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要追忆起那柔情缱绻的一切,那紧紧揽住了而在沉默中静味着自己颤动了的心灵的滋味,真太于把人撩动了呀!
他的红唇依然会浮着蜜似的温情,颤动着炙人的情焰!然而那内心燃烧着的革命的烈火却早已完全熄灭,有的只是一堆拨不出残烬来的死灰,维持两人间的要素是没有了!于是她明白了他们间的关系,各人都站在方向相反的两个极端,中间的距离是太远了!那可爱的影像已罩上模糊的浓雾,变成不可理解的东西了!
那迷人的睡姿只有一闪起来便跟了温馨的过去一同消灭!醒觉来后她依然是顽强的她!她应该蔑视那醉人的,没有生命的过去的爱情——不,不是爱情,只是两个渺小的灵魂所紧紧纠缠着的痴恋罢了!——而从这深潭中跳出。应该把胸中的热力追求着广大的、神圣的、革命的爱情!
太阳已从东方升上来。它照耀着欢欣的光芒,炫夺人的眼睛!她从露台上跑回屋里去。
他还没有起身,自闹翻了之后他尽是苍白着可怜的脸孔!昨晚上和几个无聊的友人好像到外面喝酒的样子,回来的时候叹着气流了不少的眼泪!这眼泪虽和解了她板起来的面孔,但总消灭不去她胸中的烈焰。
不想喊醒他,让他沉沉地找寻自己的醉梦吧!给时代遗弃了的人物她是没有法子把他赶跑了去的,虽然这是从前的恋人,同志!她也没有闲情来愤恨他,痛悼他;她只耽心着五天了,一个星期了,而炳生何以老是没有找过她一次?是他忘记了这急待援进的同伴呢,还是他碰到了别的不能抽身的事情?!
读着一册已经看了大半的书籍,但心神总是不能集中地常常从书中跳到别的什么上去!
抛了书籍跑到走栏,看看一群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不时地转过头去望望马路上可有什么认得的行人,弄堂里有没有找着门牌号数的客人。
突然!有纪律的喊声隐隐地在耳际浮动起来!这声音散开就好像是几千万缕相似的啸声在里面颤动着,宛如繁音杂奏的交响乐!
这声音打动了她,它好像是从她那刻下在脑膜上的唱片里开唱出来的一样!为什么她感到那声音这样的熟识呢?那不是群众的呼声么?不是示威巡行的呼声么?……
她即刻记起来今天是x月x日,是个伟大的纪念日!三年以前的今天她正高撑了一面光明的旗帜,和群众们在t城的狭小弯曲的巷道上,热狂地号喊着,跳跃着哩!呀,多伟大呀!……这记忆激荡着她,兴奋起来了!但现在,在这儿,不是白色恐怖下帝国主义践踏着的地带么?难道勇敢的群众能够在这儿举行纪念的仪式么?这儿的同伙们已经组织成这样强有力的队伍么?……
那是自己的幻觉吧?但啸动的呼声是一阵比一阵越发清晰地送进她的耳膜、镌进她的心灵!那震荡着空气、刺破高高的蓝空!激越地,雄浑地送来了!
那蕴藏已久的烈焰现在在她的心头爆炸开来!血管里汹涌着急流的热血,灵魂快要飞越出这颤动的躯体般,强度地兴奋着!
再也没有踌躇,她流水似的泻下了几十级楼梯,冲向门外去了!娘姨从橱下跑出来替她把门关上,睁着惊异的眼光一直送她出了弄堂!
穿过飞驰来去的人堆中找寻她的目的物,跟了怒潮起伏的吼声走去,转过了马路,在大的铁桥上,在眼前滚着一条闪耀着春日的光辉的,江流似的群众的队伍!
血红的,一别三年而现在像碰了爱人似的可爱的旗帜,在这江流上面被高高地撑起,迎着春日的和风,张开了翅膀般在群众头上飘展着!
——哟!……
披到颈上的乱发飞舞起来,大的眼睛闪射着无限的光芒,高举起两只臂膀,害了热病似的狂热地冲进整然进展的队伍怀中!
哗然的腾跃起来,好像几千百个被打进了过量的气体而同时爆破开来的球胆般,她的声音混进这样的喊声里了!!好像把两年以来闷积胸头的东西都吐出来混进这里面了!
从一位同伴的肋下抽来一束彩色的纸张,跳着把它向空中一掷!因风飘荡的纸张纷纷地散进行人的手上,袋中,也有些飞过了桥栏,飘下在河水上或舣集着的河旁小舟上。
喊着跳着,她越过许多同伴的身旁,冲进前面,现在已经跑进旗帜下面了,她歪仰起头儿,旗的阴影落在脸上,上面罩着晴朗的春天的蓝空!
群众的队伍向左转去,黑蚂蚁般的敌人们渐渐从各方麇集了来,整然的队伍分成断断续续的几个段落,但这好像一条虽被砍断,但还转动着的百足之虫,没有力量能够把它一时完全弄僵!
暴力渐渐压下来,斗争于是开始了!粗大的棍儿从各人的头上身上滚下,但粗大的拳头和怒跃的嚷声却又把它x开了去!又渐渐地布的衣服给撕裂了,领袋给扯得歪在一边,到后来枪刀的尖端接触到人的肉体,鲜红的血滴沿着愤怒的脸孔和撕破了上衣的胸膛,纵横地流了下来!
前进,前进,呼喊,呼喊!斗争继续了整个钟头!
强暴的手腕抓住了她的颈项,粗大的东西黑压压地从脑门上压了下来!一切都在眼前晃乱,跟着是沉向茫茫的黑暗中去!但她紧紧地抓回来自己的知觉!
她感到自己好像一条伸张着的皮带,紧张不过地在极度强力的两端中间挣扎着!
已经断绝了般从一端松解下来!她睁开眼睛!
——呀!……是你?……你把我从敌人的腕中夺了回来!!
她碰着那个日夕盼待的同伴,但只有一瞥间他已跳进另一堆人丛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