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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中国历史上的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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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是人生一个“基本”问题,它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若使经济问题不得好解决,其他一切问题都将受影响。可是经济问题并不包括人生的整个问题,也不能说经济问题可以决定人生其他的一切问题。我认为经济在全部人生中所占地位,消极的价值多,积极的价值少。缺少了它,影响大;增加了它,价值并不大。譬如一个人要五百元维持一月的生活,缺少了一百元,对整个生活影响大;但增多了一百元,则此一百元之价值决不能和缺少的一百元相比。甚至经济上无限增加,不仅对人生没有积极价值,或许还可产生一种逆反的价值,发生许多坏处。个人如此,整个社会世界亦复如此。所以经济价值是“消极的多于积极的”。换言之,经济只是人生中少不得的一项“起码”条件。若论经济情况的向上,却该有其一定比例的限度。由整个文化、整个人生来看经济,经济的发展是应有其比例的“限度”的。倘若个人或社会,把经济当作唯一最重要的事件与问题,那么这个人的人生决非最理想的人生,这社会也决非最理想的社会。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认为经济可以决定一切,全部人生都受经济条件的支配,这一理论,就今天西方世界来说,未尝没有它部分的真理。但是这个真理,已是病态的真理。我们若真受经济问题来支配决定我们的一切,这一个人生,这一个社会,这一段历史,这一种文化,已经走上了病态。马克思的理论,是在西方社会开始走上病态后才产生的。因此他讲人类社会演进,完全在经济问题上着眼。他说:“人类社会从封建社会走向资本主义的社会。”这样讲法,至少有两个缺点:

第一,他只能讲通半部西洋史。中古时期的欧洲,是一个封建主义的社会;近代欧洲,是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这算是对了。可是以前,还有很长的一段。在希腊、罗马时期,马克思说它们是奴隶社会,这话便太牵强。单拿“奴隶社会”四个字,包括不尽希腊的文化人生和罗马的文化人生之显然不同处。我想马克思是先研究了近代欧洲社会,再推到中古时期,认为是由封建社会转成资本主义的社会,这算是对了。再向上推,而仍要单从“经济”一观点来讲西方全部历史,就有些说不通。

此刻我们单根据他后半一段来讲,封建社会有两个阶级之存在,一是“贵族”阶级,一是“平民”阶级。这里有该特别注意的一点,西方的贵族阶级,不全是政治上的公爵侯爵等,同时还有教会,也等于封建大地主。这一社会渐渐演变,到近代都市兴起,乃有新的工商业,所谓“中产阶级”,起来向上面的封建贵族争取自由,争取政权,造成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他们讲个人平等信仰自由,结果造成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间经济上的“不平等”和“不自由”。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的伦敦,看到当时种种工业生产之不人道,经济上的不平等,发表他的“资本论”“唯物史观”“阶级斗争”一套的理论。他说:资本愈集中,无产阶级愈扩大,中产阶级便不可能存在。无产阶级经过了资本主义的严格管理,他们有知识,有训练,有组织,只要扩大的无产阶级团结起来,推翻资产阶级,这个世界就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可是大家都说马克思这个预言失败了。照他的理论,应该在资本主义极度发达的国家,才愈容易引起无产阶级的反动。今天共产主义并不产生在美英等国,而产生在经济落后的俄国。

实在马克思预言也并不错。我们若不把各个国家分开单独看,而从整个世界的共通处去看,由于资本主义个人自由的经济发展,在国内固造成有产、无产阶级之对立,但由资本主义之向外发展而成为帝国主义之殖民侵略,却使国内穷的不太穷,富的更富了。但就整个世界言,正如希脱勒所讲,有许多变成“有”的国家,有许多变成“无”的国家,如是则并不是在一国之内变成为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对立,而是在整个世界上分成了“有”的国家与“无”的国家之对立。俄国正是一个经济落后的“无”的国家,所以列宁要补充马克思所没有强调的一句话,即是“打倒帝国主义”,这只是马克思预言的局部修正。

今天的世界,若没有更好的方案,终不免会产生“有”的国家与“无”的国家的斗争。这是说明了今天的西方,已经走上了经济问题成为最主要问题的时代,这根本是一个病态的时代。马克思确实指出了近代西方的病态,但共产主义并不能解决这个病。有了资本主义才有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只是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一“反动”。倘使资本主义不加修正,共产主义不可能完全消灭,这是西方现代文化一大困难。

今天要讲的是中国历史上的经济问题和社会形态。照我下面所讲,却可证明马克思理论的第二缺点。它只能讲西方,不能讲中国。因为中国历史并没有依照马克思观点而发展,特别重要的,中国社会乃由其他部分来领导经济,控制经济,而并不单纯的由经济问题来领导社会、控制社会。所以经济问题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占最重要的地位。中国历史实在比较地能把经济安放在其“消极价值”之应有地位上。今天中国人纵然就此吃了亏,似乎一向太不注意经济的发展。但就中国全部历史看,经济问题所以不成为中国社会人生惟一大问题的,乃因其有领导控制的经济力量在。这个力量,我们要客观地指出,平心地检讨。

第一点,中国社会与西方有一显然不同处。西方社会常有显明的“阶级对立”,中古时代是贵族与平民,近代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中国在西周及春秋时,也可说是一封建社会,但与西方中古时期的封建社会不完全相同。西方中古时期,由日耳曼人南侵,罗马帝国崩溃,政府法律一切组织解体了,社会上一个个力量便纷纷而起。他们的封建,指的是那时一种“社会形态”。中国古代封建,却是一种“政治制度”。由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卿大夫,统治各地,于是造成中国古史上的“大一统”。这和西方罗马帝国崩溃以后所造成的社会封建势力,截然不同。中国封建形成,是“政治”的,“由上而下”;西洋封建形成,是“社会”的,“由下而上”。

现在暂不讲这一点,而转讲双方的相同处。最要是双方同样有两个阶级之对立,一是“贵族”阶级,一是“平民”阶级。所不同者,中国贵族阶级是纯政治的,没有教会僧侣宗教性的贵族。西方封建社会由城市工商人发展成为中产阶级,起来争取政权,这可说是由于近代的资本主义起来推翻了封建主义。中国呢?到了战国以后秦汉时代,封建社会消失了,不再有贵族、平民阶级之对立,但也没有资本主义之兴起,这事实说明了与马克思理论之不相符。

中国社会自秦汉以后,在一般人脑海中,并没有“阶级”,但却有“流品”。我们可以说,秦汉以后的中国社会,是一个“流品社会”,并不是一个阶级社会。中国社会上从此分为士、农、工、商四流品,亦可称为“四民社会”。流品不是阶级。若我们不明白士、农、工、商四流品,亦将不明白中国社会之特点。农、工、商三流,西方社会也有,现在我们先讲“士”的一流。

平常说“士”是读书人,这并不恰切,因中国社会向没有禁止农、工、商人读书。有人说“士”是知识分子,也同样不恰切。中国人对士之一流,却另外有一种不平常的涵义。因“士”可以参加国家考试,跑进政府,预闻政治。我们常说“士大夫”“士君子”,士是参加政府的一特殊流品。而且秦汉以后的政府,亦仅由此辈士人所组织。中国秦汉以后的政府,便变成了“士人政府”,这和封建社会里的贵族政府绝不同。

在西方封建社会后期,工、商人兴起,在先只是对政府争取监督租税收支,审核预算决算,而不是直接要求参政。那时的政府则仍是贵族的。这个审核机构,即是今天议会的雏型。其后因议会种种刁难,政府无法应付,乃由议会中多数党出来组织内阁,形成了现代西方的“民主政治”。他们这一转变,是“有钱人”起来打倒了“有权人”。

中国秦汉以后,早不是贵族政府了,参加政治组织政府的,都是平民中间的士。“士”经过了政府之察举和考试而加入政府,这一制度,由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之建议而确立。但既做了政府官吏,便该和社会平民有分别。做官后,由国家给以俸禄,理论上应该专为公家服务,再不该顾及各自的私生活了。若其再谋个人经济,经营私家生活,则将妨碍公众,亏负本身的职守。其余农、工、商三流,则各自经营私生活,而负有缴纳租税的义务。

这个道理,自孔子时即开始提出。《论语》里屡次说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一类的话。孟子也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农、工、商生活有私家经济之凭藉,惟士则无恒产而有恒心。其精神所注在于“道”,不在私人衣食。汉武帝时规定做官人不许经商,唐代规定应考人做官人都不能兼营工商业。士人报考,必须声明身家清白,此所谓清白,亦包有不兼营私人生产工作而言。因此中国社会上的士,其身份地位,很有些相当于佛教的和尚或外国的教士。不过和尚是要出家的。在西方,宗教与政治分途,“上帝的事由上帝管,凯撒的事由凯撒管”。传教徒既没有家庭,也不参加政治。而中国的士,则是不出家的,不但有家庭,还要参加政府,要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套人生的大任务。西方社会里的最高人生理论寄托教会,中国社会的人生大道理,则寄托在士的一流。有志做士的,便不该自谋个人生活。他的个人生活该由旁人来替他解决,他则应该专为公众服务。孟子之徒问孟子:“先生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不太奢侈吗?”孟子说:“尧以天下让舜,舜受了尧的天下,也不算奢侈。像我这样,怎便算是奢侈呢?”因此中国社会上的士,是可贫可富的。

在中国,士是双料的和尚。因西方教士和佛教和尚,不要家庭子女,不参加政治,所以说是单料的。中国的士,却有家庭,须得仰事俯蓄,但又不准他为自己谋生活,专要他讲道,假使不这样,又如何负得起治国平天下之重任?诸葛亮做了汉相,临终遗表说:“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臣身在外,别无调度,随时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这是中国社会士的传统精神。积极方面要参加政治,来管公家事;消极方面不许他兼营管自己的经济私生活。所以说他们是双料的,至少也是半宗教性的。这是说:中国的士,至少该有一半的和尚精神。因其不经营私人产业,便和出家人无异。

一个国家的政治,交给这批人来管,这批人既是向来不考虑个人经济,则对其整个国家的经济,他们的思想和政策会怎样呢?这一层,诸位自可想象及之。若使从中古时期以下的西方,全把政权交给与教会,我想至少也决不会让社会产生此后的资本主义了。今天西方的政党,其背后是代表着社会的资本和产业的。

中国则不然。中国社会因为有了士的一流品,它可不要宗教,它的政府也不会变成贵族政府、军人政府、富人政府或穷人政府等,而永远是一种“士人政府”。此乃中国社会的根本特殊点,韩愈的《原道》,排斥佛、老,他说:社会上只有读孔子书的“士”,可以不从事生产,因为他是为公众服务的。“僧”“道”并不为公众服务,何能不事生产而依赖别人生活?因此,在一方面讲,中国的士是半和尚,因其不事生产而有家庭。从另一面讲,又是双料和尚,负了治国平天下的大责任,因而又不许他经营私人生活。

中国在秦汉以后形成了士人政府,社会由士人来领导与控制。所以我对两汉社会,称它做“郎吏社会”。两晋南北朝,称它做“门第社会”。唐代以后,则称它为“科举社会”。这是完全着眼在“士”的一流品之转变上来划分的。这完全和西方不同。若把马克思理论来分析中国社会,显然是牛头不对马嘴,必然如隔靴搔痒,搔不着真痒处。

现在再讲到中国社会中之农、工、商三流品。

中国社会也可称是一个“农业社会”,因农民占了国家最多的户口,农村是中国最广的基层。要讲中国的农民生活,必须先讲到“土地”问题,这是中国历史传统上一个最重要的经济问题。所谓土地问题,便是讲土地的“主权”问题。土地的所有权,应该是国家公有呢?还是由农民私有?

中国在封建时代就有井田制度,“井田制度”和“封建社会”是不可分离的。井田制度乃是封建政治下一个重要的节目。井田就是土地国有。当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照法理讲,全国土地都是天子的。天子分封给诸侯,诸侯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再平均分配给农民耕种使用,便形成了井田制度。土地开始分配,以九百亩划分九个单位,由八家承耕,每家分种一百亩。当时似乎尚无像后世租税的观念。唯一条件是八家共同耕种那中间一百亩的一块,把其收获交给公家。实际上,等于公家拿了九分之一的租额。但此制后来发现了缺点,农民全把精力放在分配到的田亩上,各家的一百亩私田耕得都很肥熟,对公耕的百亩便不免荒芜了。于是贵族地主不得不改变办法,不再将土地分公私,全部交给与农民,而向各家征收其十分之一的田租。这一转变便生了问题,因把土地“所有权”的观念改变了,渐渐地循致不再去管每家一百亩的平均分配了。他耕一百亩也好,耕一百二十亩也好,政府反正只要向他收取十分之一的租税。政府变为“认田不认人”,不问你耕多少田,只知道按田收租,于是逐渐转变为“耕者有其田”,将原来平均分配的精神打破了。

这样由土地“国有”转变到“私有”的过程中,并没有革命暴动,也没有任何一套明显的理论来鼓吹,若把西方眼光来看中国历史,这是难以了解的。这像后来印度佛法传入中国,到唐代已变成为中国的佛学,这是宗教上一大革命,然而也并没有像西方宗教革命般的显然争持和流血残杀。可见中国历史并不是没有变,而是在很和平的状态下很自然地变了,一幕一幕在不知不觉地变,没有很鲜明的划分。这是中西历史形态不同。究极言之,亦是中西人的性格不同,乃至中西文化精神之不同。

但“耕者有其田”也有一大缺点,因为土地所有权既归私有,耕者便可自由处置变卖土地,社会上便形成有贫富不均的“兼并”现象:“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但在政府租税制度上,则一向保持轻徭薄赋的传统。孟子理想中的租税额是十分取一,但汉代田赋规定是十五分取一,实际征收只三十分之一。唐代更轻,只合四十分之一。这是全国一致的。但有些农民并得不到好处,他们对地主缴租要高到百分之五十,或更高。国家法令虽宽,农民并不全受到实惠。王莽因此主张变法,把全国土地收归国有,重新分配,这叫做“王田”。王莽用意并不坏,但社会经济问题,并不是政府一道命令可以解决的。王莽“土地国有”的政策,却完全失败了。

从东汉末年到三国,全国大乱,地方政府解体,土匪盗寇四起,农民无法生存,便去依靠大门第。壮丁编为大门第的自卫队,这叫做“部曲”。大门第再圈占土地分配给部曲户,有的是部曲户携献土地给大门第,在不打仗的时候,仍由部曲户耕种。这些土地,现在则并不归农民所有,也不属于国家,而归入部曲主的掌握中。农民配到土地,自备牛和农具的,可获岁收百分之四十。由地主借给牛和农具的,只能得到百分之三十,更酷的只有百分之二十。当时国家的军队因没有了田租,遂也没有了饷源。曹操时有谋士策划实行“屯田”制度,军队于空闲时派田耕种。照法理论,田地是公家的,抽出百分之三十至四十的生产作为饷粮,其余缴回政府。在那时,全国几乎只有军队,没有农民了。军队又分两种,公家的是“屯田兵”,私家的是“部曲”,都由军队耕种自给。当时地方长官如县令郡守都没有了,全变成为屯田都尉。两汉时代是由农民担任义务兵役的,现在则由军队担任义务农作。晋代得了天下,军队复员为农民,但田粮仍和从前一样征收到百分之六十至七十,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高仅见的租额,也是中国历史上农民最痛苦的时代。只有今天号称为代表工农阶级的共产政府,却曾明令规定田租最高不超出百分之八十。

南北朝时,北魏始创立“均田”制,这一变动,又是由租税制度之变动而影响到土地制度。当时政府收租为百分之六十,大地主收租也只百分之六十,因此一般农民,均不愿当国家公民,而宁愿做大地主私属的佃户。因做大地主的佃户,遇穷困时还可向地主借贷。做了国家公民,穷困时会告贷无门。所以当时政府的户口册上公民甚少,大都依归大门第下为“荫户”,这亦可说是一种变相的封建社会了。北魏孝文帝虽是鲜卑人,但他却懂得根据中国历史,改变赋税政策,把田租额减轻到略等于汉代,如是则农民都愿改报户籍转为国家的公民。但政府同时也放宽限度,允许大门第可以依照一般公民的分配额,多耕十倍或几十倍面积的田,这是所谓“占田”。这是直从东汉末年以来土地制度上一番大改革,但也在和平过程中完成了。

唐代沿袭北魏均田制而成为“租庸调”制,大体仍和均田制差不多。这制度的好处,一是田地平均,二是租额轻减,但不久此制又失败了。任何一种制度之推行,必须有一种精神与之相配合。没有一种内在精神去配合推行,制度是死的,积久了一定会失败。

譬如要平均田亩,必须具备详尽的户口册。唐制户籍共需三份,一份呈户部(如今内政部)。一份送州(如今之专员公署或省政府),一份留县。这些全国农民的户口册,三年改造一次,每次均要三份。一次改造称为“一比”,中央政府保留三比,即旧籍三份,共九年的存卷。地方政府保留五比,即旧籍五份,共十五年的存卷。生死的变更,逃亡的发生,全国每天都不免有这些事故,都不该马虎。若办事人稍一疏忽随便,户口册便逐渐不正确,而整个制度也必然要失败了。

唐代自租庸调制失败后,改行“两税制”。一亩地抽夏、秋两次税,只问田,不问人,又恢复到土地私有可以自由买卖的情形。此后历经宋、元、明、清,土地永远私有,田亩永远可以自由买卖,虽有人再来主张土地公有,平均分配,可是始终没有实现成事实。但唐以后的土地兼并和贫富不均,比以前略好些。这因为隋唐以后采用了公开考试制度,报考的名额不断地放宽,而非经考试不得入仕,即使宰相子弟也不例外。这一制度推行了,以前的大门第逐步衰退而终于不存在,所以此后中国社会虽不能无贫民,却没有像古代封建时代之大门第与大贵族。

更重要的,是中国社会上“士”和“农”相配合的理想,这在古代《管子》书中已提到。汉代士人,大体由农村出身。唐以后的制度,属于工商籍的户口不准应考。因此士的一流,也只有从农民中产生。中国人一向爱多子女,这也不尽在乎某一种的宗教观念。如一家有三子,由两子种地,让另一子读书报考,考中了可以入仕做官。往往一个农民家庭,勤俭起家,留一个儿子读书进入士流,报考当官,得机会可以做到宰相或其他高位,便可以购地造屋,退休做乡绅。但乡绅子弟,往往经久了又不能上进,两三代后又衰败了,回到农民耕田的本分。而在农村里又有另一批新的优秀分子平地拔起,报考做官,取而代之。如此循环不绝,所谓“耕读传家”,自唐代至明清,均属此情形。只许农民投考,不许工、商人家子弟投考;又只许做官人购地造屋,不许做官人开店设厂、兼营工商。因此做官人只能成为一富人,却不能成为一资本家。而官家、富人又永远地在更替流转,不能累积成大富。要明白中国的社会,要明白中国社会的经济,必先明白这一个制度。

现在再讲到工、商人,我们该回到封建时代从头讲起。那时候整个土地完全属于国家所公有,一部分开放的是“耕地”,一部分不开放的叫做“禁地”。贵族受封后,那些土地便由贵族统治。耕地开放给平民耕种,此外如山、林、池、泽不开放的,便叫禁地,由贵族派员管理。这里面的生产,便是贵族的私产。后来有一般无业游民偷入禁地,伐木捕鱼,烧盐冶铁,这种经营是犯制的,在当时认为作奸犯科,为政府贵族所不容许。这批人在春秋时代便叫做盗贼。起初贵族派军征剿,后来剿不胜剿,便派人驻守入口,抽征其奸利所得,遂成为一种变相的“赋税”。

中国古人所谓“征商”,“征”字原为征伐义,而后来乃转变为征税。所以民间的自由工商业,在很早封建时代是认为作奸犯科的,是一种不正当的事业和行为。此种法理观点,连带于古代土地所有权的观点而生起形成,是远有其历史渊源的。这又与西方工商业的发展有其不同的途径。

秦汉时代,只有皇帝仍照古代父子传袭,而政府则与古代不同。古代分封一个贵族,就给他一块地,此为封建。后来做官的改给俸禄,不再给地了。农田无形中转为农民所私有,但其他的山、林、海、泽,在传统观念上,依然是天子私有。所以秦汉时代政府里的财政机关也分成为两个:农民税收归政府公用,属于“大司农”。山、林、海、泽一应工商业方面所抽的税,这是王室私有的,属于“少府”。政府有政府的财政收入,王室有王室的财政收入。“朕即国家”的观念,中国秦汉以后已并不存在。但战国以后,工商业大大地发展了,如齐国的临淄,便有户口二十万家,大都市早兴起了。当时最大的商人是盐商和铁商。商税既归王室私有,于是王室收入,反而多过了政府。这也不是出于帝王之私心,只是社会经济演变发展,在当时未先逆料到。汉武帝数伐匈奴,为国家司库的大司农报告国家钱库已空,武帝下诏命富商捐款,应者只卜式一人。武帝遂一怒而收回山、林、海、泽之利,把盐、铁收归国营与官办,把因此所得捐助给政府。在武帝之意,好像说:你们那些商人,运用了我王家土地发了财,我请你们捐助些给政府,你们不肯应,现在我便把王家私地收回,让我来直接捐交政府吧。

此种政策,正如今日之“公卖”与“国营”,有的说它颇似近代西方国家社会主义的理论,其实在中国历史上的出发点则大体如上述。可见中西历史仍是不相同。我们一定先要明白汉武帝以前一种土地所有权的观念之来历与转变,才能明白汉武帝所行“盐铁政策”之理论与根据。

汉武帝以后,政府对社会上可获大利的工商业,一向都由政府控制,不让私人尽量自由的经营。因此对农业则轻徭薄赋,平均地权;对工商业则限制发展,不使社会上有大贫大富之出现。孔子的人生理想是:“贫而乐,富而好礼。”社会不能严切制定没有贫富之分别,但穷人亦要让他们活得有一些快乐,富人须教他们知礼守礼。中国人所谓“礼”,便是一种生活的“节制”与“限度”。董仲舒曾讲过一节话,他说:“富而骄,贫而忧,都是要不得。我们不能使社会上绝无贫富之分,但不可使富人到达骄的地步,也不该使贫人落到忧的境界。”

上引孔子与董仲舒两番话,实可代表中国传统的经济理想。一个社会,虽不能做到均贫富,却老想能在某种限度内保持其平等。富的有一个最高限度,穷的有一个最底限度,求能把贫与富的分别,限制在此有宽度的中间而不使逾越。此亦是中国人之所谓“礼”,亦即是一种“均产”的理想,这一种理想的执行人就是“士”。

在这样一种传统理想控制之下,遂使中国始终走不上大富大强的路。然而一个国家也不可太富强,太富强了就会有危险。中国的传统哲学:“国防求能做到不被人侵略,经济求能发展到一般生活没有问题。”到此为限,却不许继续无限地向前。罗马帝国的衰亡,原因即在其太过富强了,因经济集中而流于过度奢侈,遂致文化崩溃,国家沦灭。中国始终把文化根苗寄托在农村,不让财富集中到城市,工商资产始终受节制,求其与农村经济保持一有宽度的均衡状态,而限制其发展过度。这样也影响了实用科学之发达,物质文明永远不能突飞猛进。然就长时期历史进展言,中国的物质文明也始终在西方之上。因为没有急剧的逆转与崩溃,经过长时期积累,所谓“日计不足,岁计有余”,无论从实际情况讲,或从理想意义讲,中国历史上的经济制度还是有它不可抹杀的长处。

马可波罗来中国,其时在元朝,这一时期的中国很不像样,但在他《游记》里,已经使当时西方人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经济繁荣的国家之存在。到清朝康、雍、乾时代,中国物质文明,就一般言,仍然在西方之上。只这最近两百年来,西方新科学才突然凌驾了中国。然正因为西方科学之突飞猛进,而造成了西方今天种种的问题。我们不能只看今天西方的发达,而忽视了中国一向用政治来控制经济的那一套理想与方法。自文化立场讲,从一个人生理想上来规定一种经济限度,是未可厚非的。

今天中国社会情况大变了,但变在哪里呢?据我想,如上所述,中国社会里的第一流品“士”的品质先变了,这至少是在大变中很占重要的一项。“士”是中国社会的中心,应该有最高的人生理想,应该能负起民族国家最大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内心修养上,应能有一副宗教精神。可说中国的士,应是一个“人文宗教的宣教师”。他们常要不忘记自己是半和尚,或是双料和尚,而不仅是一个有智识的读书人。

自从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中国若能急起直追,迎头赶上,在和平秩序中接受他们的新科学,这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并不需要先把中国整个社会、整套文化澈底推翻,全部革命。但一部分读书人走上政治,失却了为公服务的责任感,却说是争民权。一部分改行经商,索性专一孜孜为利,说是个人自由。西方人至今尚进教堂,接受他们许多传统的人生教训,而今天中国的智识分子,则只接受了西方的“权利观念”,没有接受他们的“宗教精神”。社会依然是中国的,理论却是西方的;又只有西方理论之一半,只讲“个人权利”,不讲“仁爱与牺牲”。于是四民中缺少了一民“士”,社会骤然失了中心。

其实今天中国社会里的所谓智识分子,还如从前的士般,实际上还是中国社会的中心,但他们只保持了中心的地位,早失却了中心的精神。他们只肯剽窃西方政治经济理论来“自便己私”,而缺乏一种为公牺牲的宗教精神。反而离题愈远地来求破坏中国社会,打倒中国文化。理论上是消极的所谓革命,实际上是专为个人或派系,或党团,争夺各自一份的“私权益”。于是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觉得目前的中国,依然要走中国自己的道路,要恢复“士”的精神来作社会中心的主持与领导。这辈人不应该借着民主理论来逃避自己的责任。他们还是社会的灵魂。他们应该尊孔子也如西方人敬耶稣般,应带有一种“为公牺牲”的精神。不能仅凭一套浮浅而实际是自私的政治经济理论,来掩饰其自营己私的权利营谋,来助长相互间的斗争情绪。他们必须有精神,有信仰,他们确还是今天中国社会的中心,责无旁贷,不应该躲避。他们说:“今天是民主社会了,谁也该自由,谁也该平等。”实际则仍是不平等,只让他们获得了许多自便己私的自由。

今天的中国共产党,盲从马克思,主张以阶级斗争来领导中国社会之改进,其实中国社会从秦汉以来早就没有阶级。若说打倒封建,则中国又已早没有封建。若说无产阶级专政,则中国的士,早已是一种无产阶级,又且应以无产作为他们的宗教信仰的。中国向来有一套“士农合一”节制经济的传统理想,因此中国社会也绝不会走上资本主义的路。封建社会破毁了,资本主义的社会始终未出现,这是马克思唯物史观不能适合中国历史进程的真凭实据。信仰马克思来改革中国社会,真所谓无的放矢。

今天中国人的大缺点,就在把自己本身的社会实相撇过不谈,而专门滥用西洋几个空名词套上,硬拼硬凑,硬要叫中国来做别人家文化的殖民地。我们希望中国文化还要自觉的站起来,那么中国才有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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