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破产前夜
皮罗托好不伤心地回到家里,还没发觉那些银行家把他当作羽毛球似的抛来抛去。倒是康斯坦斯心下明白,款子是借不到的了。已经有三个银行家回绝,大家对一个象副区长这样显要的人物,还有不打听清楚的么?所以法兰西银行也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她道:“还是想办法把票子展期吧。去找你的合伙老板克拉帕龙先生;凡是月半到期的债主,你都得去跟他们商量展期。商量不通,再拿包比诺的票据去贴现还来得及。”
皮罗托垂头丧气地说道:“明天已经十三了!”
用他仿单上的话来说,他是多血质的人,情绪和思想的波动对他是很大的消耗,必须靠睡眠来补足。赛查丽纳带父亲到客厅里,把埃罗尔德1作的一支很美的乐曲,《卢梭的幻梦》弹给他听,给他解闷。康斯坦斯坐在他身边做针线。可怜的家伙把脑袋倒在沙发背上,每次睁开眼睛望老婆,老婆都挂着温柔的笑容。他就这样睡着了。
1埃罗尔德(1791—1833),法国作曲家。
康斯坦斯道:“可怜!不知有多少苦难等着他啊!……要他顶得住才好!”
赛查丽纳看见母亲哭了,问:“哎,怎么啦,妈妈?”
“亲爱的孩子,我看破产就在眼前了。要是你爸爸非摊出账簿不可,咱们决不能求人家哀怜。孩子,你得准备去做个女店员。你要能勇气十足的挑起你的担子,我也就有勇气从头再来。我知道你父亲的性格,他不会私藏一个钱的;我也要放弃我的权利,1样样东西都交给他们去拍卖。你呀,孩子,明天把你的首饰和衣服送到叔公家里去,你用不着负责。”
1法律规定妻子的财产不需要用来偿还丈夫的债务;但妻子可放弃此项权利,帮助丈夫了清。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朴素十分真诚,赛查丽纳听了惊恐万状,打算去找昂赛末,但是又顾到体统,不敢去。
第二天早上九点,皮罗托到了普罗旺斯街,心中的苦闷跟前几天又是不同。向人借款在生意上是常事,要做买卖,每天都需要资金。但要求把票子展期却是走向破产的第一步,两者之间的关系仿佛轻罪法庭之于重罪法庭,犯过小案子就有犯大案子的可能。提到展期的话,你的窘迫和周转不来的秘密就给别人知道了,你是缚手缚脚听另外一个生意人摆布了;而在交易所里是不作兴发善心的。
从前,花粉商走在巴黎街上眼神饱满,信心十足;现在却心里疑疑惑惑的不大敢踏进克拉帕龙的家。他开始懂得银行家的心不过是身上的一个器官。克拉帕龙嘻嘻哈哈的快活劲儿多么粗野,言语举动又多么下流,要去见他实在有些害怕。
“他平民气息重一些,说不定还有点儿心肝。”
这是赛查被处境逼出来的第一句牢骚。他迸着最后几分勇气,走上又小又破落的中层楼。从底下望去,楼上的绿窗帘已经被太阳晒得发黄。门上钉着一块椭圆形的铜牌,刻着办公室三个黑字。他敲了几下,没人答应,便自己推门进去。
这地方不仅简陋,而且寒酸、小气、邋遢。隔做办公用的房间,下半截是白木板,上半截钉着铜丝网;里面一个办事员都没有,只有几张木头发黑的台子和斜面的书桌。空荡荡的办公桌上堆着墨水瓶,墨水已经发霉,鹅毛管的笔杆扭成月牙形,乱糟糟的鹅毛象小娃娃的头发;另外还有些文书夹、纸张和没用的印刷品。走道里地板的破旧、龌龊、潮湿,象公寓里的会客室。
门上标着账房二字的第二间屋子,跟第一间那个不三不四的怕人样儿正好相配。屋子的一角有一个橡木做的大笼子,围着铜丝网,开了扇活动小窗,笼内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大铁箱,大概除了给耗子在里头翻筋斗,不会再有别的用处。笼子的门开着,摆着一张奇形怪状的办公桌,一把颜色发绿,全是破洞的椅子,钻在外面的马鬃和主人的假头发一样乱七八糟,卷成一个个小圈儿。这间房没有改作办公室之前,分明是间客厅,主要的家具是一张铺着绿呢台布的圆桌,四周摆着几把黑皮面子,帽钉的金漆已经剥落的旧靠椅。壁炉架款式还大方,下面的盖板干干净净,炉子肚里也全无烟熏火炙的痕迹。大镜子上撒满了苍蝇屎,一副寒酸相;和镜子派头差不多的是一座胡桃木的座钟,准是在什么老公证人那里拍下来的;一对满是油腻、没有蜡烛的烛台已经叫人看了难过,加上那个座钟,更觉得可厌。粉红镶边的灰色糊壁纸上到处有烟熏的污迹,可见从前住的人烟瘾很大。这间屋跟报上所谓编辑室的那种恶俗的房间再象没有。皮罗托不敢冒失,在第三间屋子的门上短促的敲了三下。
克拉帕龙叫道:“进来!”听克拉帕龙的声音,他和房门还隔着一段,屋子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东西。花粉商只听见炉子里的火烧得毕毕剥剥的响,却看不见银行家本人。
实际上这一间的确是克拉帕龙的私人办公室。拿凯勒的声势煊赫的会客排场,和这个冒充大企业家的特别邋遢的环境比较,那差别就象凡尔赛王宫之于休伦1酋长的棚屋。花粉商见识过了金融界的光华灿烂的一面,如今要看到它丑态百出的一面了。室内的家具全新的时候还算漂亮,但住的人生活散漫,把家具用旧了,弄脏了,毁坏了,撕破了,丢失了,搅乱了。办公室后面拦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间,作为克拉帕龙睡觉的地方。
1休伦,北美洲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
他一见皮罗托,马上披了一件腻答答的睡衣,放下烟斗,来不及地把帐子拉上,动作之快,叫老实的花粉商对他的生活起了疑心。
空头银行家招呼道:“先生,请坐。”
克拉帕龙没有戴假头发,头上横七竖八包着一条围巾,睡衣半开半阖的当口还露出一件手织的白毛线衫,长久不换,变了棕色,叫皮罗托看着觉得格外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