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坐进汽车,玛丽塔也上车在他身旁坐下,他就把车开上一段被海滩上刮来的流沙覆盖的路面,然后调小油门,减低速度,注视着左前方那片纸莎草和右边空荡荡的海滩和大海,这时看到了前方的黑色公路。他把车又开上大路,直到看见那座刷上白漆的桥迎着他飞速逼近,就目测了一下距离,放慢车速,把脚从油门上提起,轻轻踩着刹车。车子很稳,每踩一下就减少一分冲力,方向没偏也没阻碍。他在桥头把车停下,换上低速挡,又朝前开,在越来越挤、井井有条的车流中顺着6号公路驶向戛纳。
“她把那些东西全烧了,”他说。
“唉,戴维,”玛丽塔说,他们就一直开进这时已灯火辉煌的戛纳,戴维把车停在他们初次相会的那家咖啡馆门前的树下。
“难道你不情愿到什么别的地方去?”玛丽塔问。
“我无所谓,”戴维说。“没什么天大的差别。”
“如果你只想再开开车的话,”玛丽塔出主意说。
“不。我情愿松弛一下,”戴维说。“我原不过要试试这车是不是情况良好,可以让她去开。”
“她要出门?”
“她这么说的。”
他们坐在露台上的桌子边,在树上的叶子投下的斑驳阴影中。招待给玛丽塔端来一杯贝贝大叔[贝贝大叔为西班牙产的一种干雪利酒的商标名。],给戴维一杯兑矿泉水的威士忌。
“要我陪她去吗?”玛丽塔说。
“你并不真以为她会出什么事吗?”
“对,戴维。我以为她造成了损害,已告一段落了。”
“可能吧,”戴维说。“真该死,她把什么都烧了,只留下那篇游记。就是写她的那篇东西。”
“那是篇了不起的游记,”玛丽塔说。
“别给我打气啦,”戴维说。“我写了这一篇,还写了她烧掉的那些。别给我来一套人家灌输给部队的劳什子啦。”
“你可以重写嘛。”
“不,”戴维对她说。“写得对头的东西,你就是记不住。每次重读时,总觉得给你一个无法置信的大惊喜。你不相信是你自己写的。一旦写得对头了,你就永远没法再来一次。对每篇东西,你只能干成一次。而且也只容许你一辈子干这么多。”
“这么多什么?”
“这么多好作品。”
“不过你能记得起来的。你一定能。”
“我不能,你不能,什么人都不能。它们就飞走了。一旦我写得对头了,它们就飞走了。”
“她对你使坏。”
“不,”戴维说。
“那么是什么?”
“操之过急,”戴维说。“今天什么事都是这样,因为她实在操之过急。”
“但愿你对我也这么宽厚。”
“你就待在我身边,帮助我,别让我把她杀了。你知道她打算干什么,是不?她打算为那些短篇小说给我钱,这样我就没什么损失了。”
“不。”
“对,她要这么干。她要叫她的那些律师用某种异想天开的卢比·戈德堡[卢比·戈德堡(rube goldberg,1883—1970)为美国连环漫画家,曾创作一位发明家布茨教授的形象,此人善于搞复杂的发明来干十分简单的事。]方式把它们估个价,然后照这估价付我双倍的钱。”
“说真的,戴维,她没有说这话吧。”
“她说过,而且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只有些细节问题还需要解决,这还不算,按估价或者不论什么价双倍付款使这显得慷慨并且使她快活。”
“你不能让她一个人开车,戴维。”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不上。不过我们且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戴维说。“一点也不用着急。我看她也许觉得累,去睡了。我巴不得也去睡觉,跟你一起,然后醒过来,发现那些东西都在,没有给烧掉,又可以动手写作了。”
“我们要睡去,等你有一天醒过来,你会写得跟今儿早上一样棒。”
“你太好了,”戴维说。“不过那一晚你走进这儿来,就确实陷进了一大堆麻烦里头,是不?”
“别想把我拔出来,”玛丽塔说。“我知道自己当时陷进了什么里头。”
“当然,”戴维说。“我们俩都知道。要再来一杯吗?”
“如果你要的话,”玛丽塔说,接着加上一句,“当初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会是一场战斗。”
“我也不知道。”
“对你来说,这实在不过是你跟时间在较量。”
“可不是跟凯瑟琳的时间较量。”
“只因为她的时间观跟你的不一样。因此她惊慌失措了。你今晚说过今天一天尽是操之过急。这样说不对,不过却是富有洞察力的。而且你好久以来一直多么出色地战胜了时间。”
过了好久,他才叫招待过来,付了酒钱,给了好一笔小费,发动了汽车,开了头灯,正要把手从离合器杆上拿开,又醒悟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景象又兜上心头,清清楚楚,一点也不模糊,就像他当初朝那只烧垃圾的桶里张望,看到被扫帚柄搅和的纸灰时一样。他小心地使头灯的光朝这城市宁静而空旷的暮色中射去,跟随着这两道光顺着港边开上公路。他感觉到玛丽塔的肩膀挨着他,听到她在说,“我明白,戴维。这事也伤着我。”
“别让它伤着你。”
“我倒庆幸它伤着我。没什么事可干了,但我们要来干那事儿。”
“好。”
“我们当真要干那事儿。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