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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兩漢經生經今古文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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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兩漢學術者,莫不謂其尊孔子,崇儒術。自漢武黜百家立五經博士而經學盛,至劉歆而經學有「今古文」之爭。此昔人之說然也。

皮錫瑞經學歷史:「今文者,今所謂隸書。古文者,今所謂籀書。隸書漢世通行,故當時謂之今文。籀書漢已不通行,故當時謂之古文。許愼謂孔子寫定六經,皆用古文。然則孔子與伏生所藏書,亦必是古文。漢初發藏以授生徒,必改爲通行之今文,乃便學者誦習。故漢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家。而當古文未興之前,未嘗別立今文之名。史記儒林傳云:『孔氏有古文尙書,安國以今文讀之。』乃就尙書之今古文字而言。而魯、齊、韓詩,公羊春秋,史記不云今文家也。至劉歆始增置古文尙書、毛詩、周官、左氏春秋。旣立學官,必創說解,後漢衛宏、賈逵、馬融,又遞爲增補以行於世,遂與今文分道揚鑣。」

第溯其源,考其實,則孔子之時,旣未嘗有經,漢儒之經學,非卽孔子之學也。若今古文之別,則戰國以前,舊籍相傳,皆「古文」也。戰國以下,百家新興,皆「今文」也。秦一文字,焚詩、書,古文之傳幾絕。漢武之立五經博士,可以謂之古文書之復興,非眞儒學之復興也。逮博士旣立,經學得志,利祿之途,大啟爭端。推言其本,則五經皆「古文」,由轉寫而爲「今文」;其未經轉寫者,仍爲「古文」。當時博士經生之爭今古文者,其實則爭利祿,爭立官與置博士弟子,非眞學術之爭也。故漢武以上,「古文」書派之復興也。漢武以下,「古文」書派之分裂也。而其機捩皆在於政治之權勢,在上者之意旨,不脫秦人政學合一之遺毒,非學術思想本身之進化。雖謂兩漢經學僅爲秦人焚書後之一反動亦可也。

當漢初興,承秦之敝,學術無可言者。及孝惠除挾書之律,孝文廣獻書之路,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然其時君臣,率尙黃、老,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漢初,黃、老之學極盛。君如文、景,宮閫如竇太后,宗室如劉德,將相如曹參、陳平,名臣如張良、汲黯、鄭當時、直不疑、班嗣,處士如蓋公(曹參世家)、鄧章(袁盎傳)、王生(張釋之傳)、黃子(司馬遷傳)、楊王孫(自有傳)、安邱望之(後漢書耿弇傳)等皆宗之。東方朔戒子,以『柱下爲工』,亦宗黃、老。」

治百家今文。

如蕭何律令,韓信兵法,張蒼章程,叔孫禮儀,其率爲今文無論矣。卽如蒯通作雋永,陸賈造新論,鼂錯學申商,張叔習刑名,賈山涉獵書記,鄒陽、嚴忌、枚乘以文辯著,韓安國受韓子雜說,主父偃學長短縱橫;其人苟以學名,大抵皆百家今文書也。惟田蚡學盤盂諸書,則爲古文,故蚡亦推隆儒術矣。

劉歆謂在朝之儒惟賈生,

見移書讓太常博士。

然亦治百家,爲學不醇,又見抑於絳、灌之屬。

史記賈生列傳稱其通諸子百家,又更秦法,以漢爲土德,色上黃,數用五;爲官名。漢志陰陽家有五曹官制五篇,注:「漢制,似賈誼所條。」則誼乃治陰陽家言。又其書多出入於黃、老、荀卿,蓋漢初學風如此。

而文帝使掌故鼂錯,從伏生受尙書,又聞申公爲詩最精,以爲博士(漢書楚元王傳)。又爲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置博士(趙岐孟子題辭)。則古文儒學亦稍稍茁。逮孝景時,轅固爲博士,遂明白以古文書開爭議。

漢書儒林傳:「轅固,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爲博士,與黃生爭論於上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固曰:『不然。夫桀、紂荒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因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勿爲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而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貫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君也。湯、武雖聖,臣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南面,非弒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卽天子位,非耶?』」  今按:轅固儒者,黃生道家也。冠履之語,師古謂見太公六韜,亦道家書。其意則刑名道德一派所常言也。轅生意本孟子。後人謂漢代儒術之興,以其獨便於專制,曷不一讀轘、黃之辨耶?

又:「竇太后好老子書,召問固,固曰:『此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擊彘。」  今按:「家人言」者,謂百家言也。諸子皆民間尺書,晚出今文,而詩、書則古代官書,簡長二尺四寸,傳統相承,其體制與民間尺書不同。轅固治詩,鄙黜老子,故斥爲家言。太后怒而曰「安所得司空城旦書」者,秦下令燒詩、書,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太后欲罪轅固,故以轅治古文,謂於何處得此城旦書也。此爲漢初今古文相爭一極顯明之例。

時有河間王好古籍,亦爲立博士。古文書遂益見重。

漢書景十三王傳:「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爲好寫與之,留其眞,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尙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於儒者。山東諸儒多從而遊。」

又集解引漢名臣奏:「杜業奏曰:『河間獻王經術通明,積德累行,天下雄俊眾儒皆歸之。孝武時,獻王朝,問以五策,輒對無窮。孝武艴然難之,謂獻王曰:「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歸卽縱酒聽樂,因以終。』」  今按:其時淮南、河間,同以宗室好書,而淮南重黃、老百家,多「今文」,河間重詩、書儒學,多「古文」。亦是當時南北風氣不同。河間旣招忌,其書在漢廷皆抑勿傳,卽後來之「古文」經也。淮南則以謀反誅,盡捕賓客,而治百家「今文」者勢益熸。學術視政治爲轉移,率類此。

武帝立,趙綰、王臧以爭儒術見殺,

漢書儒林傳:「武帝初卽位,臧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於是上遣使者束帛加璧,安車蒲輪,駕駟迎申公。至,見上。申公時已八十餘,對曰:『爲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上方好文辭,見申公對,默然。太皇竇太后喜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臧、綰之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下綰、臧吏,皆自殺。申公亦病免歸。」

而董仲舒、公孫弘以春秋對策見信,古文六藝卒以得勢。

漢書董仲舒傳:「仲舒,廣川人,少治春秋。孝景時,爲博士。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爲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又儒林傳:「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爲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而公孫弘以治春秋爲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嚮風矣。」

考「古文」書籍,自秦廷一火,不絕如縷。漢興,殘簡朽編,出於山崖屋壁之中,一二大師,流落人間,私相傳授,遂傳於後。未及百年,轉益信重,遂爲學術界之權威者,是亦多故。而要之,方其受政治之摧殘,雖一時有衰落之歎,而壓迫之力旣去,人情轉以稀而見貴。又其文字難識,益因難而見重。且其書多存古代事跡,而晚世「今文」,託古創制,寓言無實,使人難信。故學者考索古先文物,必取信於六藝。此其意司馬遷爲史記已詳發之。

其自序則曰:「年十歲則誦古文。」此可見當時學者之不必盡誦古文也。又曰:「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爲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鼌錯明申、韓,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繼纂其職,……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六經古文,百家今文,此見其著書之博綜古今也。

其五帝本紀贊則曰:「學者多稱五帝,尙矣,然尙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顧第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此所謂「百家」卽今文新書也。當戰國晚世,諸子皆託古創制,不可深信,故考上古史實者,當求其根據於古文舊書,以古文舊書傳自前人,比較多可信之價值也。「淺見寡聞」,則當時之未見古文者也。

其十二諸侯年表序則曰:「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此以春秋、國語皆古文舊書,故史公表春秋時事,言「爲治古文者要刪」;而古文書難得,非盡人所誦,故史公又以治古文者爲「成學」,猶其譏僅識今文者爲「淺見寡聞」也。

其吳世家贊則曰:「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荆蠻、句吳兄弟也。」此見不讀古文書,卽不可以曉古事。則古文舊書之有助於史家者爲何如矣。

又按:史記所稱「古文」者,乃通指詩、書六藝而言,不專以劉歆以後今古文相爭之古文爲「古文」也。近人崔適著史記探源,乃謂史記中「古文」字皆劉歆僞羼,可謂不善讀書者矣。

且黃、老、申、韓之說,皆起戰國晚世,本以治衰亂,非所以處昇平。漢興,瘡痍未復,則黃、老自然與民休息之說勝。文、景圖治,濟之以刑名申、韓。至於漢武,國力旣充,如人之病起,捨藥劑而嗜膏粱,亦固其宜。此中消息,可以證之於當時君臣之對策。

漢書董仲舒傳:「武帝卽位,仲舒以賢良對策。制曰:『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塗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凡所爲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子大夫明先聖之業,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卽此制文而觀,可悟當時儒術之興,乃由漢室承平旣久,國力充盈,在上者不甘於卑近,而追慕前古盛治,借以粉飾太平,誇炫耳目;而三代古事,載在詩、書古文,自有專業,儒者應機而起。黃、老、申、商之徒,專治今文,則於古代制度文物,茫然無覩。又其學尙無爲,切事情,立說卑弱,終不能與儒者爭此際遇也。

仲舒之對曰:「至周之末世,大爲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爲自恣苟簡之治,故十四歲而國破亡矣。」此所謂「文學」者,卽指古文言。今文百家書,漢人以其通俗,不謂「文學」也。仲舒提倡儒術,卽從反面秦祚不永十四歲而覆亡爲言,此爲當時古文起復一重要之論點也。

又公孫弘傳:「弘上疏曰:『臣聞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變,三年而化,五年而定,唯陛下之所志。』書奏,天子以册書答曰:『問:弘稱周公之治,弘之才能,自視孰與周公賢?』弘對曰:『愚臣淺薄,安敢比材於周公?雖然,愚心曉然見治道之可以然也。』上異其言。弘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上說之。」此傳發明公孫弘得志,儒術復興之故,頗可玩味。蓋諸子之言,如黃、老、申、韓,史遷所謂:「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爲。」自政治之設施言之,則皆文帝所謂「卑之無甚高論」者耳。在戰國爲新說,在漢世則爲俗議。且黃、老、申、韓本所以治衰世,非以飾昇平。又兼六國亡於秦,秦亡於漢,旣值衰亂之際,又復已施不驗,不足以歆觀聽,而饜人主奇偉非常之意。惟儒家高談上古唐、虞、三代之隆,太平之盛德,禮樂制度之美,如公孫弘所稱周公旦之治,在當時轉爲可喜之新論。

且以誦習古文者尠,百家說古事,人知其不可信,而後文學儒生,乃有獨擅之秘,可以炫世駭俗,而間執百家之口;如公孫弘所謂「臣聞」云云,「愚心曉然見」云云也。而其實弘之所以得武帝之懽心者,仍在其習文法吏事,而特緣飾之以儒術耳。此誠當時之實況,而後之治史者所未經洗發者也。

又董、公孫皆希世取寵,

又汲黯傅:「黯學黃、老言,上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方嚮儒術,尊公孫弘,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汲黯之言,日益甚矣!』」夫黯非無學也,特學黃、老,爲今文,今文易曉,遂若無學矣。而黯斥弘等「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尤爲見骨之論。可以推原當時學術興替之所以然也。

又董仲舒傳:「公孫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以弘爲從諛。」張湯傳:「是時上方嚮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尙書、春秋(公羊)補廷尉史,亭疑奏讞。湯依於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

王充論衡:「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義,稽合於律,無乖異者。然則春秋漢之經,孔子制作,垂遺於漢。」此可見仲舒之巧爲比附也。馬端臨文獻通考:「董仲舒撰春秋決事比,卽獻帝時應劭所上仲舒春秋斷獄,其書與張湯相授受,度亦災異對之類耳。帝之馭下,以深刻爲明,湯之決獄,以慘酷爲忠,而仲舒乃以經術附會之。蓋漢人專務以春秋決獄,(參讀趙翼二十二史劄記漢時以經義斷事條。)陋儒酷吏,遂得以因緣假飾,往往見二傳(公羊、穀梁)中所謂『責備』之說,『誅心』之說,『無將』之說,與其所謂巧詆深文者相類耳。聖賢之意,豈有是哉?」

兪正燮癸已存稿公羊傳及注論:「公羊集酷吏佞臣之言,謂之經義,漢人便謂之通經致用。」又曰:「公羊傳,漢廷儒臣通經致用干祿之書也;何休所說,漢末公府掾致用干祿之書也。」

章太炎檢論學變:「董仲舒以陰陽定法令,垂則博士,神人大巫也。使學者人人碎義逃難,苟得利祿,而不識遠略。」

據此以論,公孫弘以行事希世,而董仲舒以學說。言人格,仲舒若較廉直;論學說,仲舒亦益怪誕。影響於當時者,公孫弘之力爲大;其流播於後世者,則仲舒之說爲尤深也。

不比申公、轅固,

儒林傳:「武帝初卽位,轅固以賢良徵,諸儒多嫉毀,曰:『固老。』罷歸之。時固已九十餘矣。公孫弘亦徵,仄目而事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毋曲學以阿世!』」

因以獲上之懽心。凡此皆經生得志之由,而古文書復盛之所以也。然遂謂自此儒學復興,孔子之道復明,則又不可。姑舉其最著者言之。董仲舒,治公羊春秋之大儒也,其言天人相與之際,以災異之變言春秋,皆非孔子以來儒者之本義,

董仲舒傳對策:「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尙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安全之。」

又:「天人之徵,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爲,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

亦非公羊之本旨。

王引之經義述聞:「公羊春秋記災異者數矣,而皆無語及於感應。自董仲舒推言災異之應,已開讖緯之先。何氏(休)又從而祖述之。迹其多方推測,言人人殊,謂之傳之本指,未見其然也。」

近儒考論漢代經學淵源,謂自荀子。然荀子不云乎?曰:「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是烏見其所謂「天人相與之際」者?今考仲舒之論,蓋多與淮南相類。

淮南泰族訓云:「聖人者,懷天心,聲然能動化天下者也。故精誠感於內,形氣動於天,則景星現,黃龍下,祥鳳至,醴泉出,嘉穀生,河不滿溢,海不溶波。故詩云:『懷柔百神,及河喬嶽。』逆天暴物,則日月薄蝕,五星失行,四時干乘,晝冥宵光,山崩川涸,冬雷夏霜。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故國危亡而天文變,世惑亂而虹蜺見,萬物有以相連,精祲有以相蕩也。」此卽江都天人相應之說也。

仲舒春秋繁露,其言亦多出黃老、刑名。

其言人君治術,蓋深得老子、韓非之意。故曰:「爲人君者,內深藏,外博觀,謹本詳始,敬小愼微,不可先倡,感而後應。」而言之最精者,則曰:「人君惡人見其情,而欲知人之心。」此十字者,可以盡老子、韓非論治之旨矣。此卽荀子正論篇所斥「主道利周」之論也。

其論君臣之際,則曰:「人臣居陽而爲陰,人君居陰而爲陽,陰道尙形而露情,陽道無端而貴神。」其論禮樂,則曰:「民無所好,君無以權。民無所惡,君無以畏。無以權,無以畏,則無以禁止。而比肩齊勢,無以爲貴矣。故聖人之治國,因天地之性情,孔竅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貴賤之差;設官府爵祿,利五味,盛正色,調五聲,以誘其耳目;自令淸濁昭然殊體,榮辱踔然相駮,以感動其心;務致民令有所好惡,然後可得而勸畏也。」此豈復類儒者之言耶?(以上雜引離合根、立元神、保位權三篇中語。)

蓋仲舒之學,實主陰陽。陰陽之論,盛自鄒衍,貌近儒說,而實源於道家。在道家之意,以謂萬物乃一氣之所化,非經上帝之創造,亦無貴賤高下於其間。蓋陰陽之論,足以破「儒」「墨」之是非。何者?儒言「心」,墨言「天」,其言雖異,而其以人爲貴、以天爲本則一。陰陽之論起,則人不足以爲貴,天不足以爲本,而後有自然之道。此在莊周之書則然。至鄒衍頡亢以取世資,燕、齊之間,流爲神仙方士之說,足以媚惑人主而獵富貴。仲舒廣川人,熟聞燕、齊之論,而比附於儒說,乃以陰陽破自然;可謂入室而操戈,

春秋繁露同類相動篇:「試調琴瑟,鼓宮宮應,鼓商商應,五音比而自鳴;非有神,其數然也。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美惡皆有從來,以爲命,莫知其處所。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地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其道一也。明於此者,欲致雨,卽動陰以起陰。欲止雨,卽動陽以起陽。故致雨非神也,其理微妙也。又相動無形,則謂之自然;其實非自然也,有使之然者矣。」

然實未明「自然」之意也。夫旣有「使之然」者,則又必有「使之使之然」者,循是上推,誰爲最後之使耶?旣破天帝而主陰陽,則最後之一因旣失,循環無端,終亦歸於自然矣。此仲舒天人相與之論,實本於陰陽家言,而與「上帝臨汝」「民視民聽」之意不同,而又比附儒說,排斥自然,以自別於黃、老百家之大概也。

漢書董仲舒傳:「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爲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爲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夫陰陽之說,破棄神權,別尋因果,要不可謂非學說之一進步。卽此推求,以爲科學之發軔可也。而道家之旨,惟在明其自然。鄒衍閎大不經,流而爲神仙。仲舒又衍而爲災異。從而證明其天人相關之學。止雨致雨之術,不脫於象類,自陷於歧途,終召「大愚」之譏。而漢之學術,遂亦不足觀矣。故仲舒雖尊孔子,明仁義,而終不失爲漢儒之學也。

至公羊家三科九旨之義,亦本董子繁露。

何氏文謚例:「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二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宋氏注:「三科者;一曰張三世,二曰存三統,三曰異外內,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譏,八曰貶,九曰絕。」何氏九旨在三科之內,宋氏九旨在三科之外,所言略異。

繁露楚莊王篇曰:「春秋分十二世,以爲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宣、文,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聞也。所見六十一年,所聞八十五年,所傳聞九十六年。」此張三世之義。又王道篇曰:「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此異外內之義。又三代改制質文篇曰:「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尙黑,絀夏,新周,故宋。」又曰:「春秋上絀夏,下存周,以春秋當新王。春秋當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後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後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統也。是故周人之王,尙推神農爲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嚳、帝堯之帝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後於杞,存湯之後於宋,以方百里,爵號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先王客而朝。春秋作新王之事,變周之制,當正黑統,而殷、周爲王者之後。絀夏改號禹,謂之帝禹,錄其後以小國。故曰絀夏,存周,以春秋當新王。」此存三統之義。

而「存三統」云云,尤爲可怪。其王魯、新周、故宋、黜杞之說,細按皆不足信。

晉王接、宋蘇軾、陳振孫皆疑黜周王魯,公羊無明文,以何休爲公羊罪人;不知其語已先見董子書也。

史記言:「孔子據魯、親周、故宋。」據魯者,以魯爲主也,卽史表所謂「興於魯而次春秋」也。言所記之事,以魯爲主。「據」字音義近於「主」,西漢初年鈔胥者誤「主」爲「王」,儒生以訛傳訛,遂有「王魯」之謬說。親周者,公羊宣十六年:「成周宣榭災。」傳云:「外災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此「新」字明係「親」字之訛。蓋外災不書,因周與魯最親,故書其災,文義至昌明。至「親」誤爲「新」,漢儒不解其詞,遂有「新周」之謬說。故宋者,左氏稱孔丘聖人之後,而滅於宋。穀梁子聞其說,故於宋督弒其君夷及其大夫孔父,傳曰:『其不稱名,蓋爲祖諱也。孔子故宋也。」公羊誤讀穀梁之文,復於「成周宣榭災」下,發「新周」之文以偶之,由是有「黜周王魯」之謬說。黜杞者,以其用夷禮也,明見於左傳。而公羊家引爲黜夏之義,誤又甚矣。(右故宋一義,見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敍錄,餘三義,見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

「以春秋當新王」,僅亦爲漢而設,亦鄒衍五德轉移之緒論,不脱陰陽家面目。

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篇云:「漢儒旣創新周王魯之訛言,猶以謂未足,更謂孔子以春秋當新王,又自變其王魯之說,以王魯爲託詞,以爲王魯者,乃託新王受命於魯,實則孔子爲繼周之王,卽爲制法之王也。蓋漢儒以王擬孔子,亦有二因。一則以孔子當正黑統,(見繁露三代改制篇。)蓋以秦爲黑統,不欲漢承秦後,遂奪秦黑統而歸之孔子,以爲漢承孔子之統。此一說也。「則以孔子爲赤統,孔子爲漢制法,春秋亦爲漢興而制,因以孔子受命之符,卽漢代受命之符。此又一說也。由前之說,由於欲漢之抑秦。由後之說,由於欲漢之尊孔。則正漢儒附會其說,欲以歆媚時君,不得已而王孔子。」

其次有劉向,亦西漢大儒,然亦以陰陽災異說經,無異於仲舒。

漢書劉向傳:「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爲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爲奇。獻之,言黃金可成。上令典尙方鑄作事,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鑄偽黃金,繫當死。更生兄陽城侯安民,上書入國戶半,贖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踰冬減死論。」此劉向幼卽好鄒衍之學,亦卽淮南之學,先受鄒衍影響之證也。

又:「時數有大異,向以爲外戚貴盛,(王)鳳兄弟用事之咎。而上方精於詩、書,觀『古文』,詔向領校中五經祕書。向見尙書洪範箕子爲武王陳五行陰陽休咎之應,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迹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範五行傳論,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爲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此見向以陰陽災異說經,實以影射時事。其心術雖與轅固生譏公孫弘所謂「曲學阿世」者不同,要之治古文舊籍者,欲求通經致用則不得不借徑於今文新說,則斷可知也。故當時論五經,其實不脫百家。猶如今人談國故,亦不能不羼以歐西新說耳。

又五行志敍:「漢興,承秦滅學之後,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爲儒者宗。宣、元之後,劉向治穀梁春秋,數其禍福,傳以洪範,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此可見漢儒以陰陽五行說經,其言皆各不同,各自因時以意爲論耳,非古經之眞本也。

其他漢儒說經,類無弗主陰陽者。故漢儒之經則本「古文」,其所以說經者,則盡本於戰國晚起「今文」之說也。漢武之表彰六經,罷黜百家,亦僅僅爲今文書與古文書之爭耳,至於謂儒說勝而黃、老、申、商廢則誤。蓋一時之學術,有其一時之風氣與其特性,彼其時言黃、老如淮南,言儒如江都,習申、商如長沙,何莫勿有陰陽家之色彩者?是誠西漢之特徵,則治國學者所不可不曉也。其他如桑弘羊論鄒、孔,

桓寬鹽鐵論論儒:御史曰:「文學祖述仲尼,稱誦其祖,以爲自古及今未之有。然孔子修道齊、魯之間,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爲變,當世不爲治,魯國之削滋甚。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髠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餘人。當此之時,非一公孫弘也。弱燕攻齊,長驅至臨淄,湣王遁逃,死於莒而不能救,王建禽於秦,與之俱虜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國尊君,未始有效也。商君雖革法改教,志存於強國利君,鄒子之作變化之術,亦歸於仁義。」  按:漢人極崇鄒衍,故每與孔、孟相提並論,如史記孟荀列傳亦爾。

又論鄒:大夫曰:「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宏,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天運,以喩王公列士。諸生守畦畝之慮,閭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時御史大夫爲桑弘羊,其議論足以代表政府之意見。可見漢廷用儒,本重鄒衍一派,以附於申、商功利,非孔、孟之仁義也。

漢宣帝評儒生,

漢書元帝紀:「帝爲太子時,柔仁好儒,見宣帝多用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覇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歎曰:『亂我家法者,太子也!』」則尤可見漢廷用儒之眞相矣。

皆可以見漢代之風尚。故謂自漢武以後,五經置博士,爲古文書教授開祿利之途則可也。謂自此儒術獨用則否。以當時經生博士,本與秦前儒術不同,而漢廷亦非眞用儒術故也。

博士之官,遠始戰國。

史記循吏傳:「公儀休者,魯博士也。」

漢書賈山傳:「山祖父祛,故魏王時博士弟子也。」

秦時博士掌通古今。漢博士屬太常,僅爲禮官,掌故待問,不顓門教授。

西漢博士最初者爲叔孫通,惠帝時博士則有孔襄,文帝時公孫臣以言符瑞爲博士,賈誼、鼌錯皆爲博士。

時以經生爲博士者,文帝時有申公、韓嬰,景帝時有轅固生,皆治詩。有胡母生、董仲舒,皆治公羊春秋。然儒林傳云:「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竇太后又好黃、老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則其時博士猶未爲學官也。及孝武置五經博士,

王應麟困學記聞:「後漢翟酺曰:『文帝始置一經博士。』考之漢史,文帝時,申公、韓嬰,皆以詩爲博士,(所謂魯詩、韓詩。)五經列於學官者,唯詩而已。景帝以轅固生爲博士,(所謂齊詩。)而餘經未立。武帝建元五年春,初置五經博士。儒林傳贊曰:『武帝立五經博士,書惟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立五經而獨舉其四,蓋詩已立於文帝時。今並詩爲五也。」  今按:胡母生、董仲舒皆治公羊春秋,於景帝時爲博士,則武帝所增乃三經,非四經也。然稱置五經博士者,蓋申公之儔,其前爲博士,特以博識通故,非以其專經。至武帝隆儒尊經,乃特稱五經博士,而罷諸子傳記爲博士者。故以專經爲博士,自武帝始也。儒林傳贊獨舉四經,以其後四經均有增設,而詩自三家外,不增博士,故未之及;亦非謂武帝增四經也。故自武帝置五經博士,而後博士之性質,與前迥異。不得以武帝爲繼文、景而增成五經也。

而後博士始爲經生所獨擅。故王充謂:「博士之官,儒生所由興也。」(論衡別通篇)其後又爲博士置弟子員五十人,

漢書武帝紀:「元朔五年,丞相(公孫弘)請爲博士置弟子員,學者益廣。」

而後博士始以教授爲事,而博士弟子員亦爲利祿之途。

漢書儒林傳:「爲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一歲皆輒課,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爲郞中。太常籍奏。卽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

昭帝時,增博士弟子員滿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設員千人,成帝末增弟子員三千人。而博士亦遞增。

沈約宋書百官志:「漢武建元五年,初置五經博士。宣、成之世,五經家法稍增,經置博士一人,至東京凡十四人。」

然爲增立博士,每啟爭端。其著者:孝宣時有公羊、穀梁之爭。穀梁終亦得立博士。

漢書儒林傳:「瑕丘江公受穀梁春秋及詩於魯申公。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並。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江公吶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爲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此爲公羊與穀梁之第一爭,公羊勝而遂得立博士也。然江公旣爲申公之弟子,而申公魯詩亦立於博士,知其所傳穀梁春秋,當不至背道非聖,遠異於魯詩。公羊與魯詩同立學官,與穀梁又何至遽成水火哉?其兩家之勝負,亦決於二人之口辯與公孫弘之黨同,及武帝一時之好惡而已。此范寧所以有「廢興由於好惡,盛衰繼於辯訥」之歎也。而後人舊案重提,各復專治公、穀以續董、江之爭,此孟子所謂「是亦不可以已」者耶。

「太子旣通,復私問穀梁而善之。其後寖微,而蔡千秋學之最篤。及宣帝卽位,聞衛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宜興穀梁。時千秋爲郞,召見,與公羊並說,上善穀梁說,擢千秋爲諌大夫。千秋病死,徵江公孫爲博士。劉向受詔治穀梁,欲令助之。」此公羊與穀梁之第二爭,縠梁勝而亦得立博士也。其初由於宣帝好奇,韋賢諸人以同鄕之見袒魯學,宣帝以抉微之意護千秋,劉向以帝王之詔治穀梁,經術之異同,亦如是而已耳。

「江博士復死,乃徵周慶、丁姓(皆治穀梁學)待詔保宮,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講,至甘露元年,積十餘歲,皆明習。乃召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各以經處是非。時公羊博士嚴彭祖,侍郞申輓、伊推、宋顯,縠梁議郞尹更始,待詔劉向、周慶,丁姓,並論。公羊家多不見從,願請內侍郞許廣,使者亦並內穀梁家中郞王亥。各五人,議三十餘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經誼對,多從穀梁。由是穀梁之學大盛,慶、姓皆爲博士。」此公羊、穀梁之第三爭,經政府之刻意袒護,而穀梁終得立博士也。

孝哀時,有劉歆求立毛詩、古文尚書、逸禮、左氏春秋之爭。

劉歆傳:「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時,詔向受穀梁春秋,十餘年,大明習。及歆校祕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數以難向,向不能非間也,然猶自持其穀梁義。」此見學者之先入爲主,門戶之見,雖在大賢父子之間,猶不能免,則無怪他日之博士矣。

「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尙書,皆立於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其言甚切。諸儒皆怨恨,師丹爲大司空,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上曰:『歆欲廣道術,亦何以爲非毀哉?』歆由是忤執政大臣,爲眾儒所訕,懼誅,求出補吏。」

則後儒所謂今古文相爭之第一案也。然在當時,亦未嘗有今古文相爭之名。平帝時,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亦均立博士。(漢書儒林傳贊)王莽時,劉歆又爲周官經立博士。(藝文志)至東漢,乃有十四博士,

後漢書儒林傳:「光武中興,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尙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毛(毛字衍),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

則皆仍西漢之舊,而穀梁、左氏、毛詩、古文尚書、逸禮諸書則皆缺。惟左氏諸書,經劉歆力爭置博士,當時傳習者已眾,承其學者,乃時與朝廷博士之學相抗衡。其事之著者:光武時,有范升與陳元爭立費氏易及左氏春秋,

後漢書范升傳:「建武時,尙書令韓歆上疏欲爲費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范升奏曰:『臣聞主不稽古,無以承天,臣不述舊,無以奉君。陛下愍學微缺,勞心經藝,情存博聞,故異端競進。近有司請置京氏易博士,羣下執事,莫能據正。京氏旣立,費氏怨望,左氏春秋復以比類,亦希置立。京、費已行,次復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騶、夾。如令左氏、費氏得置博士,高氏、騶、夾,五經奇異,並復求立。各有所執,乖戾分爭。從之則失道,不從則失人。將恐陛下必有厭倦之聽。』」

又陳元傳:「元聞之,乃詣闕上疏,謂:『往者孝武皇帝好公羊,衛太子好穀梁,有詔詔太子受公羊,不得受穀梁。孝宣皇帝在人間時,聞衛太子好穀梁,於是獨學之。及卽位,爲石渠論,而穀梁氏興。至今與公羊並存。先帝後帝,各有所立,不必相因也。』帝卒立左氏學。諸儒以左氏之立,論議謹譁。自公卿以下,數廷爭之,左氏復廢。」此爲求立左氏之第二爭案也。觀范、陳之疏,可以見兩派所持議論之一斑。

章帝時,有賈逵、李育爭公羊及左氏優劣,

儒林傳:「李育少習公羊春秋,頗涉獵古學,作難左氏義四十一事。建初四年,詔與諸儒論五經於白虎觀,育以公羊義難賈逵,往反皆有理證,最爲通儒。」此亦以左氏起爭也。

桓帝、靈帝時,有何休與鄭玄爭公羊及穀梁、左氏優劣,

又儒林傳:「何休與其師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難二傳,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又鄭玄傳云:「玄乃發墨守、鍼膏肓、起廢疾。休見而嘆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初中興之後,范升、陳元、李育、賈逵之徒,爭論古今學,後馬融答北地太守劉瓌及玄答何休,義據通深,由是古學遂明。」此則非爭於朝廷,而純以著述爲學術之討論也。何休墨守公羊兼攻左、穀,鄭玄於左、穀亦一體辯護,實均以立官不立官爲爭點也。然自書籍可以不藉立官而傳布,於是古文遂盛,而立官之今文終亦不得掩之矣。

此皆當時所謂今古文之爭也。其爭點以左氏爲主,

皮錫瑞春秋通論:「漢今古文家相攻擊,始於左氏、公羊,而今古文家相攻若仇,亦惟左氏、公羊爲甚。四家易之於費氏易,三家尙書之於古文尙書,三家詩之於毛詩,雖不並行,未聞其相攻擊。(漢博士惟以尙書爲備,亦未嘗攻古文。)惟劉歆請立左氏,則博士以左邱明不傳春秋抵之。各經皆有今古文之分,未有相攻若春秋之甚者。」

其用意在請立官置博士,與禁抑其立官置博士而已。然當劉歆校秘書,初見古文左氏則左氏之傳習猶未盛也。故歆請立官而諸博士或不肯置對,「猥以不誦絕之」,是當時諸博士多未見古文左氏也。及東漢時,范升、陳元之爭,范升奏左氏之失十四事,又上左氏春秋不可錄三十一事。李育、賈逵之爭,育難左氏義四十一事。何休墨守公羊,而亦兼治二傳,故著書論其得失。是當時雖阻抑左氏立官者,亦未嘗不誦習其書。則書籍之流布傳授,已不如西漢之艱難,故學者得以博綜兼覽,實不必有賴於立官之博士。此則當時一大進步也。

東漢諸儒,家居教授者,指不勝屈。其弟子之多,亦過於西漢之經師。(參讀牟長、宋登、杜撫、丁恭、樓望、謝該、蔡玄、馬融諸傳。)教養諸生,常有千數。私家傳授之盛,先漢遠所不逮。又東漢諸儒,多尙兼通,(參讀儒林傳任安、孫期、張馴、尹敏、包咸、景鸞、召馴、張元、李育、何休、穎容、許愼、蔡元、魏禧諸人,並杜林、鄭興、賈徽、賈逵、張楷、張衡、馬融諸傳。)而最著者,爲鄭玄。本傳稱其「造太學受業,師事京兆第五元先,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曆、九章算術,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尙書。以山東無足問者,乃西入關,因涿郡盧植事扶風馬融,遊學十餘年,乃歸鄕里。」則後漢儒者,博綜兼覽之風,較之先漢專己守殘之習,又迥不侔矣。蓋社會嚮學之風旣盛,而師傳講習,積之旣久,則困難日減,以視劉歆所謂「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與夫「建元以上,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或爲雅,或爲頌,相合而成。泰誓後得,博士集而讀之」者,其情勢旣異,則豪傑之士,自不甘於專己守殘,而博士官學,乃不足以盡饜學者之望,則民間古學之盛,亦固其宜也。

且當時所謂今古文者,考其實,亦均爲「今文」而非「古文」。故前漢有「今文」之實,而未嘗有「今文」之名。後漢則有「古文」之名,而無「古文」之實者也。

日知錄:「按漢書藝文志,尙書古文經四十六卷,又孝經古孔氏一篇,皆出孔氏壁中。又有中古文易經,不言其所出。又禮古經五十六卷,春秋古經十二篇,論語古二十一篇,但言古,不言文。而赤眉之亂則已焚燒無遺。後漢書杜林傳曰:『林前於西州得漆書古文尙書一卷,常寶愛之,雖遭艱困,握持不離身,出以示衛宏、徐巡,宏、巡益重之,於是古文遂行。』是東京古文之傳,惟尙書而已。」

龔自珍總論漢代今文古文名實曰:「伏生壁中書,實『古文』也,歐陽、夏侯之徒,以『今文』讀之,傳諸博士,後世因曰伏生『今文』家之祖,此失其名也。孔壁固『古文』也,孔安國以『今文』讀之,則與博士何以異?而曰孔安國『古文』家之祖,此又失其名也。『今文』『古文』,同出孔子之手,一爲伏生之徒讀之,一爲孔安國讀之。未讀之先,皆『古文』矣。旣讀之後,皆『今文』矣。惟讀者不同,故其說不同。源一流二,漸至源一流百。此如後世翻譯,一語言也,而兩譯之,三譯之,或至七譯之,譯主不同,則有一本至七本之異。未譯之先,皆彼方語矣。旣譯之後,皆此方語矣。其所以不得不譯者,不能使此方之人曉殊方語。故經師之不能不讀者,不能使漢博士及弟子員悉通周古文。然而譯語者未嘗取所譯之本而毀棄之也,殊方語自在也,讀尚書者不曰以今文讀後而毀棄古文也,故其字仍散見於羣書及許氏說文解字之中,可求索也。又譯字之人,必華、夷兩通,而後能之。讀古文之人,必古、今字盡識,而後能之。此班固所謂『曉古今語』者,必冠世大師。如伏生、歐陽生、夏侯生、孔安國庶幾當之,餘子皆不能也。此『今文』『古文』家之大,略也。」

吳汝綸寫定今文尚書二十八篇敍:「自漢氏言尚書有『今文』『古文』,其別由伏、孔二家,二家經皆出壁中,皆『古文』,而皆以『今文』讀之。歐陽、夏侯受伏氏讀,不見其壁中書。壁中書本『古文』,以傳鼂錯入中秘,自是『今文』始盛行。安國與其徒亦故用『今文』教授。二家之異,在篇卷多寡耳,不在文古今也。太史公言;『尚書滋多自孔氏。』而劉歆議立逸書,譏太常『以尙書爲備』。其時膠東庸生遺學,亦以多十六篇與中古文同。凡前漢儒重孔氏學,稱『古文』逸書,皆以此。及賈、馬、鄭之徒出,乃始斷斷於『古文』之二十八篇,而廢棄其逸十六篇,以無師說絕不講。鼂錯所受壁中書,雖朽折,至哀帝時尙在,(按:此據劉歆移太常書:「今其書見在,時師傳讀而已。」)孔氏『古文』若廢棄逸十六篇不講,而止傳伏氏所傳二十八篇,則與鼂錯所受書何以異?且又何以大遠於『今文』耶?」

則當時所謂爭者,豈不在於文字之異本、篇章之多寡而已哉?豈不在於立官置博士而已哉?今再綜述兩漢經籍今古文異同,以見大概:

一、易:武帝時,立易經博士。宣帝時,分立爲施(讎)、孟(喜)、梁丘(賀)三家。元帝時,又立京氏(房)。

按:漢書儒林傳:「及秦禁學,易爲卜筮之書,獨不禁。」藝文志:「及秦燔書,而易爲卜篮之事,傳者不絕。」則易本通行民間,秦又不禁,疑本已有今文,故漢初治易者特多,以「書易得,文易習」也。漢武爲立博士,以本爲古文之故。

藝文志:「劉向以中古文易經校施、孟、梁丘經,或脫去無咎悔亡,惟費氏經與古文同。」師古曰:「中者,天子之書也。書言中,以別於外耳。」是漢內廷有古文易,惟當與今文易無大異。

後漢書儒林傳:「東萊費直傳易,本以古字,號古文易。」  今按:「本以古字」者,明三家本不以古字,亦見費氏傳後,亦不以古字也。因其本以古字而號「古文易」,知東漢時號「古文」者,不必眞爲古文矣。

隋書經籍志:「陳元、鄭眾皆傳費氏之學,馬融又爲其傳,以授鄭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傳,魏代王肅、王弼並爲之注,自是費氏大興,高氏遂衰。」

二、書:武帝時,立書歐陽氏(生)博士。宣帝時,添立大、小夏侯(勝)(建)。

按:漢書儒林傳:「伏生故爲秦博士,孝文時,求能治尚書者,天下亡有,聞伏生治之,欲召。時伏生年九十餘,老,不能行,乃詔太常使掌故鼂錯往受之。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大兵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猶得二十九篇,卽以教於齊、魯之間。伏生教張生及歐陽生。」據此,伏生壁中書當係古文,其授張生及鼂錯後,乃傳寫爲今文也。

劉歆移書太常博士曰:「孝文皇帝始使掌故鼂錯從伏生受尚書,尚書初出屋壁,朽折散絕。泰誓後得,博士集而讀之。」劉向別錄曰:「民有得泰誓於壁內者,獻之,與博士,使讀說之,數月皆起,傳以教人。」可證尚書皆古文,遭秦禁,故至天下無治其書者。伏生書合泰誓共二十九篇,爲今文。漢書藝文志:「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國者,孔子後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獻之,遭巫蠱事,未列於學官。」(是爲古文尚書。)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餘。脫字數十。中古文卽孔安國所獻也。劉歆移書云:「藏之秘府,伏而未發。」卽指此。太常博士以伏生尚書爲備,無缺佚,拒歆。

後漢書杜林傅云:「林前於西州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常寶愛之,雖遭艱困,握持不離身,出以示衛宏、徐巡曰:『林流離兵亂,常恐斯經將絕,何意東海衛子、濟南徐生復能傳之!是道竟不墜於地也!「古文」雖不合時務,然願諸生無悔所學。』宏、巡益重之。於是『古文』遂行。」(古文之亡,當在三國兵爭之會,乃有東晉梅賾之僞古文尚書。)

三、詩:文帝時立魯詩(申公),韓詩(韓嬰)景帝時,增立齊詩(轅固)博士。

按:藝文志:「诗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劉歆移書:「詩先師起於建元之間,當此之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或爲雅,或爲頌,相合而成。」則詩或出於諷誦,其寫錄當用今文,而傳授亦特廣。

又儒林傳:「毛公,趙人,治詩,爲河間獻王博士。」此爲古文。(及鄭玄箋詩以毛本爲主,又兼採三家,於是鄭箋行而「今文」齊、魯、韓三家詩廢。)

王國維漢時古文本諸經傳考:「漢志毛詩二十九卷,不言其爲古文,河間獻王傳列舉所得古文舊書,亦無毛詩。至後漢始以毛詩與古文尚書、春秋左氏傳並稱,當以三者同爲未列學官之學,非以其同爲古文也。其實毛詩當小毛公(萇)、貫長卿之時,已不復有古文本矣。」據此則詩經之在漢世,皆今文也。

四、禮:武帝時立禮經博士。宣帝時,分立大戴(德)、小戴(聖)兩家。

按:漢書藝文志:禮古經五十六卷,經十七篇,記百三十一篇。

又:「周之衰,諸侯將踰法度,惡其(禮)害己,皆滅去其籍,自孔子時而不具,至秦大壞。漢興,魯、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此爲今文。)

又:「禮古經者,出於魯淹中,及孔氏,與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此爲古文。)

劉歆移書云:「魯恭王得古文於壞壁,逸禮有三十九。」

儀禮疏云:「高堂生傳十七篇,是今文也。孔子宅得古儀禮五十六篇,其字皆篆書,是古文也。古文十七篇,與高堂生所傳同,而字多不同。餘三十九篇,絕無師說,秘在於館。」

禮記正義引鄭玄六藝論:「漢興,高堂生得禮十七篇,後得孔氏壁中河間獻王古文禮五十六篇,記百三十一篇。(班固云:「七十子後學者所記也。」)傳禮者十三家,惟高堂生及五傳弟子戴德、戴聖名在也。」戴德傳記八十五篇,戴聖傳記四十九篇。錢大昕曰:「百三十一篇者,合大、小戴所傳而言。小戴記四十九篇,曲禮、檀弓、雜記皆以簡策重多,分爲上下,實止四十六篇。合大戴之八十五篇,正協百三十一篇之數。」據此,則河間所得記,二戴傳之。而孔壁逸經則無傳也。史記以五帝德、帝繫姓爲「古文」,然二戴爲今文十七篇博士,知六藝今古文初無界限矣。

又按:禮旣自孔子時已不全,今觀儀禮、禮記類爲戰國中晚時作品,而亦稱「古文」者,此由當時儒家作僞與尊傳統之故。

五、春秋:武帝時立春秋公羊博士。宣帝時分立嚴(彭祖)顏(安樂)兩家。又立穀梁博士,至東漢而罷,故不在十四博士內。

按:藝文志春秋古經十二篇,錢大昕曰:「謂左氏經也。」經十一卷,公羊、穀梁二家。錢大昕曰:「漢儒傳春秋者以左氏爲古文,公羊、穀梁爲今文。」

文獻通考戴宏序云:「漢景時,公羊壽與弟子胡母子都著以竹帛,其後傳董仲舒,以公羊顯於朝,又四傳至何休,爲經傳集詁,其書遂大傳。」知公羊傳書成漢世,只有今文,無古文。徐彥公羊傳疏曰:「左氏先著竹帛,故漢時謂之古學,公羊漢世乃興,故謂之今學。」是也。

潛研堂集:「鄭司農云:『古者書義爲誼,儀爲義。』今考中庸述孔子之言曰:『仁者人也,義者宜也。』是孔氏古文爲誼之證也。董生云:『仁者人也,義者我也。』是漢初改誼爲義之證也。董生治公羊春秋,故許叔重五經異義以公羊、穀梁爲今文說,左氏爲古文說。」

經典釋文引桓譚新論云:「左氏傳遭戰國寢藏,後百餘年,魯人穀梁赤作春秋殘篇,多有遺文。又有齊人公羊高緣經文作傳,彌失本事。」據此,則穀梁亦後出今文,而猶雜以古文也。自來皆以穀梁爲今文,近人崔適春秋復始斥爲古文,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亦證其初爲古文,不知穀梁本在今古之間。

許愼說文序云:「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王充論衡:「左傳三十篇,出恭王壁中,蓋非事實。」漢書劉歆傳:「初左氏傳多『古文』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劉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據此,則今文博士謂「左氏不傳春秋」(劉歆移書),「不祖孔子」(范升傳),亦自有說。今考左傳殆成於吳起之徒,字皆「古文」者,晉書束晳傳:「太康二年,汲郡人盜發魏襄王墓,得竹書數十車,漆書皆『科斗字』。」知其時自以古文也。史記稱爲春秋古文者,如鐸椒、虞卿、呂不韋、陸賈著書,皆稱春秋,初非謂魯之春秋也。

以上敍五經今古文異同,大略粗具。以今考之,易、詩二者,當時本無大爭。古文尚書與逸禮皆在篇章多寡之間。「今文」博士必以尚書、禮爲備,難避「專己守殘」之譏。春秋則公羊與左氏絕殊,遠非文字異同篇章多少之類,在當時自爲相爭焦點。今文博士斥左氏「不傳春秋」,未爲誣讕。然謂公羊口說相傳,源於子夏,卽亦不可信耳。則二者之爭,豈不如五十步之與百步?公羊空談,終不如左氏實事。故左氏雖見抑遏,未得立官,而私學日盛,卒以大行。則其是非得失之數,固不操於漢廷之博士,而實操於學術之公評也。其他尚有周官,當時亦成爭點,而史文未詳。

賈公彥序周禮廢興云:「周官孝武之時始出,秘而不傳,至劉歆校理秘書,始得列序,著於錄略。時眾儒並出,共排以爲非。」毛奇齡經問:「周禮爲周末秦初儒者所作,謂之周人禮則可,謂之『僞周禮』,則不可。以並無有『周禮』一書,而此竊襲之以假其文也。是以是書在前,亦早有知其非者,如漢林孝存稱爲『末世瀆亂不驗之書』,何休斥之爲『六國陰謀之書』,惟鄭康成獨論注之,過尊爲『周公致太平之跡』。周禮不明,禮記雜篇皆戰國後儒所作,而儀禮、周禮則又在衰周之季,呂覽之前。故諸經說禮皆無可據,而漢世註經者,必雜引三禮以爲言,此亦不得已之事,原非謂此聖人之經,不刊之典也。若或又謂是書出於漢孝成之世,係漢人所作,並非周人,則不然。」此論極平允,周禮係戰國末年書,而亦寫以古文者,非儒家之託古,卽其尊傳統,故不用六國今文,而必用詩、書古文也。

論語、孝經雖有今古文而未起爭端。

論衡正說篇:「論語漢興失亡,至武帝發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尙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後更隸寫以傳誦。」此亦古文轉爲今文之一例也。

所謂漢今古文之爭者,如斯而止。大抵今文諸家,上承諸子遺緒,用世之意爲多。古文諸家,下開樸學先河,求是之心爲切。無今文之啟行,則經學無向榮之望。無古文之後殿,則經學無堅久之效。此自學風推移,與時消息,非盡人意。而晚近學者,張皇幼眇,謂當時今古壁壘,若何森嚴,彼此界劃,判若鴻溝;尋其淵源,爲之部署,怪言奇論,相生無窮,將以辨孔學之眞相,決是非之定讞,則亦徒勞之事也。然漢儒今古文之爭,其情實雖僅止此,而實中國學術潮流一縮影也。何以言之?當春秋之季,孔子慨於「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夢見周公,自負後起,遂開諸子之先河,爲學術之濫,是孔子之以「古」爭「今」也。逮夫儒、墨攘臂,同言堯、舜,而莊周、韓非目擊世變,痛論排抵,其極至於秦人,統學歸政,焚詩、書,坑儒士,則又以「今」爭「古」也。及乎漢興,黃、老、申、商,厥勢未衰,而公孫、董氏,重提古文,漢武從之,崇古黜今;而今文博士,曲學阿世,自爲一閥,別有古學,崛起相抗;是同爲以「古」爭「今」也。東漢末葉,古學旣盛,經籍之燄,勢可薰天,會稽王充,獨標異幟,譏切時俗,不蹈陳見,是又以「今」爭「古」也。乃有嵇、阮,扇風揚波,淸談是尚,脫略禮法。玄風推盪,皈依西土。豪傑之士,遠行求法,大造譯事。雖往異域,闢新徑,而實何異於有志之士之想慕夫唐、虞、三代之盛者?是亦一以「古」爭「今」也。及其達摩東來,禪宗繼起,直指本心,不著一字,萬千經典,如撥重霧,則又以「今」爭「古」也。久而倦焉,則又返尋六經,而有濂、洛、關、閩之學,則復以「古」爭「今」矣。然格物窮理,難免支離,鵝湖之會,異同旣判,陽明一出,遂揭良知,則又以「今」爭「古」也。自龍溪、泰州之後,疏決洪瀾,掀翻天地,東林、崑山,遞相挽掩,顧氏之言曰:「經學卽理學也。」則重爲以「古」爭「今」也。從此吳、皖樸學,蔚成風氣,而常州一派,遂倡今文,康、梁因之而言變法,則又以「今」爭「古」也。自此而下,迄於今茲,文藝思潮,波譎雲詭,深識之士,惄焉憂之。或尋故國之文獻,或究西歐之實業。要其崇實黜虛,捨我依人,將重爲以「古」爭「今」之勢,則斷可知也。學術之道,或反而求之於己,或推而尋之於人,「今」「古」之爭,遂若循環而無端。彼漢儒懇懇,固亦無逃於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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