,说,“我明儿要给自己一个绝妙的惊喜。我要一早去普拉多博物馆,像个男孩那样去看所有的油画。”
“那我就不去了,”戴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