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元《老子》、《子》注校記

唐代道家，頗重成（玄英）、李（榮）；而宋代則重陳景元，於徵引者多，可以概見。考《宋史·藝文志》有陳景元《道德經注》二卷；復有碧虚子《老子道德經藏室纂微》二卷，自注云：“不知名。”然碧虚子即景元，不知《宋史》何以失誤如此。《正統道藏》有《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凡十卷。《道藏》每開析卷帙，以爲誇炫，自不足論。惟此十卷者文高義美，而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所徵陳説，竟視藏本爲稍繁。劉引諸家，文無删節，一仍舊貫。惜劉書殘不完、僅存《道經》十一章，不得見劉據陳書之全璧。彭耜《道德真經集注》引陳説頗富，文雖割裂，然校知與劉書同出一本。即其節引文字言之，亦頗出此十卷本外。宋李霖《道德真經取善集》，亦每徵《纂微》，文字異同，亦符劉本。薛致玄《道德真經衍義手鈔》引陳《注》亦同劉、李，合彭、李、劉、薛四家求之，實見别有一《纂微》篇。惟溢出之詞，多非精卓，文稍傷蔓。而此約本十卷頗列各家文句同異，校正得失，胥出劉、彭諸本外。知此約本爲後定，殆從前本出，後乃加以剪裁耳。是陳書之行，原有先後二本，故《宋志》云然。以劉、彭、李、薛四書校此十卷，《正統藏》縱多奪誤，幸皆可是正，詢足以當善本。景元《自序》言：“依師授之旨，略纂昔賢之微。”此則名書之意。楊仲庚《序》曰：“碧虚子陳君景元，師事天台山鴻濛子張無夢，得老氏心印，有《道德經藏室纂微篇》，蓋摭諸家之精華，而參以師傳之秘。”（《藏室纂微開題》）薛致玄《道德真經藏室纂微開題科文疏》卷一言：“陳景元字太初，號碧虚子，家世建昌。……慶歷二年，即高郵天慶觀禮崇道大師韓知止爲師。三年，試經度爲道士。十八負笈遊名山，抵天台，閱《三洞經》，遇高士張無夢，得《老》、《》微旨。……熙寧五年，進所注《道德經》。……所藏内外書數千卷，皆素所校正。又親扎三百卷，善小楷，深得褚、歐法。……凡詩篇雜文得陶、葛體。”豈碧虚所上書原名《道德經注》，李霖所引皆稱《纂微》，爲先時之作；於後刊正，遂稱《注》耶！劉惟永《集義》謂：“碧虚乙未造《解》。”蓋當仁宗至和二年，碧虚年三十一歲也（乙未應爲己未之誤，己未爲神宗元豐二年，碧虚年五十五）。熙寧五年進書，歲在壬子，碧虚當已四十八。劉、李同出一本，李稱《纂微》，爲先成之書。熙寧五年進書稱《注》，則《注》爲後定之本審矣。《正統藏》中約本，宜以稱《注》爲允。是《宋志》分列二書尚非大失，至不知爲一人之作，則誠過矣。景元復有《南華真經章句音義》，亦存《藏》中。而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則引陳景元《注》。云：“景元，熙寧間主中太一宫，召對，進《道德》、《南華》二經解，頒行入《藏》。”褚引之《注》，推釋大義，與《章句》之言訓詁者爲例各别。按碧虚《老注》既兩見於《宋志》，而《注》則《宋志》無之。《通志·藝文略》有《子餘事》一卷，注“陳景元”（元誤作先），又《南華總章》一卷，《南華章句》七卷，并注云“碧虚子”。高似孫《子略》有碧虚子《南華總章》二卷，章句七卷，不言《餘事》。薛致玄《開題科文疏》稱碧虚所著有“《南華經章句》七卷，《總章》三卷，《抄義》三卷。”《抄義》不知亦屬《南華》之學否？亦不言有《餘事》。《總章》之爲三卷、二卷、一卷，亦不可定。《總章》、《抄義》二書，後皆不存。今《正統道藏》所存有《章句》、有《餘事》，《餘事》則亦校定文字同異者也。至褚伯秀所引陳《注》，則專陳大義者，乃《宋志》、《通志》、薛《疏》皆未言及。道家記述不詳，自其恒事。兹合碧虚《老》、《》兩著論之，其述書體例，殆有可尋。余既考《老子注》爲後定之本，後定本備校文字異同，而《纂微》先成之稿無之。此宜别有《老子餘事》，一如《子餘事》，而後來合之《注》中者。則《老注》之既詳訓詁、復陳大義，倘亦先爲二書，而後合之耶？《老注》爲合訓詁、義理、校勘三事以爲書，而《注》則三事各别爲書，未合爲一，則固一未完成之作耶？既有《子餘事》以言校勘，而今存《章句》卷中凡校文皆在焉，則《餘事》、《章句》又已合而爲一也。依褚氏《義海纂微序》言：“陳景元注《卷首序》云：‘子師長桑公子，受其微旨，著書十餘萬言，目曰《南華論》。内篇三字標題者，是其舊，外雜篇則爲郭象所删脩。今通計正文止存六万五千九百餘字，唐開元十九年侍中裴光庭請册四子，天寳元年詔册《子》宜依舊號曰《南華真經》，義取離明英華、發揮道妙也。’”云云。褚所云碧虚《子注序》，今皆在碧虚《子章句序》中，因疑《章句序》即《注序》，非有二也。《章句序》云“今於三十三篇之内，分作二百五十五章，隨指命題，號曰《章句》。逐章之下，音家解義釋説事類，標爲《章義》，書成”云云。則《陳書章句》之下，復有《章義》。今《章句》後無章義，豈褚氏所引者即《章義》歟？然則《通志》、《薛疏》所云《餘事》、《章句》、《總章》三者，《總章》殆即《章義》也。《薛疏》五又稱《南華經章句解義》，則《章義》、《解義》一也。豈《章句》、《總章》原爲二，殆至此遂合於一耶？《章句》作於元豐甲子歲，爲元豐七年，碧虚當年已六十，則書成已晚，非《老注》同進可知。褚氏蓋約舉其事言之耳。《序》云：“别疏《誤》一卷，以辨疑謬。”而今本《誤》已合於《章句》，則今本又在碧虚年六十以後，而《序》則仍前。碧虚書之稱《注》，必仍六十以後事，以《序》言“號曰《章句》”，則固不名《注》。褚稱之《注》，諒爲後定。《序》言“標爲《章義》”，殆即以原之《總章》，合於《章句》。今之《章句》，已合《誤》，而不見《章義》，則已與元豐七年本不同。所謂《注》者，殆合三者爲一。褚氏所引，似即《總章》，而無《章句》。世傳《章句》本，又不見《章義》。豈後人徒取菁華，仍以《總章》别行，致與《章句》裂爲二耶？則陳氏書之一離一合，究其先後之故，而入《藏》之《注》，其體製亦可思也。余既於褚氏書中輯出所引碧虚《注》文，念徒《注》不可以無《經》，而《章句》例同陸氏《釋文》，《經》亦不備，於紬繹殊不便，今《注》既爲新輯，不嫌重爲編次，因爲補入《經》文。《章句音義》則雙行小注於當句之下，而陳《注》之文則正行低格，録於各章之後，仍依褚書之式，不改其舊。雖合爲一書，而三書體製，亦自分明。《餘事》原書首爲分章篇目，次爲《誤》，則專爲校事。今二者既已備於《章句》，無事複出，因削而不録。至《餘事雜録》，則謹附之全書之末。而音訓、校勘、義理三者，遂萃於一編，或於學者爲便。雖變異原書，倘固碧虚之意歟？此考尋其述書體例，而事有可知者也。《章句音義》原缺《天地》、《天道》、《天運》、《秋水》四篇，所幸餘事之首，章名備在，今尋諸經文，一依分章篇目，析四篇爲四十一章。陳書篇次頗異郭本，皆不爲改正，仍存其舊。俾讀碧虚書者校論之。褚氏之書，皆稱陳景元《注》，則碧虚《老》、《》二書，於奉進之際，皆名爲《注》。《宋志》、《通志》或稱景元，或稱碧虚，爲例不一。正其先成之篇稱碧虚，後定進呈之本稱景元，事有固然。倘陳氏原書之題實如此，而二志因之耳。兹合陳氏三種未爲完成之書，以求合於進呈後定之本，殆亦事之不得已者耶？至薛疏惟言進《老子注》，不言《子》，與褚説異。然薛據《纂微》前定本爲之《疏》，且未知陳氏後定之《注》，遑論《子》。况《子》之進，又在其後，則不能據薛説以疑褚也。褚據入《藏》者言之，謂之爲《注》，今仍依以爲據。於此新輯重編之本，仍以《子注》名之。《正統》多奪誤，然褚伯秀書，《四庫》有傳鈔本，明朱得之《子通義》實取褚書，亦有刻本。將徐求校之。余既合劉、彭、李、薛四本以校《老注》，兹復重編《注》，是碧虚一家老、之學，庶足據以爲研討之資，亦可以無所於憾也歟？

彭鶴林《道德真經集注》引《高道傳》：“鴻濛子張無夢，字靈隱，好清虚，《老》、《易》，入華山與劉海蟾、种放結方外友，事陳希夷先生，無夢多得微旨。久之，入天台山。真宗召對，問以長久之策。無夢曰：‘臣野人也，但於山中嘗誦《老子》、《周易》而已，不知其他也。’除著作佐郎，固辭還山，賜金帛、處士號，并不受。”於是始知碧虚之學，源於希夷。昔人僅論濂溪、康節之學源於陳氏，劉牧《河圖》《洛書》之學，亦出希夷，而皆以象數爲學。又自附於儒家。今碧虚固道士之談《老》、《》者，求摶之學，碧虚倘視三家爲更得其真耶！無夢事不多見，《歷世真仙體道通鑑》有傳，王坼《續文獻通考》、《説郛》、曾慥《集仙傳》及《天台縣志》（《圖書集成》引），亦頗言無夢事，視彭書稍具，其出於《高道傳》否不可知，稍集比其文，亦足有裨觀省。蓋張無夢鳳翔盩厔人，字靈隱，號鴻濛子，永嘉開元觀道士。幼入華山，與种放、劉海蟾爲方外友，師事陳摶，多得微旨。久之，遊天台，廬於瓊臺，博通古今百家之學。真宗召對，講《易·謙卦》，上問曰：“獨説《謙卦》，何也？”對曰：“當大有之時，守之以謙。”復命講《還元篇》，答曰：“國猶身也，心無爲則氣和，氣和則萬寳結。有爲則氣亂，氣亂則英華散，此還元之大旨也。”敷對詳明，真宗大悦，賜處士先生號，亦不受。宸翰特賜以詩，寵其還山。朝士咸賦詩贈其行。後終金陵，有《瓊臺集》行於世。《天臺志》云幼入華山，恐失辭。种、劉、張皆不世之才，結友而師希夷，固不得云幼也。又《中山詩話》云：“道人張無夢，在真宗朝以處士見，除校書郎，年九十死。”殆傳聞之辭又異。陳摶事則《宋史》外稱道尤多，兹不詳爲論例。至《還元篇》義，至游子《道樞》采之較備，附録於下：

鴻濛子曰：國猶心也，心無爲則氣和，氣和則萬寳結矣。心有爲則氣亂，氣亂則英華散矣。游玄牝之門、訪赤水之珠者，必放曠天倪，囚千邪，翦萬異，歸乎枹朴守静。静之復静，以至於一。一者道之用也。道者一之體也。一之與道，蓋自然而然者焉。是以至神無方，至道無體，無爲而無不爲，斯合於理矣。故得其道者見造化之功，賾鬼神之妙而無所不變焉。糞蟲變蝉，腐草變螢，雀入水變蛤，雉入水變蜃，田鼠變，魚變龍，此其小者耳。其大者，人可以變仙也。吾常觀天地變化，草木蕃蔓，風雲卷舒，日月還轉，水火相激，陰陽相摩，遠取諸物，近取諸身，著還元詩百篇云云。（《道樞》卷十三）

伊洛之學，得統於濂溪。而周子之書，僅《通書》、《太極》而已。重以邵氏、劉氏之傳，致後人每歎希夷之學，僅於象數、圖書焉爾。及讀碧虚之注，而後知伊洛所論者，碧虚書殆已有之。其異其同，頗可見學術蛻變演進之迹。其有道家言而宋儒未盡抉去，翻爲理學之累者，亦可得而論。皆足見二程之學，於碧虚淵源之相。依是以上探希夷之説，其端緒固若可尋，而象數、圖書者，將其餘事也。是二程之於濂溪於耳提面命之間，將有超乎《通書》、《太極》者在。二程之學以有語録之作，故能闡發盡致，而濂溪語言不著，其精詣所在，若存若亡。此余於碧虚之書，益信伊洛淵源之有自，校其同異，而希夷之卓絕淵微，更有足驚者。蓋希夷、鴻濛、碧虚，皆懷博通浩翰之學，而察理淵微，胥不可以方外少之。碧虚之《自序》曰：“若九丹八石，玉體金液，存真守元，思神歷藏，行氣鍊形，消災辟惡，治鬼養性，絕穀變化，厭固教戒，役使鬼魅，皆老子常所經歷救世之術，非至至者也。”則皆鄙而棄之。此正寇謙之、陸修静之徒所有事，若爲希夷之門所不道者。彭耜《集注序》言：“秦、漢方術之士，所謂丹奇技，符籙小數，盡舉而歸之道家，此道之緒餘土苴者耳。”正與碧虚之旨合。觀於希夷、鴻濛受詔酬對之際，正其宗風所在。視林靈素輩之術，非能之而不言，殆有不屑爲者。則已厭上來隋、唐之舊轍，而極深研幾於圖書象數，此又新舊道流之一大限也。吕東萊編《宋文鑑》，於希夷取《龍圖序》一篇，此正宋之道家，所以異於隋、唐符籙丹鼎之傳者，故東萊取之耳。就高道傳言之，劉海蟾正出於希夷，殆所謂南宗之祖，後乃易之以鐘吕傳道無稽之説。而五祖葛長庚、彭鶴林輩，若皆無系於希夷，且又并希夷而系之於鐘吕。全真既盛之後，而重陽北七真出於鐘吕之説又興。陳摶之事，若存若亡，而鐘吕傳道之説大盛。鐘吕之事，倘猶釋氏之有惠能，要爲唐宋新舊道教之一大限，而前茅實爲希夷，安有所謂鐘吕者哉？此因究碧虚之書，有足以見之者。碧虚之書於篇端首附以葛次仲之《老子論》，以明孔、老之爲一，此宜亦希夷以來之旨，亦周、邵所由入於儒家者也。是亦不異於重玄之風，特唐人闡發之精，未至於是，希夷誠爲有開來之功。邵伯温言：希夷始有大志，种放言其有皇帝王霸之學，皆足見其識量之奇偉，非徒枯槁山林者也。觀其流風所被，甄陶群傑，更足驗也。因并考其學脈所及，譜而存之，凡所表見五十餘人，固亦偉矣！邵、周之徒，以《學案》言之既悉，皆削而不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