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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新亚书院(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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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亚既得雅礼方面协助其常年费,又为代募款建筑一新校舍,继之续获哈佛燕京社协助研究所费用,一时困难解决。此两事,香港政府亦早预知。惟大陆变后,香港私立大学一时崛兴不止七八所之多。港政府既不禁止,亦不补助。新亚独得美方协款,香港教育司高诗雅及港大林仰山教授献议,港督葛量洪在香港大学一九五五年之毕业典礼上,授余名誉博士学位。以前港大曾对胡适之及其他中国人一两位有此赠予,然事隔已久。余此事一时哄传。不一年,又得余结婚消息。群传余在短短数年内,一得雅礼哈佛协款,一得港大学位,一新婚,三大喜庆,接踵而至,为当时大批来港人士中所未有。

余妻胡美琦,江西南昌人。先曾在厦门大学肄业一年,其父家凤秀松,曾长赣政。一九四九年,阖家来港,美琦亦由厦门来。无锡同乡丁熊照邀宴,余赴席,适秀公亦至。客未集,余与秀公遂在丁家屋顶露天占一桌对坐长谈。及邀进屋,有一客曾任上海市警务。主人请其上坐,续邀秀公为次坐,秀公坚让余。余谓其他一切不论,即序齿,余亦当陪下座。且主人与余为同乡,又同居港九,闻公不久当去台北,乃过客,义无可让。秀公坚不坐,推挽四五番,今已不记究系何人坐了第二席。只忆与秀公骈肩坐,继续长谈不止,旁席作何语,皆已不复记及。此为余与秀公之初次见面。不数日,美琦即来投考新亚。

一九五○年暑秀公家迁台北,美琦独留港寄居熊式辉天翼家。天翼任江西省主席聘秀公为秘书长。抗战胜利后,天翼出任东北行辕长官,秀公又为其秘书长。一日,天翼忽来桂林街新亚相访,坐余卧室内长谈。随来一副官,立门外,天翼久坐不去,余对此副官亦无法招待。

美琦在新亚就读仅一年,亦去台北。及余在台北惊声堂受伤,卧病于中心诊所,时美琦服务于台中师范之图书馆,特告假来台北视余病。余出院,转赴台中休养,美琦遂于每日下午图书馆服务公毕后来护侍。留同晚餐而去。星期日来,则同去台中公园散步,如是为常。暑后,美琦转学台北师范学院,即此后之师范大学。一九五四年暑毕业后又来港,遂又得日常相见。美琦以余胃疾时发,久不愈,学校事烦,一人住校饮食不宜,乃慨允余缔婚之请。于九龙钻石山贫民窟租一小楼,两房一厅,面积皆甚小。厅为客室兼书室,一房为卧室,一房贮杂物,置一小桌,兼为餐室。婚礼在九龙亚皆老街更生俱乐部举行,仅新亚同事眷属共十余人参加。时为一九五六年一月三十日。香港大学为余再版《先秦诸子系年》,余亲任校对,积年有增订稿数十处,尤需精思详定,须在新婚后书室中赶工完成,每达深夜。惟每日傍晚则必两人下楼同赴近宅田塍散步一小时。日以为常。

美琦为其父秀公每期其出国留学,不忍终背父志,而余则婚后体况转佳,遂于一九五八年一月一人赴美,在加州柏克莱大学进教育研究院。留学一年,卒以念余一人居家不便,乃又中途辍学归。美琦告余,在加州一年,始知自己兴趣终偏向在本国传统方面,不如归来自己修习。再多留,徒为获得一学位外,别无意义。

余因得刘百闵介绍,获识陈士文。士文毕业于杭州艺专,赴法专习西画。归国后执教于其母校。时亦闲居在港,其家亦在钻石山旁。一日,余告以新亚拟创办一艺术系,以教授中画为主,西画为副。惟无固定之经费,拟照新亚初创时,授课者仅拿钟点费,不能与他系同仁同样待遇,不知君肯任此事否。士文云,愿供奔走。先商得其老友丁衍庸同意,再与吴子深相商。子深与余素识,及余偕士文往访,或因其曾在苏州自办一艺术专科学校,新亚欲办此系而不聘彼任系主任之职。彼乃坚拒。余意此事须费大辛劳,故仅请其授课不敢以种种杂事相烦。彼既坚拒,遂亦不再相强。

又转访顾青瑶女士。青瑶亦在港开门授徒。告余,倘钱夫人有意学画,彼愿尽力传授。学校上课,彼殊无意。余与青瑶初次相识,彼未露坚拒意,余遂告以蒙许余妻登门学画,特先致谢意。余妻正拟赴美进修,俟其归,当偕其同来谒师。惟仍恳能来校任课。青瑶答,今年授课时间已排满,明年决当来。青瑶有女弟子荣卓亚,乃德生之女,有一私家车,允亲送其师来校,因亦请其随同授课。嗣又请得张碧寒,乃上海张园主人,亦在港,与青瑶亦相稔。又请得其他数人,山水花鸟虫鱼人物各有专长,阵容整齐。

一日,余告董事会,有一报告但非议案不必讨论。学校拟创办一艺术系,以经费困难,下学期学校先添设一二年制艺术专修科。仅求在学校中划出教室及办公室两间。教师已多洽聘,但如本校初创时例,只致送钟点费,学校不烦另筹经费。俟艺术专修科获得社会之认可,相机再改办艺术系。诸董事皆默无语。此后有一董事,美国人,屡向余作戏言,云此乃报告,非议案。以艺术系初办,即获美誉,故彼常忆及往事也。

艺术专修科创始于一九五七年二月,又得侨港珍藏名画者三四人,各愿暂借其所藏,合得四十件左右,暑假期间由新亚开一展览会。一时观者络绎,港督亦特来参观。其后艺术专修科师生又举行一次作品联展,颇获佳誉。此项展览品后由雅礼协会赞助运往美国,在美国各地巡回展览,亦得美誉。其有助于此后正式成立艺术系为力亦甚大。一九五九年秋,雅礼协会又增加协款,正式添设一艺术系。但教师待遇则仍不平等。

余因艺术系与其他各系同样招考,有不合资格应考,而有志学国画者,多被拒门外。遂于假期内开设一补习班。并同时开一展览会,展出学期中诸师生近作。社会观众瞻其成绩,竞来报名,学校即以补习班所得学费,补贴艺术系各教师,聊济薪水之微薄。

士文为人朴忠,又谦和,质讷无华,不喜交际应酬。而艺术系一切杂务均由其一人任之。溥心畲赵无极等来港,均邀在系中特开讲座。又王季迁自美来港,亦在艺术系开课一年。季迁后又曾专任并兼系务。皆士文一人接洽之。及罗维德来校任雅礼代表,其夫人亦在艺术系学习中国画。而美琦则自美返港后,即亲赴青瑶家习画。每去必整半天,甚感兴趣。台北师大教授金勤伯来港,艺术系亦请其任课。美琦亦向勤伯习画。及余家迁台北,勤伯亦在台,美琦又从学有年。余对提倡中国艺术,本早具此意。桂林街初创校时,俞振飞尚滞港,余曾与接洽,拟聘其来校教昆曲。振飞已允,并曾来校讲演,但不一年终返大陆,未能留港。新亚成立艺术系后,乃又于课外添国乐团,有古琴古筝二胡箫笛之传习。又先设有国剧团,先后有两女学生善唱,曾在校中演出平剧两次。此皆新亚在艰辛中,兼具娱乐精神之一种收获也。

雅礼驻新亚之代表,初派郎家恒。一九五八年暑改派罗维德来作代表。罗维德乃耶鲁大学之宗教总监,又任耶鲁大学皮尔逊学院院长。其在耶鲁德高望重。年老退休,雅礼乃请其来港任驻新亚之代表。

一日,罗维德语余,若新亚更求发展,似宜添设理学院,但不知余意云何。余云,余亦久有此意,惟需经费甚巨,不敢向雅礼轻易提出。今君亦同具此意,大佳。但物理化学诸系,须先办实验室,俟物理仪器化学药品粗备,始可正式开办,免来学者虚费岁月。当先开设数学系,次及生物系,只需购置显微镜等少数几项应用仪器即可。时适耶鲁有理学院某教授赴菲律宾,为其某大学部署理学院研究所,罗维德遂邀其迁道来港,为新亚设计,以最低款筹备物理化学等实验室。而数学生物两系,则率先创设。时为一九七○年秋。隔一年,始正式添物理化学系。若非罗维德来港,新亚理学院恐不能如此顺利创办。

其时香港政府忽有意于其原有之香港大学外,另立一大学。先择定崇基、联合与新亚三校为其基本学院,此后其他私立学院,凡办有成绩者,均得络续加入。崇基乃一教会学院,经济由美国各教会支持,创办后于新亚。联合书院乃由亚洲基金会出资,集合其他私立学院中之五所组成。因新亚已得雅礼哈佛协助,亚洲基金会遂改而支持此五校。凡此崇基、联合、新亚三校,皆得美国方面协助。港政府似乎意有不安,乃有此创办一新大学之动议。崇基联合均同意,新亚同人则多持异见。余意新亚最大贡献在提供了早期大批青年之就学机会。今则时局渐定,此种需要已失去。而新亚毕业生,非得港政府承认新亚之大学地位,离校谋事,极难得较佳位置。倘香港大学外,港政府重有第二大学,则新亚毕业生出路更窄。此其一。又国内学人及新起者,散布台港美欧各地日有加,倘香港再增办一大学,教师薪额一比港大。此后络续向各地延聘教师,亦可借此为国储才。香港政府所发薪金,亦取之港地居民之税收。以中国人钱,为中国养才,受之何愧。此其二。三则办一大学,当如育一婴孩,须求其逐年长大。而新亚自得雅礼哈佛协款,各方误解,欲求再得其他方面之大量补助,事大不易。必求一校独自发展,余已无此力量与信心。抑且余精力日衰,日间为校务繁忙,夜间仍自研读写作,已难兼顾。亦当自量才性所近,减少工作,庶亦于己无愧。而香港政府意,则实以新亚参加为其创办新大学一主要条件。余以此事告罗维德,彼极表赞同,更不发一语致疑问。余谓学校内部会议,余可负全责。遇学校与港政府磋商,君肯任学校代表,不惮奔走之劳否。彼亦慨允。

一日,港政府送来一创办新大学之纲领,凡二十余款,嘱各校参加意见。新亚特开一会议,逐款加以改定者,逾三之二。但港政府亦不坚持,率从所改。又一日,余偕同事四五人赴教育司应邀谈话,罗维德亦同往。时高诗雅已退休,毛勤接任,手持一纸,列五六条,起立发言。先述第一条,辞未毕,余起立告毛勤,能有几分钟许余先有申述否。毛勤允之。余发言毕,再请毛勤讲话。毛勤谓,尊意未尽,尽可续言,于今日之会有益无损。余遂继续发言,再让毛勤。毛勤又言,君尽畅所欲言,勿作存留。余再继续发言。自上午十一时开会,壁上挂钟打十二响,余告愧憾。毛勤谓,今日畅聆君言,极所惬意。惟有一事乞原谅。港政府为成立新大学事,亦特组织一会。我居此位,特转达政府公意,非私人有所主张。今晨聆钱先生言,当转告政府,俟下次再商,遂散会。是夜,新亚在市区有酒会,罗维德告美琦,今日钱先生有一伟大令人敬佩之表现。席散,美琦询余,乃以午间教育司开会事告之。

罗维德驻新亚一年,回雅礼,由萧约继任。在卢定来港时,即与余相识。其人久居中国,又娶一中国太太,离大陆后,居港写作亦已多年。与港政府人多相熟。时以新亚意与港府意彼此传递,为助亦大。港政府又特自伦敦聘富尔敦来,为创建新大学事,与三校磋商。富尔敦力赞新亚研究所之成绩,谓当保留此研究所,成为将来新大学成立后之第一研究所,一任新亚主办。并将此意写入新大学创建法规中,俾成定案。余与谈及新校长人选,余主由中国人任之。富尔敦谓,先聘一英国人任首席校长,再由中国人继任,或于实际情势较适,未细谈而罢。

一九五九年秋,余得耶鲁大学来信,邀余去在其东方研究系讲学半年。余以新亚事烦,适桂林街旧同事吴士选俊升自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退职去美,余邀请其来新亚任副院长,余离港可暂代校务。毛勤告余,吴君曾任台湾政府教育部次长职,彼来新亚,似有不便,港政府将拒其入境。余问毛勤,在英国是否有从政界退职转入学校任教之例。今吴君已正式从国民政府退职,转来新亚,有何不便。毛勤言辞趑趄,谓新亚聘人易,君何必选走一限途。余谓,港政府倘有正当理由告余,余自可改计。倘并无正当理由,何乃坚拒余请。毛勤通粤语,并亦略读中国书。彼谓,君心如石,不可转也。只有仍待港政府作最后决定。

一日,萧约特来告余,私闻港政府中人语,新亚申请吴君入境,颇惧大陆忽提抗议,横生波折。顷港督休假离港,不二日即返,专待其最后一言。万一坚拒新亚之请,岂不对新亚颜面有关。不如暂撤所请,再俟他日从长商榷。余谓,既只须再待三数日,余必俟港督返,听其作最后之决定。及港督返,语其部下,我们且勉从新亚此一请,他日复有此等事,再作详商。翌晨,毛勤一早来新亚,入余室,即连声恭喜,谓港督已允吴君入境,并已直接通知纽约英国领事馆,嘱其就近转达吴君,俾可即速治装。毛勤又谓,君为此事延迟美国之行,顷吴君不日可来港,君亦可整备行装矣。

又一日,毛勤来告余,彼于明年夏须退休返英伦,君将去美国,特先来辞行。彼又谓,英国乃民主政治,于反对方面意见,亦知尊重。君坚持己见,一次不见从,尽可再次提出,幸勿介意。

毛勤又于年前向余提议,由新亚来创办一中文中学,可作港九中文中学之榜样。嘱余先选定一地,香港政府可无条件拨付。校舍图样绘就,建筑经费新亚只需担任其十分之一,其余十分之九,全由港政府负担。将来此中学之常年经费,教育司当担任其百分之八十,而内部用人行政,则全由新亚作主,教育司决不干预。余遂于九龙近郊荃湾择定一地,距市区不远,而隔绝烦嚣,可全不受市区之影响。其地背负山,南面距海亦近,可遥望,地极宽敞。惟须待港政府先在该区四围筑路,再于路面下安装自来水电灯各线。余并聘定台北沈亦珍来任校长。亦珍特来港一行,同去踏看新校舍之地址。一切端倪粗定,忽港政府创设新大学之动议起,余为此事,各方商谈,极费曲折,遂将中学事搁置。及毛勤去职,亦未目睹其成。

余自办新亚,与香港教育司时有接触。前为高诗雅,继任者为毛勤。而高诗雅任职时,毛勤即为之副。故余与毛勤交接为特多。高毛两人皆久居港地,通达中国社会人情,对余皆具礼貌。及中文大学成立,特授高诗雅以名誉博士学位。高诗雅来港接受学位时致辞,特纪念及余与新亚之往事。余时已离港来台,有人特转送其演讲辞于余。余初不通英语,居大陆时,与外国人交涉极少,不谓在香港交接得许多美国英国人。至今不胜驰溯。亦余生平师友中所难忘之几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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