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先生嘗言:讀俱舍三年猶未能通,於滬上見沈乙庵,沈謂:君當究俱舍宗,毋究俱舍學。歸金陵,覓俱舍前諸書讀之,又覓俱舍後諸書讀之,又覓與俱舍同時他家諸書讀之,讀三月而俱舍之義燦然明白。蓋自前後左右之書比較研讀,則異同自見,大義頓顯。大師讀俱舍之法,用於他書,何獨不然。
魏晉的佛學,完全是印度佛教與中國思想相結合的産物,故與印度之佛教異。唐人覺其非印度之教義,玄奘親往印度求法,所取回者爲真印度佛教,但與中國條件不相適應,再傳之後遂絕,而所流行者仍爲中國化之佛教——天臺、華嚴等宗,及至禪宗出現後與中國思想之結合愈緊密,而竟完全取代前此佛教各宗。
周秦性道之辯不議空有,自印度思想入諸夏而六代論空有者紛紛,釋氏之徒以空自高而斥儒爲有,儒之願者亦以有自詡,而斥釋氏之空、老氏之無。於是儒墮負而不可救也,惟孫盛作《老聃非大賢論》,以爲“中賢第三等之人,去賢有間”。其曰:“崇無既失之矣,崇有亦未爲得。”超有無以立論,自能深契儒家之旨,其度越時流遠矣。盛又作《老子疑問反訊》曰:“《道德經》云: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因謂宜有欲俱出妙門,同謂之玄,若然以往,復何獨貴於無欲乎?”據《老》以折無,洵千載之神解也。自頃歐洲思想入中國,而唯心、唯物之論張,以唯物自誇者,恒斥中國舊説爲唯心。兹二者誠無獨有偶,相映成趣。乃今之學人亦頗有以唯心自詡而斥唯物者,使安國(孫盛)處今日,知必超心、物以立論而會其同,所應反訊者希止十數端哉!吾知今後必有孫盛其人,拭目俟之也。
《管子·心術》上言: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内,故曰不遠而難極也。《楚辭·遠游》亦言:道可授兮不可傳,其小無内兮其大無垠,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虚以待之兮無爲之先。凡此皆形容道體之辭,後來儒者恒用之,而實則此語源於名家。《天下》篇:“惠施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内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不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名家、道家旨各不同,倘言道者借用之耳。名家言之爲一種概念,道家言之則爲一種實體,以概念爲實體,此其所以每恍忽而不可究詰者也。”
米丁《辯證唯物論》批判“石子亦有思想”,批判是對的,但必先懂得“石子”如何“亦有思想”,才能批判得深,批判到點子上。如今能有幾人真正懂得“石子亦有思想”?
《吕》、《淮南》、《管子》三書都是黄老派,而又有其差别,這也還是北方、南方、東方三個地區三派黄老,當然《管子》高些。《管子》已詳於制度,下開今文學。《子》是部叢書,但終是以南方派爲中心,與黄老無。所謂黄老派,不是先有黄老學,田、慎、尹、宋去治黄老之學,而是在稷下互相影響,才形成這一派,漢代才稱他們爲黄老學。不是道家而雜取各家,是來自各學派的人合流而形成黄老學派,以前只看出黄老派與楊朱之係,後來看出與墨家也有係。
老子、孔子之學(實指黄老和西漢今文學)何以能在漢代戰勝百家之學,這是一個大問題,從這裏看孔、老,似乎比專就孔、老哲學思想看,更有着落。衡論學術,應該着眼于那一時代爲什麽某種學術得勢,原因在哪裏?起了什麽作用?這才是重要的。只從現代的觀點來衡量、批判,脱離了歷史,便會成空論。論宗教也須如此,多從作用上論。論作用也不能只談爲統治階級服務,哪有不爲統治階級服務的學術和宗教?只看到這點是不够的。儒家(今文家)之戰勝百家,就在於它汲取了百家之長,道家(黄老)也是這樣,都可説是雜家勝利了。司馬談所言正是説明漢初所謂黄老是什麽,這也説明了《吕》的主旨所在。《淮南》就和《吕》精神不同,雖然《吕》之精不如《淮南》,但合於一世之用則高於《淮南》。
一般都説道家是没落階級的思想,漢王朝是新興階級的政權,黄老之學却在漢初受到統治階級的重視而大盛,這是殊爲值得注意之事。道家中原有部分是人,有部分是楚人,人田駢之流(接子、慎到等),“貴因”是其中心思想。司馬談説,道家以虚無爲本,以因循爲用,因時爲業,因物與合,都是專注意客觀條件。北方道家楊朱之流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所謂“我”,即指主觀。才加主觀一毛,即足以害天下。楊朱非不治天下,而是反對以主觀爲治。《子·天下篇》説田駢、慎到“無建己之患,無用智之累”,就是反對主觀,反對唯心。處士横議,百家争,從道看來都是“建己”、“用智”,不符合客觀實際,而要“泠汰於物,以爲道理”。司馬談説“實不中其聲(名)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就是要名實相符,實事求是。這是黄老之學,不是子之學。
曩偕餘杭章先生遊無錫,小住三數日,幾於無所不論。一日談次,先生論及孔、佛優劣,謂:“孔子不過八地菩薩耳,未易與釋迦量。”余請其所以,先生曰:“孔子不解阿賴耶識。”余舉慈湖之言以問,慈湖謂“目之出色,耳之出聲,鼻之出香,舌之出味,心之出物”,因問慈湖解前六識否?先生曰然。但宋時佛家書未盡亡佚,楊氏殆猶及見。余復舉陽明事以問,弟子有問天地萬物一體義者,陽明指道旁冢曰:“此人既死,此人之天地萬物安在?”陽明解第八識否?先生曰然。余復舉象山言,“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此是第八識否?先生曰然。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宜亦第八識也。先生慨然曰:“孔子固解阿賴耶識也。”余請益於先輩者多矣,毋固毋我,未有如餘杭先生之可感者也。
歐陽先生氣度恢宏,很能容人。熊十力原跟先生學,後來不同意先生的一些看法,先生雖不同意,但覺也還説得有些道理,就讓他説去,也讓他繼續住在内學院。當時熊體虚多病,經常要炖烏來喫,而内學院的規矩則是喫素食,老先生雖知道他喫烏有違院規,却也只當不知。熊後來頗有成就。没有這樣的老師,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很多人的學問,大概在三十歲上下就把規模大致定下來,這以後只是在深和細上面有所發展。我在五十歲之後才開始研究道教,也還能開拓一個方面,頗有所獲,主要是由於從前在理學上下的功夫比較深,一接觸便能提出問題,方法上其實也就只還是搞經學的那些,不外求家法、考遺説、輯佚、校勘而已。
《老子》王弼本,近代無善本。以浙江書局刊行二十二子本爲最通行,浙刻謂從華亭張氏本者,明萬歷間張之象也。乃校其文字,則直從聚珍本出,而又非武英殿原本,所據者則覆刻聚珍也。浙覆刻視原本奪誤頗多,二十二子一一與之符合。於時局中校者如黄式三諸前輩,頗多碩學通才,不知何以疏失如此。四庫本《提要》謂從張氏三經晉注録出,故浙局從四庫本乃徑謂依華亭張氏本,殆欺人語耳。張本未見,不知果善否?四庫本有熊克跋,熊又從宋晁氏本出,而其奪誤皆同於《正統道藏》,正統本實有晁、熊二跋,豈張本直從《道藏》出,以晁跋故,致後人疑爲出南宋本歟!但分章而無一章二章各行爲異,豈又張氏據晁跋而增之耶!王《注》以宋四家集注爲善,雖亦有羨奪誤字,然足以是正浙本者不可縷數。依校一過,改正遍于書眉,故知張氏從正統出也。四庫館臣又言校以《永樂大典》,則宋本也,何以校後仍奪誤如許,則最可異。王《注》以《集注》本校之,尚可略得宋本之面目,而《老子》經文之王弼本則絕不可見。謝守灝、董思靖言王弼《經》之字數,二家皆相符,乃今本《道德經》文無一足王本字數者,即傅奕古本亦不足王本之數,惟誠多於唐人所傳損字河上公本而已。傳氏既稱古本,何以仍爲損字本,至舍王弼本不用,誠不可解。就王《注》研之,知王《注》往往同於他家經本,今王《注》本之《經》絕非舊貫則可决也。以《道藏》各《經》皆爲無學羽流妄依他經擅改,故王氏經、注多不相應,其甚者又復依經以改注,致經既非而注又不辭,殊可笑也。見王弼之《經》,陳景元、范應元、劉惟永諸家書所舉者,皆爲其實,惜又略而不盡。畢氏秋帆所爲《古本老子考異》,其言王弼本作某者,直從近世通行之本,真夢囈也。疑王氏分《道》、《德》爲二經者,錢氏已辯之;謂王氏不分章節者,吾友無錫蔣君已辯之;苟由程大昌之言論之,則宋時王《注》已有章名。由巴黎國民圖書館所贈敦煌《老子疏義》卷子影片考之,知唐時王《注》亦有章名,皆取章首文字爲名耳,是王無章名之説亦非。居今日而校輔嗣注,直同暗中摸索。至黎蓴齋《古逸叢書》所謂唐卷子本,則以海東覆浙本爲據,更爲下駟。余因校王《注》已久,兹猶未有定也。
方戎、夏兩民族爲儒、法兩思想,起新故兩勢力之激争,道家以極端之破壞論、懷疑論錯於其間,《子》曰“剖斗折衡,而民不争”,《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賊多有”,則無所事“明法”;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則無所事“嚴刑”;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則無所事“强兵”;曰“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爲盗”,“絕巧棄利,盗賊無有”,則無所事“富國”;此皆所以非訾法家者也。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曰“不尚賢,使民不争”,曰“絕學無憂”,此以非短儒墨也。東西兩文化新故之争方激,南方民族起而兩排之,“我無爲而民自化”,“見素抱樸,少施寡欲”,彌亂於未形,救敗於未然,欲反諸淳古之世,一川之隔,一林之障,其民老死不相往來。許行亦楚産也,至欲“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廢君臣上下,故無事聖王。與儒墨東方之化殊,與法家西方之治亦别。“誹堯舜”,“小湯武”,“薄仁義”,法家以仁義爲迂闊於事情而鄙之,道家又以其煦煦孑孑而小之,故仁義者東夏與異民族學術之大限也,其所以“薄仁義”者不同,又南北學術之辨也。
統血氣、心知以言性,統本心、放心以言心,則曰善可也,曰未善亦可也。此荀卿所由有“性惡”之説。……夫卿之説,既以性爲惡也,則仁義烏乎出?故以性惡論荀卿之學,則不足以盡荀卿,卿之所由立,在《解蔽》篇之言心。……其言曰:“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虚,心未嘗不滿(楊注:‘滿當作两’是也)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静。……虚壹而静,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荀氏不信本心之善,而疑心之不足恃,必先有以理其心,然後可以察萬物而稽治亂。荀卿之學於是乎入於道家之學也。其引《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荀氏宗《道經》,雜人、道于一心以言心,宜其自疑其心之不足以出仁義,必先虚静以持之,而後察物明……荀氏之所事,正老氏之所謂“希”、“夷”,而生之所謂“死灰”者也。斯胥由荀氏不知本心之良,并人、道以言心,徒見洞洞燭燭之心靈,而未見至賾不亂心之理。……夫人心未嘗不動也,而欲以静持之,此道家之謬也。……荀氏曰:“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爲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則敗其思,蚊虻之聲聞則挫其精,是以闢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閒居静思則通,思仁若是,可謂微乎?”此正荀氏之入於道家者也。《易·乾》文言曰“閑邪存誠”。誠者我所固有,閑邪而誠自存,故孟子亦嘗言養心、養氣也。而養之則“無以饑渴之害爲心害”,毋之“梏亡”而已也,此孟子之養氣。“寡欲”,此孟子之養心也。若荀子者,必將無欲而後已。欲無,已欲也,聞無,已聞也。荀氏養心之説,於是視孟子之説若尤精而實大粗,則已遠於孔子之傳而入於老氏之域。《子·天道》篇:“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静也。水静則燭鬚眉,平中凖,大匠取法焉。……夫虚静恬淡寂寞無爲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虚,虚則實,實則倫矣;虚則静,静則動,動則得矣。”曰倫、曰得,生之言美矣,而終不足以明庶物、察人倫。荀卿曰虚、曰静,於是庶物明、人倫察而仁義立,此又荀學出於道家而高於道家者也。(摘自《儒學五論·儒家哲學思想之發展》)
老聃以“仁義,人之性欤”难孔子(《庄子·天道》),此雖不必即孔老之事,要爲道家之難儒家。則後之儒者,必思所以答老而申孔,然后始足以救儒。哲命之説既鄰于宗教,故儒者紛紛然起而言性。孟子曰“性善”、曰“義内”,性非善,義非内,則仁義將失其依據,有“率天下而禍仁義”之憂。則倡性善之説,有勢之不容已者。(摘自《儒學五論·儒家哲學思想之發展》)
《管子》書有《心術》上、下及《内業》一篇目,亟言性道之旨。其所汲汲以論者,曰心、曰意、曰知、曰物、曰止、曰定、曰静、曰虚,皆《解蔽》所常論,殆作者與荀氏相先後。……其持論之旨要,殆亦由道家之旨而入於儒家者乎!其言:“天曰虚,地曰静,乃不伐。”又言:“必知不言爲無之事,然後知道之紀。”又言:“虚者萬物之始也,故曰可以爲天下始。”是皆道家之旨也。其曰:“道在天地之間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内,故曰不遠而難極也。”尤與屈原《遠游》之言符同……此宜爲《心術》之篇義所自出,是道家誠楚人之旨也。……又曰:“義者各處其宜也;禮者,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爲之節文者也。”其要歸乎禮義,故曰道家而入乎儒者也。……其曰:“恬愉無爲,去智與故,其應也非所設也,其動也非所取也,過在自用,罪在變化。是故有道之君,其處也若無知,其應物若偶之,静因之道也。”其解曰:“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爲法者也,感而後應,非所設也,緣理而動,非所取也。過在自用,罪在變化,自用則不虚,不虚則仵於物矣,變化則爲生,爲生則亂矣。……君子之處也若無知,言至虚也;其應物也若偶之,言時適也。……故物至則應,過則舍矣。舍也者,言復於虚也。”此其精義之不刊者,有不須防檢安待索之趣,頗似明道程氏之旨。……《子·天下》篇言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爲道理。”文義頗合於此静因之道。豈管書有取於慎到之言耶!……管書立論雖以心爲主,而不以四端、良知、良能言心,則學雖近於孟子,而其端緒究異。是其學接於孟氏而義未至,論類於荀卿而旨尤高,則以仍本於道家之説,而有窺於儒者之真,殆遠紹公孫尼子之徒《樂記》之説,多與明道之旨相表裏。(摘自《儒學五論·儒家哲學思想之發展》)
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此正子思、孟子以來言性所欲發而未得者,《辭》乃明言之,此其所以爲卓絕精微者耶!道家以有形爲粗邇,荀氏聆其説,故有己爲物役、重己役物之論,正由不知形上、形下之無間。“有物有則”,形下之謂物,形上其則也。唯物之有則,故踐形、盡則之謂聖人,豈以物爲外而足以累乎心耶!“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言物則莫非所知,所知則莫不皆物,知、物不可離,則安得以知爲物累,因遣物以澄知,是誠道家之妄,而《心術》、《解蔽》之惑也。法家者流,以較量於事物之際,而未達人心本然之理,故滯於有。道家者流,以物誘爲累,遂遺物而游心於虚無之鄉,不達宇宙、吾心之不可二,故淪於無。荀卿之學,源于法家,性惡之論,察物之説,皆法家之言,此儒之鄰於法者也。《管子·心術》源於道家,雖歸於禮義,有合於儒家,而裁物、使物之論,終不免心與物對,此儒之鄰於道者也。儒家之高於道家,孟子之高於荀卿,端在是耳。由本心、誠意之説,於四端之善擴而充之,火始然,泉始達,以極于放之四海而凖,此儒家之正義,所謂“自誠明”也。明道曰:“與其是外而非内,不如内外之兩忘,兩忘則澄然無事,……尚何應物之累。”是由道家物累之説而一變至道,此猶同歸而殊途之義,所謂“自明誠”也。入聖之學,原有二途,故由道家可進於儒學之正,而法家終不免世俗之見,則道家固優於法而於儒爲近也。(摘自《儒學五論·儒家哲學思想之發展》)
天地萬物一體之義發于名家,《天下》篇謂惠施:“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此不過沿“至大無外,至小無内”之思想推至天地一體耳。彭蒙、田駢、慎到因之,“萬物以爲首”。周物之意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爲一。”此則由名家一轉而爲道家。而與我之義獨重。至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則由道家一轉而爲儒家,變“與我爲一”之義爲“備於我”。始之爲我與物間,繼之爲物具於我;始之爲辯家之語,繼之爲體德之言,至楊慈湖言:“目之出色,耳之出聲,心之出物。”陽明至指道旁冢謂:“其人既死,其人之天地萬物何在?”而陸象山謂“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發明孟子之意可謂精到無遺。
宫室與羞惡皆氣也,能辯理與欲者本體也。愚夫婦只是從氣血上去,羞惡之心却慊然放過;聖人是從本體上去,從理上去,戰勝了血氣之私。此見本體不染一塵、不舍一法,徹乎心氣而不落在心氣裏。
不思善,不思惡,一團血肉,和泥土一般。充滿天理,即是本色。要作即作,是如此即如此,是謂其動也直。
釋氏言三業清净,意未誠,己未克,則終不能合寂然之體。
盡心知性,知不善即改之,則盡心也。改得盡,則知性也。未知性之前,唯有改過之工,既知性之後,亦唯有改過之工。過在心上,即從心上改,過在身上,即從身上改。知過即改,改盡便没事,即是本來面目。
氣之流行,本無善無不善,只本體之自然而已,即此是本來面目。
溪聲是廣長舌,山色是清静身,此色界之説也;無山無水,此無色界之説也。以無極而太極、太極本無極觀之,却只是一事。盈天地間莫非理也,便覺身空。
心無一物,是謂勿助;必無一物不體,是謂勿忘。釋氏所謂不着一塵、不舍不法者也。
聞見所不能及,語言所不能及,思慮所不能及,此之謂打破空虚。存者,存此而已。無聲無臭,而極至之理周洽無間。從心無欲,息息不離,起心動念,摇手舉足,盡從本源處來。體如此,用亦如此,此之謂玄一竅,周充無際,是爲是非頭。
有物有則,則於物上見,理於氣上見,形上於形下見。“則”是有條理的意思,是節文的意思。若把理也看成空無,非所敢知也。延平言理會分殊,陽明言感寂,是儒家正義,所謂性也。
能所問題是朱陸異同的重要問題,應從能所、理氣來解釋,心是能知,物是所知。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此孟子誦孔子之説,而爲性善作根本者也。有物而後有則,宋人衍之爲道不離器,即形上,即形下,初非有二,於理氣之説尤詳言之。此與耶教、佛教之論迥殊,而與馬列無所違。
清初學者瞭然于王學末之弊,究未達於宋明之論之非,此真印度之論、禪宗之説誤之耳。
人能無動而非静,便是大本立,便是性體流行,釋家所謂露體真常。
日用所接無非物,而本心之好惡形焉,此即性也。率性盡性皆於此著工夫(禪似於好惡處不著力而只以靈明者爲心)。陽明門下以知過爲良知,改過爲致知。此正聖門切要處,不可謂之禪學(禪要離妄緣似即改過意)。
心之官則思,而曰不思善、不思惡,何耶!
禪者每言性,言聖人與凡夫同。然人倫性也,禪者棄人偷,果爲性乎?其迥異於凡夫審矣。又其言敲空作響、擊木無聲之類,亦非凡夫之常情,其説悖矣,正所謂彌近理而大亂真者,非歟?自宋明諸儒出而性道之旨明,則禪者固有以啓之,不可誣也。乃禪者不能决去舊習,而宋儒乃能决之,顧亦時時染於禪者之言未能滌去,徒滋後學者之疑,安得一一取其是而决其非歟!儒者之學,各有得力處,各不相同,禪者亦然,其織毫之間固難矣,但提得大端,亦自有益。
禪宗喜説光明寂照,從而遣去是非,冤親平等,證明此是心宗,不是性宗。
只如説枯椿是法身邊事,非枯椿是法身向上事,可見向上事正是指無山無水好愁人,至此只是光明寂照,更有何事,這是甚麽心情。
我有一機瞬目視伊,是語言道斷不由文字,是體露真常。
滿街都是堯、舜,這是實見得性善,實見得人皆可以爲堯、舜。善只是本來面目,可以説無善。若説無善無惡,連惡也無了,這是法身向上事,這是儒釋之辨。
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亦有雖不能焉,這是儒學。一了一切了,只見得心體而已,此亦必無之事。儒學是進進不已無止境,佛學真是形而上學。
從氣質之性以明義理之心,此性學也。皮膚脱落盡,唯有一真實,此心宗也。理是人所認識。
率性盡性之學,自子思、孟子、延平、程、朱是一致的。象山所謂於人情世事物理上用功,亦是如此。所謂灑掃應對之微,即精義入神之妙。釋家要於事上覷,亦是此理。
净字最好,一切還他本色,工夫即不落聲臭。
邇來所好,偏在理學,亦偶涉宗門,略探禪儒之辨。羅整庵所謂心之靈與性之理,其區界大端在此,至其委曲,未易一二數也。
宋明儒皆辟禪,但其弊處(如强調先天論)亦正自禪來。陳乾初《禪障》一篇,因其素於禪疏,故義未透,於宋明儒之難處,亦不無小失,立言之難,不其然乎?
道家和神仙家的係,在《漢書·藝文志》,神仙、房中都屬於方技,是和道家不相干的。道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葛洪,在所著《抱朴子》一書中,就是儘量詆毀子,又認爲誦《道德經》也是徒勞。説文子、子、尹“永無至言”。尤其力排生死之説,謂“其去神仙已千億里也”,即據仙道之論。……晚周神仙之術也分三派,行於三個地區,秦漢方士和子是本不相干的,神仙和道家合流是後來的事。
《晉書》言:林邑“人性兇悍,果于戰”,扶南“喪葬、婚姻,略同林邑”,是可以測扶南、林邑之所以强。《隋書》記林邑喪葬言:“男女截發,隨葬至水次,盡哀而止,歸則不哭。每七日然香散花復哭,盡七七而罷。至百日、三年亦如之。”七七、百日之禮,中國所無,則林邑、扶南之俗。然魏、之世,君臣之際已習行之,明載《北書·孫靈暉傳》。則西南民族以扶南、林邑之强而北遷,巴氐、巴蠻以深入於中夏,扶南、林邑之俗且亦以之傳播於中國,至於今不改。《李特載記》言:“漢末,張魯居漢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住奉之。值天下大亂,自巴西之宕渠遷于漢中楊車坂。”後李特、李蕩并死,李流繼統部衆,“士衆饑困,涪陵人范長生率千餘家依青城山……資給流軍糧”,故流軍復振。《李雄載記》復言:“雄以范長生嚴居穴處,求道養志,欲迎立爲君而臣之,長生固辭。”後雄迎之,“拜丞相,尊曰范賢”,“尊爲天地太師”。張陵亦居青城者,見賨人與天師道係如此。魯以五斗米號“米賊”,而《晉書·懷帝紀》載:永嘉三年,“五斗叟郝索聚衆數千爲亂,屯新豐”。叟亦西南之族,豈五斗之教源於賨叟,故李氏始終崇此道耶!又奚止以蠻、氐之故,因槃瓠之名,遂傳盤古之説,而後漢族以自附益己哉!蓋七七、百日之俗,非中國、印度之禮,道教主之。倘道教即賨叟之教,以南族北上,因得入於中國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