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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后,天色晴了,金煌煌的日光,漫铺在新雨后的长街上。我一面走,一面打算,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好似要上断头台的一般。走了好一会,抬头望见了一座新起的不中不西的洋楼,心里想道:“这就是张妈说的那个华美天堂的大洋楼了!”忙向前抢了两步,忽然那两条腿,自己又停住了,像似从心中坠下一块大石头来把它们坠住了一般。从腰里掏出烟盒来,燃着一支烟,吸着烟又打了几个转身,才转到黄家的大门口,一鼓气直走到门房前。

“您找谁?”一个四尺多高四尺多粗的人从门房里鸭子步踱了出来,仰着脸,扁着嘴,这样问我。

“你们大少爷可在家里吗?”

“您贵姓?”他把我上下打量着盘问。

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他接过去,闭着嘴看了半天,嘴巴下那一片多肉褶作深深两道大纹,又仰起头来对着我说:“您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给你进去瞧瞧。”说完转过身去,挺了胸,仰着头,向里走去。只见他颈上三道大纹,身下两条短腿。

等了老半天,他从里面挺了肚子走出来说:“请到客厅坐罢,我们少爷就起来啦。”

我跟他到了客厅里,坐在一把四面不沾身的方椅子上。他挺着肚子走出去了,一个长瘦的差人进来倒了茶。我吃着茶四面墙上望一望,见挂的匾联,都是些督军省长的大笔。又等了老半天,听差先进来,跟着是一阵香水香肥皂的臭味,进来了一位黄、瘦、细、小、时髦装饰的人,对我躬了两躬腰,口内说些久仰久仰的套话。我站起来问他可是黄培和先生,他把眼挤了几挤,一笑露出满口的金牙来,答了个“是”。我心下暗想道:“他不像个师长的儿子,倒像个花旦的琴师。”

他和我客气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就问我道:“你刚从北京回来吗?”

“是的,昨天刚回来。”

他抬起手来修饰指甲,现出两手的金戒指;又抬起头来,问我道:“你常看戏罢?”

“看过了几次。”

“徐碧云真是后起之秀啊!”

“我来有一件事情求你。”是我打断他的话。

“他扮玉堂春公堂一场,唱工真好!”他赞叹不置地说,“其中二六转摇板,摇板转快板一段,变化无端,悠扬尽致。除了他,真没有第二个唱的那么好!你看过他的……”

“我来有一件事情求你。”我又重新郑重地这样说。他把眼挤了一挤,望着我道:“你说什么来?”

“有一件事情求你。”

“什么事?”

我哦哦了半天,才红了脸说道:“府上可曾到花市街周家提过亲吗?”

“不错不错,”他听了,笑的一口金牙都露出来说,“我从去年在海边上看见了周家这位小姐,咳!别提啦!比琴雪芳长的都漂亮十倍!可巧我的内人上月死去了,到周家去提亲,周老爷喜欢的了不得,满口答应,我们不久就要定亲啦。”

我听了眼前发了一阵黑,定了定神对他说:“这门亲事定不得的。”

“定不得?”他挤着眼发惊问我。

“你可认识杜平夫?”

“不认识。”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周小姐认识他。”

“周小姐认识他?”他瞪了眼吃了一大惊似的。

“很认识他,他们两个人是朋友。”

“是朋友?”他的眼挤得更急了。

“是很好的朋友,两人已经有了婚约了。”

他听了两个眼一挤也不挤地圆睁起来望着我,半天一声不响。忽然问我道:“因为什么她父亲又把她允许了我呢?”

“因为他不承认他女儿与杜平夫的婚约,所以又把他女儿允许了府上。”

他听了把眼皮慢慢地垂下,如释了重负一般,微笑道:“这就是了!”

我又鼓了勇气说:“周小姐一定要嫁杜平夫,因为她父亲不答应,所以来求你成全她的志愿。”

他听了立时变了脸说:“我不懂,我哪一点不如旁人。她父亲愿意结这门亲,三番五次地托人来告诉,说是她十分愿意,要几时定亲就几时定亲。我又不是勉强她……”

“不是这个意思。”我解释说,“原为杜平夫与周小姐是旧朋友,所以我们要成全他们。”

“成全他们的勾当!”他愤愤地如此说。

我听了如同被刀子割了一下,刚要起来同他分辩,他慢慢地问我道:“姓杜的现在哪里?”

“在法国。”

他听了冷笑一声,两个眼睛极狡猾地望着我问道:“你怎样知道周小姐要嫁姓杜的不要嫁我?”

“周小姐写信告诉我的。”我漫不经意地回答了他。

“哈哈!周小姐写信告诉你的!”他听了枭笑道,“这种事情她都能告诉你!不知道你们……你们有什么勾当呢!现在假装文明的女子都靠不住!我娶过她来,一定要问个明白。把她关在家里,看她再能与你们……”

我眼前一片火星,听不清楚他下面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一口冷笑的金牙在空中跳荡。我站起来,把手中的一杯茶,狠狠地向他脸上泼去。只听他大叫一声:“听差,打打打。”我叩上帽子,抓起手杖就往外走。客厅前站着两个人,见我如疯狗一般闯过去,他们倒向旁边一闪。我走出来了。

糊里糊涂地走着。日光是血色的,路旁的屋子都躺着,树也七歪八仰的,“大概这是我的家了?”进了院子只听有人说道:“少爷你回来了么,你的脸怎么那样的红!”大概这是张妈的声音。

摸进自己的屋子,看见一张床在那里,脚下忽然有些站不住了,躺下去,不久,一切昏乱,不识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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