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的生活程度须要改进，这是无论什么人都承认的一个目标。如想达到这个目标，有好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其中有一件便是节制人口，关于节制人口的需要，我在《土地分配与人口安排》（《独立》一五五期）一文中已略有申述，国内人士对于此种论调，同情的固然不少，但是反对的也很多。最不幸的就是反对中国现在采取节制人口政策的人，在社会上还握有很大的势力与威权，他们的态度，是使中国现在不能用合理的方法来解决中国人口问题的一个最大阻碍。为扫除这种阻碍起见，我们愿意先把反对中国采取节制人口政策的人所持的理由加以批评，然后再作一积极的具体的建议。

一切反对中国采取节制人口政策的人可以分作四派，第一派的人，从战争的立场，反对中国现在节制人口。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中古时代，以为现在的战争还是“杀一个你死我活”的战争，人多者胜。中国人如想在国际战争中获得最后的胜利，应当奖励人口，不应节制人口。这一派人的理论不值一驳，凡是懂得近代战争的性质的人，都知道近代战争的胜败并不系于人口的多少。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就是中国，但中国在过去的国际战争中总是失败的，将来假如有战胜别个强国的一天，决不是靠我们的人多。冯芝生先生曾说过一个很好的譬喻，他说近代的战争不是《三国演义》式，而是《封神榜》式；不是你一刀，我一枪，而是你用一个法宝，我也得用一个法宝来抵住。谁的法宝利害，谁就胜利。法宝不是别的，就是飞机大炮之类。中国没有法宝，只用人力，是过去战争失败的主因。我们撇开中国，再看别的国家，其强弱与否，是否以人口的多寡而定。除开中国不算，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便是印度，他有36000多万人口，还逃不了亡国的命运。反是，世界上的强国如美如俄，人口虽在1万万以上，但未超过2万万。如德如日本，人口虽在5000万以上，但未超过1万万。至于英、法、意等国，人口都在5000万以下。由此可见中国如想强盛，并不必加增人口。

第二派的人，从生产的立场，反对中国节制人口。他们以为人口减少了，生产力便会降低。反是，如人口加增，生产力便会加高。人口与生产的关系，在工业革命以前，是很密切的，所以古人每以人口的多少来判断一个国家的富力。但在工业革命以后，情形便大不同了，以前几百人几千人所做的工，现在只要一架机器便可做成。所以我们如想加增一国的生产，与其创造肉机器，不如创造铁机器，因为铁机器的效率远非肉机器可比。我们只须举一个例来说明此点。中国现在的耕地，据各种估计，最多不会超过3万万英亩，比美国现在的耕地大约还要少5000万英亩。美国现在耕这35000万英亩的地，只用1000万人。中国的农民到底有多少，现在我们固然回答不出，但是假定农家的人口有3万万人，而在这3万万人中，除老弱不计外，直接从事于农业生产的，又假定为三分之一，也有1万万人。1万万人所耕的地，不如1000万人所耕的地之多，1万万人所生产的农作物，不如1000万人所生产的农作物之多，就是因为这1万万人不过是1万万个肉机器。而那1000万人，除本身为1000万肉机器外，还有许多铁机器帮忙的缘故。由此可见中国如想加增生产，也不必加增人口。

第三派的人，从土地利用方面着眼，以为中国现在不必节制人口。他们举出许多荒地统计来，证明中国现在还有许多可耕地没有变成已耕地。为充分利用这些荒地起见，中国应当加增人口，不应节制人口，关于这一派人的主张，我们愿意提出两点意见来与他们商榷。第一，中国的都市与乡村中充满了无业的游民。中国的荒地应尽先用以安置这些游民，不应在游民充满了中国的今日还提倡人口的膨胀。第二，中国农民的数目已经是很多了，他们所以没有把荒地充分利用的缘故，一因政治不安，乡村生活无保障；二因地权属于他人，农业经营无利益；三因技术不良，专靠自己的筋肉，耕种不了多大的一块地。假如社会秩序安定，地权问题解决，同时技术方面又有改良，那么中国现在的荒地，让已从事于农业的人来开垦，可以应付裕如。特别是耕种的技术及收获的技术如真有改良，将来农民只愁无地可以发展，不会让地荒而不耕的。所以从土地利用方面着眼来反对节制人口，其理由亦不能成立。

第四派的人，从工业化方面着眼，以为中国现在不必节制人口。他们以为中国的人口虽然众多，但从人口密度一点看去，中国还在英、比、德等国之下，中国现在是一个以农立国的国家，所以感到人口的压力，但中国现已走上工业化的路，将来工业发展之后，还可以吸收许多人口，还可让中国的人口密度提高与英比等工业化的国家一样。既然有此出路在前，现在大可不必节制人口。关于这一点，我们愿意提出一个先决问题来讨论，就是我们以后的工业化是预备采取美俄式呢，还是采取英日式？美俄式的工业化，其要点是利用本国的资源来发展本国的工业，用本国的食物来养活在工业中谋生的人，同时工业品的主要市场也在本国。这种工业化的国家，人口密度是不高的。美俄两国的人口密度，都还在中国之下。英日式的工业化便与此大不相同。他们本国的资源不能维持本国的工业，本国的食物也不能养活在工业中谋生的人，所以制出来的工业品一定要在国外找市场。以本国的工业品，去换原料及食物，来维持本国的工业及工人，乃是英日式工业化的国家的特色。他们的人口密度是很高的。这些国家的人口密度所以能维持到那样高，就是因为在本国的土地以外还有殖民地，还有海外市场，作本国人民生活的基础。中国以后的工业化，据我们看来，只有采用美俄式，而不能追随英日式。换句话说，我们发展工业的资源只能靠本国供给，谈不上猎取殖民地。我们的工人也要靠本国的粮食来维持生命，以免生命线系到别人的国土上去。工业品的市场也只能以本国为主，谈不到在海外倾销吞并。既然工业化的方式是以美俄为师，那么人口密度必然的也要以美俄为标准。所以从工业化的立场来反对节制人口，其理由也不能成立。

反对节制人口的理由，我们已经一一批评了，现在我们愿意简单地说一下，我们为什么主张中国现在应当采取节制人口的政策。

第一，中国人口的庞大，阻碍了中国的近代化。近代化的主要条件，便是用机械的生产方法，来代替筋肉的生产方法。无论在什么生产事业中，我们一谈机械化，便遇到一个困难的问题，就是采用机械之后，排挤出来的人口如何安排？谁不赞成中国的农业机械化，但是真的机械化了，1万万人中只能用1000万人，其余的9000万人将在何处安身立命？许多的好计划都给这个失业问题吓住了，而提不出来，行不出去。所以中国人口的大量，束缚了中国的生产力，使其不能自由的发展。我们愿意中国近代化，所以我们主张节制人口。

第二，中国人口的庞大，是中国大多数人民贫穷的主要原因。我们的富源有限，而吃饭者源源不竭而来，以致一年所产生的财富，除供给这些人口的日常需要之外，能节省下来变为生产资本的，其数目真是小得可怜。美国人民一年的生产，除供给消费的必需之外，每年可以储蓄150万万元，以投资于生产事业，因之生产事业日渐发达，人民的享受也日渐加增。中国人民每年的储蓄，因材料不全，无从估计，但大多数的人民，到了年底没有债主上门的已算万幸，有储蓄的真是少见。如何使中国人民的生产每年有巨大盈余以为生产资本，诚为有识者所应日夜操心的问题，达到此点，方法虽多，然减少人口数量，使消费者的数目减少，应为最重要的一途径。美国的人口如与中国相等，每年决省不下150万万元。中国要创造资本，一方面固应努力生产，一方面也应实行节约，而节制人口是节约最有效而无痛苦的最好方法。

第三，为救济一般产妇、婴儿及在经济压迫下的家长等起见，我们主张节制人口。中国做母亲的是世间最不幸的女子。自从十余岁出嫁之后，一生连小产死产在内，可以怀孕十余次以至二十余次。第一个小孩尚未脱离哺乳的时期，第二个小孩已在孕中了。这样的生产不息，是使中国妇女体力减退，未老先衰的最大原因。中国的妇女当然不应回避做母亲的责任，其实出嫁的女子很少不愿意做母亲的，但在两次怀孕之间，应当给一般做母亲的有一个休息的机会，然后才不致损坏他们的健康。节制生育，使怀孕一事可以人为的控制，是保护中国妇女健康的一个主要方法。中国的婴儿与他们的母亲一样，吃尽了生育不能节制的苦。因为他的弟妹源源不绝而来，所以他应当得到的照料，都给他的弟妹分去了，结果是中国婴儿的死亡率，在文明的国家中，可以首屈一指。别个国家，每千个出生的婴儿，死亡率常在50以下，中国的婴儿死亡率常在250以上。假如一个婴儿，在出生以后的三四年中，没有弟妹来分他的父母的慈爱，死亡率一定可以降低许多。所以为这些小生命着想，做父母的应当控制生育。即从做父母的本身着想，许多人在经济的压迫之下，多一个子女，便多一层担负，所以在生了三四个子女之后，再听到怀孕的消息，真可使许多人坐立不安。北平的妇婴保健所曾接到无数的呼吁，都是从这类的父母心中发出来的。给他们一点节制生育的知识，胜过金钱的救济若干倍。此外身体孱弱的女子，以及有遗传病的人，都需要节育的知识来保障他们及其家庭的幸福。

第四，我们看到现在有两种新的势力，使中国的人口膨胀，超过以前的速度，如不立行节制政策，将来一定要产生较现在还要严重的局面。这两种新的势力就是卫生事业及工业化。工业化已在萌芽，卫生事业的发展，可由卫生署的设立，及各地医院防疫等事业的推进，窥其大略。工业化的结果，可使人的享受加增，早夭等不幸事件减少。卫生事业的最大目的就是要减少死亡率，这是大家都明了的。欧洲自1750年以后，因为这两种势力的影响，使人口从14000万加至51000万。不到200年，人口几乎加了四倍。这两种减少死亡的势力已经到中国了，我们假如在死亡率减低的现状之下，不设法使生育率也同样或更快的下降，那么不久就可由4万5千万的人口到5万万或6万万以上。如此时不急设法制止，不但我们不能食工业化及卫生事业之惠，恐怕马尔萨斯所说的积极的节制，如瘟疫、饥馑、战争等不幸，都会一一光顾中国了。

由于以上的考虑，我们认为节制生育是解决中国人口问题的最好方法，是中国目前应当采取的人口政策。实践这种政策的方法，最好是使各地的卫生机关，以供给节育知识，为其主要事业之一。凡身体衰弱的，有遗传病的，生育太密的，经济负担太重的人，向各卫生机关，各医院，各医生，请求节育知识时，各卫生机关等应当充分供给。我们把这个责任放在医生及办卫生事业的技术人员身上是再好不过的。这是我们建议的第一步。

如舆论已经成熟，我们愿意作第二步的建议，就是由政府在各地设立妇婴保健所，义务的供给上述各种人民以节育的药品及物件，如现在政府供给义务教育一样。

这是各种救国事业之中一种最重要的事业，是建造新中国的各种办法中一个最有效的办法，希望海内人士同情于这种主张的加以鼓吹及宣传，使对于中国人口问题的合理舆论早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