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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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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我接着讲军医官的故事)带我穿过一座大花园的黄沙小径,一直走到一个地方。到那里,她停了下来。从我们的脚步在空中发出的声响,我猜测我们是在一座房屋的门前。‘别出声,现在,’她附耳对我说道,‘您自己要多当心!我对您作的手势,您一定个个都看准了。我不能再说话了,否则对咱俩都有危险。此刻最重要的事是保住你的性命。’然后她又大声补充一句:‘夫人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要进那间屋子,必须经过她丈夫的屋子,从她丈夫的床前走过;别咳嗽,走路轻轻地,好好跟着我,免得碰到什么家具,或者把脚踏到我铺好的地毯外面。’说到这里,那情夫象个由于一再延误而急不可待的人,叽哩咕噜低声嘟哝了几句。使女闭上了嘴,我听见一扇门打开了,我感觉到房内的热气,我们象作贼一般蹑手蹑脚往前走。最后,那姑娘柔软的手给我摘下了蒙眼布。我置身于一间大屋子里,天花板很高,一盏灯冒着烟,房间里很昏暗。窗子敞开着,但是嫉妒心重的丈夫在窗上装了很粗的铁条。我给扔在那里,活象装进了一只口袋。地上有一张蓆,一个女人,头上蒙着纱巾,但透过纱巾她那充满泪水的眼睛象星星一样在闪闪发光。她嘴里用力咬着一块手帕,咬的力量那么大,牙齿都嵌进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形体,但是此刻这躯体就象一根竖琴弦被扔进火中一样,在痛苦中扭动。这可怜的女人把两条腿支在一个五屉柜上,形成两个拱扶垛;然后伸开两臂用两只手紧握着一张椅子的椅脚横档,臂上青筋突起,十分吓人。她这样子很象一个杀人犯在受刑,嘴里给塞上了阻止叫喊的刑具。一声叫喊也没有,除了她骨头发出低沉的咔咔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都默默无语,一动不动。丈夫鼾声如雷,很有规律,倒叫人放心。我想端详端详那使女;可是她在路上解下了面罩,现在又戴上了面罩,我只能看见两只黑眼睛和柔美的轮廓。那情夫立即朝自己情妇的腿上扔了几条毛巾,在她脸上又系上一条纱巾。待我仔细观察了这个女子以后,从我自身经历过的一桩惨事发现的某些症状来判断,我发现婴儿已经死亡。我向那姑娘俯下身去,把这件事告诉她。这时,那个倍加提防的陌生人掏出匕首来。幸好我已经将话全部说完,那使女低声对他说了两句话。听到我的判决,那情夫一颤,如闪电一般从头到脚通过全身,我似乎看到在黑丝绒面罩下他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惨白。垂死的女人面色变得青紫,那男人极为绝望地注视着她。使女抓住这个机会向我指了指桌上已经准备好的几杯柠檬水,作了一个否定的表情。我明白那意思是,尽管天气酷热,我喉咙干得直冒烟,我绝对不能喝那柠檬水。那情夫渴了。他另外拿了一个空杯子,倒满了饮料,喝了下去。这时,那女人痉挛剧烈,这告诉我,手术的有利时机已经来到。我鼓起勇气,经过一个小时,得以将婴儿一块块取了出来。西班牙人明白我已经救了他情妇一命,不再想毒死我了。有一阵,大颗的泪珠在他的大衣上滚动。那女人一声没叫,但是她象一头被捉住了的猛兽一样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正在紧要关头时,她作了一个手势指指她丈夫的卧房,原来她丈夫刚翻了个身。我们四个人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床单窸窸窣窣的声音,床或者帷幔活动的声音。我们住了手,透过面具的洞孔,使女和情夫交换了火样的目光,那意思是说:‘若是他醒了,要不要杀死他?’这时我伸过手去,想拿起陌生人已经喝过的那杯柠檬水。西班牙人以为我要喝那几杯原来早已斟满的饮料。他象猫一样一跃而起,将长长的匕首放在两只下了毒的杯子上,而将他那一杯留给我,示意我将剩下的喝下去。在这一示意和他那急切的动作中,有那么丰富的涵义,那么丰富的情感,以致我宽恕了他事先策划用毒汁杀我灭口的意图。经过两小时的护理和担惊受怕,我和使女将他的情妇在床上安置好了。这个男人,卷进了这样冒险的勾当,本已将钻石包在纸里,预备逃走。他将钻石装进我的衣袋,我并不知道。顺便说一句,因为我不知道这个西班牙人送了我这么贵重的礼物,第三天,我的仆人便将我的珍宝盗去,携带着这笔财产逃走了。我附耳对使女交待了几句应该注意的事项,便想溜之大吉。使女留在女主人身边,这情形实在令人提心吊胆。我决定倍加小心。使女的衣服沾上了女主人的血迹。情夫将死婴和使女换下的衣服包成一包,扎紧,藏在自己的大衣底下,他用手抹了一下我的眼睛,好象是让它闭上。然后他示意我抓住他的衣襟,便先走了出去。我照办,当然也朝我那萍水相逢的情妇望了最后一眼。使女见西班牙人已走出去,便拉下面具,向我显露出世界上最美丽的面庞。我走到外面,置身于花园中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去了一大块心病。我与我的向导保持适当的距离走着,以极大的注意力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走到小门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将一个盖封蜡用的封印按在我的嘴唇上。那镶着封印的戒指,我在他左手的一个手指头上见过。我示意明白了这个很有表现力的动作的涵义。我们走到街上,有两匹马在等待我们。我们各骑上一匹马,那西班牙人用左手握住我的缰绳,却将他的缰绳咬在嘴里,因为他的右手拿着血淋淋的包裹。我们闪电一般骑马飞奔。一路上无法发现任何能帮助我辨认的东西。黎明时分,我到了家门口,那个西班牙人朝阿道沙门方向逃走了。——‘能叫你猜出这个女人是谁的东西,你一点也没发现么?’上校问军医官。——‘只有一件东西。’他说。‘当我安置那不知名姓的女人时,我在她的臂上,差不多中部的地方,发现一个小胎痣。有一颗小扁豆那么大,四周长着棕色的汗毛。’就在这时,不小心说漏了嘴的军医官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每个人的眼睛都盯住他,并朝同一方向望去:这时,我们看见一个西班牙人,他那目光在一片柑桔树从中闪闪发光。当这人发现他成了我们注意的目标时,便象空气中的精灵一般轻轻消逝了。一位上尉急忙扑上去追他。‘天哪!朋友们!’军医官叫道。‘这蛇怪一般的目光叫我浑身发冷。我听见丧钟在我耳边敲响了!接受我的诀别吧,你们要把我葬在这里了!’——‘别瞎说了!’于洛上校说道,‘法尔孔跟踪追击那个偷听我们说话的西班牙人去了,他一定能给我们说个明白的。’——‘怎么样?’见上尉气喘吁吁地回来,军官们高声大叫起来。——‘见鬼!’法尔孔答道,‘我估计他是穿墙而过了。我想他不至于是个巫师吧,他大概是这个家里的人!他对过道,拐弯都很熟悉,易如反掌地从我手里逃掉了。’——‘不要紧,放心吧,伯加(军医名叫伯加),’我回答他说,‘我们轮流到你寓所去安营扎寨,一直到你走为止。今天晚上,我们送你回去。’确实,那天晚上三个输了钱的年轻军官把军医送回他的住宅,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主动提出留在他寓所中。第三天,伯加获准辞职返回法国,他作好一切准备,要和一位女士一道动身,缪拉派了许多卫士护送这位夫人。他和朋友们刚要吃完晚饭,他的仆人来通知他说,一位年轻太太要跟他说话。怕又是什么圈套,军医和三个军官立刻一起下楼去。那不知名姓的女子只向她的情人说了一句:‘当心!’便倒地死去。这女子象是那个侍女。她感到自己中了毒,希望能及时赶到救军医官一命。‘见鬼!见鬼!’法尔孔上尉高声叫道,‘这才叫爱!世界上只有西班牙女人才能毒药魔鬼附身还能走路。’伯加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脸色大变。不祥的预感折磨着他,为了驱散这不祥的预感,他重新入席,无节制地喝酒,他的伙伴们也是如此。喝得半醉,早早就睡下了。半夜里,有人使劲拉他的帐幔,铁环在帐杆上滑动发出尖利的声音,把可怜的伯加惊醒。他坐起来,全身震颤,一般这样醒来时总是有这种感觉的。这时他看见一个西班牙人站在他面前,全身裹在大衣里,向他投过来的目光,与招待会那天晚上从树丛里投过来的目光一模一样。伯加大叫:‘救命啊!朋友们,快来救我!’对这求救的呼喊,西班牙人报之以冷笑。‘鸦片长出来,对谁都有用。’他回答道。说完这句类似警句的话,陌生人指指呼呼大睡的三个朋友,从大衣底下拽出刚刚割下来的一条女人手臂,猛然送到伯加面前,叫他看一个印记,与他那么不谨慎加以描述的印记完全一样。‘就是这个么?’他问。就着放在他床头的一盏灯的灯光,伯加认出了那只手臂,惊呆了,只得承认。这个人就是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的丈夫。他再没有多问,顿时将匕首扎进军医官的心脏。”

“应该把这个故事讲给烧炭党人听,”记者说道,“因为必须有他们那种坚定的信仰才会相信这个故事。谁是祸因,是这个死者还是那个西班牙人,你们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先生,”收税吏回答道,“我照料过这可怜的伯加,五天之后,他于极度痛苦中死去。这还没完。当法国军队远征西班牙以恢复费迪南七世的统治时,命我到西班牙某地任职。很幸运,我到了图尔就没再往前走,因为正好这时候让我可以指望到桑塞尔来收税。动身的前一天,我到利斯托迈尔夫人家里去参加舞会,据说好几位西班牙贵人要到场。我离开牌桌的时候,看见一个西班牙高等贵族,一个流亡的afrancesaado1,刚到图尔地区半个月。他很晚才来到舞会上,这是他第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由他的妻子陪同到各个客厅走一遭。他妻子的右臂不会动弹。我们都默不作声地散开,好让这一对夫妻走过去。看见这一对,我们都挺害怕。请你们想象一下牟利罗2的一幅画活过来了!那个男的,眼窝深陷,发黑,露出一双火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的;他的面孔已经干瘪,脑壳上没有头发,闪闪发亮,身体骨瘦如柴,叫人见了害怕;那女的!你们能想象得出吗?想象不出,你们怎么也想不出她真实的样子。她身段十分美,叫人叹为观止,就是这种身段才叫人在西张牙语中创造出meneho这个词。她虽然面色苍白,可是依然很漂亮。她那肤色,对一个西班牙女子来说,真是天赐洪福,白得发亮。但是她的目光,充满西班牙的阳光,落在你身上就象射过一股熔化了的铅一样。‘夫人,’晚会快结束时我向那位侯爵夫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使您失去了手臂呢?’——‘在独立战争中失去的,’她这样回答我说。”

1西班牙文:亲法分子。

2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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