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沙滩上穿好衣服,爬上陡峭的小道,戴维拎着装海滩用品的包,一起走到松林中那旧汽车停着的地方。他们上了车,戴维在傍晚的天光中开车回旅馆。凯瑟琳在车中默默无言,在任何经过他们身边的人看来,他们大可以是哪个下午从埃斯特雷尔地区一个人迹罕至的海滩回来的样子。他们在车道上下车时,那些军舰已经看不见了,松林另一头的大海蔚蓝而平静。这傍晚和那早晨一样美好一样明净。
他们一路走到旅馆入口处,戴维把那只装海滩用品的包带进寄物间,放下了。
“交给我吧,”凯瑟琳说。“这些东西该晾晾干。”
“对不起,我想错了,”戴维说。他在寄物间门口转身一直走出去,然后走到旅馆另一头他的工作室。进了房间,他打开那只威登牌[全名为路易威登牌,为法国路易威登箱包公司的名牌产品。该公司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历史。他们曾为顾客的特殊需要制作衣箱,海明威本人就订制过。]大衣箱。那叠上面写着那些短篇小说的笔记本不见了。那四只装着剪报的饱鼓鼓的银行信封也不见了。那叠写那篇游记的笔记本却原封未动。他关上衣箱,锁上,把大衣柜的只只抽斗搜个遍,还在室内四处寻找。他没想到那些短篇小说会失踪。他没想到她竟会这么干。在海滩上时,他得悉她可能已经这么干了,但似乎并不可能,他并不真正相信。他们对此一直心平气和、小心谨慎和自我克制,因为你训练有素,能应付危险或危机或灾难,不过看来还是不可能会真的发生。
他如今明白这事已发生了,但还是以为也许只是个天大的玩笑。因此,尽管心里空落落的,死气沉沉,他还是重新打开衣箱检查了一遍,锁上后把室内也再检查了一遍。
现在没有危险也没有危机了。现在只有灾难了。不过还是不可能这样。她一定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了。它们可能在寄物间,或者在他们俩自己的房间内,要不她可能把它们放在玛丽塔的房间内。她不可能当真把它们销毁的。没人能对一个同类这么干。他依然不相信她这么干了,但是当他关上门并锁上时,觉得胃里直想吐。
戴维走进酒吧间时,两个姑娘正在那儿。玛丽塔抬眼看他,看出了情况如何,凯瑟琳从大镜子里看他走进来。她并不回头看他,只顾看他在镜子里的影子。
“你把它们放哪儿啦,魔鬼?”戴维问。
她从镜子前转过身,望着他。“不告诉你,”她说。“我把它们处理了。”
“希望你告诉我,”戴维说。“因为我非常用得着。”
“不对,你用不着,”她说。“它们一钱不值,我讨厌它们。”
“不该讨厌写基波的那篇吧,”戴维说。“你爱过基波。不记得了?”
“它也得被毁掉。我本想把写它的那部分撕下来,保留起来,可是没找到。反正你说过它死了。”
戴维看见玛丽塔对她望望然后望开去。然后她又回头望了。“你在什么地方烧的,凯瑟琳?”
“我也不能告诉你,”凯瑟琳说。“你也参预其中的。”
“你把它们跟那些剪报一起烧的?”戴维问。
“不告诉你,”凯瑟琳说。“你对我讲话的口气像个警察或者学校里的老师。”
“告诉我吧,魔鬼。我只想了解一下。”
“是我出的钱,”凯瑟琳说。“是我出了钱你才能写作的。”
“我知道,”戴维说。“你干得十分慷慨。你在什么地方烧的,魔鬼?”
“我不愿告诉她。”
“好。那就只告诉我吧。”
“叫她走开。”
“反正我确实该走了,”玛丽塔说。“回头见,凯瑟琳。”
“这敢情好,”凯瑟琳说。“这原本不是你的错,女继承人。”
戴维在凯瑟琳身边的高凳上坐下来,她望着大镜子,看玛丽塔走出酒吧间。
“你在什么地方烧的,魔鬼?”戴维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她不会理解的,”凯瑟琳说。“所以我才要她走开。”
“我懂,”戴维说。“你在什么地方烧的,魔鬼?”
“就在女主人用来烧垃圾的那只有小孔的铁桶里,”凯瑟琳说。
“全都烧掉了?”
“对。我把车库里的一桶火油浇上了一些。火势很大,全都烧掉了。我这样干是为了你,戴维,为了我们大家。”
“我相信你是这样,”戴维说。“全都烧掉了?”
“呣,是的。我们可以前去看看,如果你想看的话,不过也没这个必要。纸张全烧成黑色,我用根棒搅和过。”
“我只想前去看一下,”戴维说。
“你可是会回来的,”凯瑟琳说。
“当然,”戴维说。
那是在一只烧垃圾的桶里烧的,它原来是只五十五加仑的汽油桶,边上打了一些洞。那根用来捣灰的棒一端还是新熏黑的,是根旧扫帚柄,以前派过这个用场。那只提桶在石砌工棚内,里面盛着火油。烧垃圾的桶里有一些笔记本的绿色封面烧焦的碎片,还辨认得出来,戴维还找到一些烧剩的剪报,和两小片烧焦的粉红色纸,他认出正是罗梅克剪报服务社的用纸。在一张上他认出发自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电头。这些灰被搅和得很彻底,但如果他特意筛选或耐心察看的话,毫无疑问能再找到些没有烧尽或者仅仅烧焦的材料。他把印有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字样的粉红纸撕成碎片,丢在这只他已经扶正的旧汽油桶内。他想起自己从没去过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把扫帚柄放回石砌工棚,看到他那赛车用的自行车在那里,它的轮胎需要打气了,他就回进旅馆的厨房,一看里面没人,就一直走到会客室,和他妻子凯瑟琳在吧台前相会。
“不是完全跟我说的一样吗?”凯瑟琳问。
“对,”戴维说,在一只凳子上坐下来,把双肘搁上吧台。
“也许只烧掉那些剪报就够了,”凯瑟琳说。“不过我当初确实想该来次大扫除。”
“你干下了,没错儿,”戴维说。
“你现在可以径直去继续写那篇游记,再没有什么来打扰你了。早上就可以动手。”
“当然,”戴维说。
“很高兴你对此通情达理,”凯瑟琳说。“你哪里知道那些短篇小说多么一钱不值,戴维。我只好用行动来使你明白。”
“难道就不能保留你喜欢的写基波的那一篇?”
“我告诉过你我找过的。不过如果你想重写的话,我可以一个个字地背给你听。”
“这倒挺有趣。”
“当真如此。你会明白的。要我现在就给你背吗?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做到。”
“不要,”戴维说。“不要现在就干。不过你愿意来写吗?”
“我写不来,戴维。这你知道。不过随便什么时候你想写,我都可以背给你听。你并不真心在乎其他的那几篇,是吗?它们一钱不值。”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干?”
“为了帮助你。你可以去非洲,等你的观点更成熟了重写。那地方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不过我以为如果你不写非洲而写西班牙才好呢。你说过那地方几乎跟非洲一个样,而且在那边你可以有使用一种文明语言的优越条件。”
戴维管自倒了一杯威士忌,找来一瓶毕雷矿泉水,开了盖,倒了一些在酒杯里。他想起当初在平原上去死水城时路过人家把毕雷牌矿泉水装瓶的地方,并且如何——“我们不要再谈写作吧,”他对凯瑟琳说。
“我喜欢谈,”凯瑟琳说。“只要是富有建设性并且有什么实际的目的。你动手写那些短篇小说前一向写得挺出色。最糟的是写那些污秽的东西、苍蝇以及那些残忍和兽性的行为。你似乎简直沉溺在里头了。那幕火山坑中的屠杀场面真可怕,还有你的亲生父亲全无心肝。”
“我们不能不谈这些吗?”戴维问。
“我要谈,”凯瑟琳说。“我要你明白为什么非把它们烧掉不可。”
“写出来吧,”戴维说。“我现在可情愿不听。”
“可是我写不来呀,戴维。”
“你会写的,”戴维说。
“不。不过我会把它讲给一个能写下来的人听的,”凯瑟琳说。“如果你对我友好,你就会替我来写。如果你真心爱我,你就会乐于写。”
“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把你杀了,”戴维说。“而我没有杀你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你疯了。”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戴维。”
“不能?”
“对,你不能。你不能。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
“那就听我说你不能说这种话。你不能对我说这么可怕的话。”
“我听见了,”戴维说。
“你不能说这种话。我不能容忍。我要跟你离婚。”
“那可欢迎之至。”
“那我就跟你继续保持婚姻关系,永远不跟你离婚。”
“这也挺妙。”
“我要对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你做到了。”
“我要把你杀了。”
“我怕个屁,”戴维说。
“在这种场合,你连讲得像个上等人也不会。”
“上等人在这种场合该怎么讲?”
“讲他觉得遗憾。”
“好吧,”戴维说。“我觉得遗憾。我遗憾竟然结识了你。我遗憾竟然跟你结了婚——”
“我也一样。”
“请住口。你可以把它讲给一个能写下来的什么人听。我觉得遗憾你母亲竟然结识了你父亲,他们竟然生下了你。我遗憾你降生了并且长大成人。我为了我们已干下的所有好事和坏事觉得遗憾——”
“你并不这样。”
“对,”他说。“我要住口了。我没打算作一次演讲。”
“你仅仅是为你自己觉得遗憾而已。”
“可能吧,”戴维说。“不过真该死,魔鬼,为什么你定要烧呢?那些短篇小说?”
“我不得不烧,戴维,”她说。“很遗憾你不理解。”
其实他在向她提出这问题之前就理解了,因此他刚才问的话,他明白,只是表表态而不需要回答的。他讨厌这种辞令,不信任搬这种辞令的人,因此感到羞愧自己也来这一套了。他慢慢喝着兑矿泉水的威士忌,边喝边想,凡是被人理解的事儿就能得到原谅,这是多么不正确,因此就煞费苦心地严加约束自己,就像过去跟机修工和枪械制造者一起检修飞机、发动机和他的枪支时那样。当时并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这些人干得十全十美,但这样做是种办法,可以不必去思索了,而且用个窝囊的字眼儿来说吧,这样做令人欣慰。现在可需要这样做了,因为他曾对凯瑟琳说要杀了她,这话说得相当真诚,并不是搬弄辞令。他对说这话后作的那番演讲觉得羞愧。然而关于这句真诚地说出的话,他一点也没法补救,只能严加约束自己,这一来,万一他开始失去控制,他可以有恃无恐。他又顾自倒了杯威士忌,又兑上矿泉水,看一个个小气泡生成再破裂。愿上帝把她打进地狱去,他想。
“很抱歉我不近人情,”他说。“我当然是理解的。”
“我太高兴了,戴维,”她说。“我明儿早上要出门。”
“去哪儿?”
“去昂代,然后去巴黎为那本书找些画家。”
“当真?”
“对。我想我该去。现在这样,我们已经浪费时间了,而今天我获得了很大的进展,所以必须进行下去。”
“你怎么去?”
“开布格车去。”
“你不该独个儿开车。”
“我要嘛。”
“你不该,魔鬼。说真的。我不能让你这样干。”
“乘火车去行吗?有一班去巴荣纳的。我可以在那儿租辆汽车,要不在比亚里茨。”
“我们明儿早上再谈行吗?”
“我要现在就谈。”
“你不该去,魔鬼。”
“我去定了,”她说。“你不能阻止我。”
“我无非是在想个万全的办法。”
“不,你不是这样。你在企图阻止我。”
“如果你等一等,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不要一起去。我要明天就动身,坐布格车去。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乘火车去。你不能阻止人家乘火车去啊。我成年了,就因为嫁给了你,可并不使我成为你的奴隶或者你的私人财产。我要去,你不能阻止我。”
“你会回来吗?”
“我打算回来。”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不过也没什么关系。这是个理由充分而协调一致的规划。这些事儿不光是一挥而就的……”
“挥进一只废纸篓[上句的“一挥而就”原文为tossed off,在俚语中可解作“打手铳”,戴维想到凯瑟琳曾责怪他独个儿对着装满剪报的废纸篓干伤风败俗的事儿,所以这样说。]吧,”戴维说,想起了自我约束,就呷起兑矿泉水的威士忌来。
“你要去找你在巴黎的律师吗?”他问。
“如果跟他们有事要谈的话。我一向总是去找律师的。只因为你没有任何律师,并不意味着别人就不该去找他们的律师。你要我的律师来给你干什么事吗?”
“不用,”戴维说。“操你的那些个律师。”
“你手头有不少钱吗?”
“关于钱,我没什么问题。”
“真的吗,戴维?那些短篇小说不是值一大笔钱吗?这事使我烦恼死了,我知道自己应该负责。我要打听明白,严格地做我该做的事。”
“你要做什么?”
“严格地做我该做的事。”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我要把那些小说估个价,我要付双倍的钱,存进你的银行账户。”
“听上去挺慷慨,”戴维说。“你是一向慷慨的。”
“我要做到公正,戴维,但很可能它们的经济价值要比评估出来的价钱大得多。”
“由谁来评估这些东西?”
“总该有人会评估的吧。有人什么都能评估。”
“哪一号人?”
“我不知道,戴维。不过想必是《大西洋月刊》、《哈泼氏杂志》、《新法兰西评论》[美国的《大西洋月刊》是1857年于波士顿创刊的文学杂志,刊登高质量的小说及评论文章,《哈泼氏杂志》也是份高档的评论刊物,由名作家任编辑。《新法兰西评论》于1909年由法国作家纪德(1869—1951)创办,撰稿人有普鲁斯特、瓦雷里、莫里亚克等名作家,大力推崇诗人波德莱尔,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沦陷区成立维希政府后停刊,前后三十多年。]的编辑这种人吧。”
“我要出去一会儿,”戴维说。“你觉得没事吗?”
“我觉得挺好,只不过觉得也许对你干了桩大坏事,必须竭力纠正,”凯瑟琳说。“这就是我要去巴黎的唯一理由。我原来不想告诉你。”
“我们不谈事故的受害者吧,”戴维说。“这么说你要乘火车去?”
“不。我要开布格车去。”
“好吧。开布格车去。只要小心地驾驶,在山区别超车就行。”
“我要照你教我的办法开车,并且假装你始终陪着我,跟你讲话,讲些故事,编造我如何搭救你性命的故事。我一向编造这些故事。而且跟你一起路程会显得短得多,不费什么力气,速度也不会显得太快。我会很开心的。”
“好,”戴维说。“尽量轻松地干吧。第一夜在尼姆住宿,除非你出发得早。在大将军旅馆,人家认识我们。”
“我原想一直开到加加松[加加松为法国南部一大城市,位于下文提及的蒙彼利埃之西。]。”
“不,魔鬼,请别这样。”
“没准我可以出发得早,赶得到加加松。我要打阿尔和蒙彼利埃走,并不走尼姆耽搁时间。”
“如果出发得晚,就在尼姆停下吧。”
“这样做未免太幼稚了,”她说。
“我陪你一起开车去,”他说。“我该去。”
“不,请别去。要紧的是这事我要一个人干。的确如此。我不愿要你去。”
“好吧,”他说。“不过我还是该去的。”
“请别去吧。你该对我有信心,戴维。我会小心开车的,然而还是要一直开过去。”
“你干不成,魔鬼。现在天黑得早。”
“你不必担心。你真好,肯让我走,”凯瑟琳说。“不过你总是会答应的。如果我干了什么我不该干的事,希望你肯原谅我。我会非常惦记你的。已经在惦记你啦。下一次我们再一起开车吧。”
“你这一天大忙特忙,”戴维说。“你累了。至少让我把你的布加迪车开到城里去打个来回,把它检修一下。”
他在玛丽塔的房门口停了步,说,“你想坐车去兜风吗?”
“好,”她说。
“那就走吧,”他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