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气万里无云,秋季是卢瓦尔河河谷最美的季节。一八三六年的秋天更是景色迷人。大自然似乎是迪娜的幸福的同谋。毕安训的预言的确不假,迪娜一步步走上了热烈的发自内心的爱。一个月之中,城堡女主人完全变了样。她又找到了那么多已经迟钝的、沉睡了的、至今无处用的精力,她自己也感到惊异。卢斯托对她简直有如天使。因为发自内心的爱,伟大心灵的这种真正的需求,将她变成了全新的一个女人!迪娜活了!她的力气找到了使用的地方,她发现自己的未来有那样出乎意料的美好前景,她终于得到了幸福,无忧无虑的幸福,无阻无拦的幸福。这偌大的城堡,花园,猎场,森林,都为爱情天造地设!卢斯托在德·拉博德赖夫人身上遇到的是那样的天真无邪,可以说,正是这一点使她与众不同:她比一位少女有味道、难以预料得多。迪娜对卢斯托说了一句奉承话:她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叫爱,他在她心中确是第一个人。卢斯托听了十分感动,这句话在几乎所有女人的嘴里,无非是装腔作势而已。而出自迪娜,则是真心实意。总而言之,他竭尽全力作出极为可爱的样子。男人——女人也是如此——都有一整套宣叙调、单调忧郁的歌、小夜曲、动机、再现,(虽然是指爱情,是否需要说是“秘方”呢?)他们认为惟独自己有这一套。到了卢斯托这种年龄的人,都尽力在一出爱情歌剧中,巧妙地将这份珍宝一件件送出去。但是,这个巴黎人看到他与迪娜的风流韵事中,足有一大笔财富可赚,他真想将对自己的回忆用不可磨灭的线条刻在这颗心上。所以在这美好的十月里,他不遗余力地唱出自己最动人心弦的优美曲调和最学识渊博的威尼斯船歌。到最后,他把导演爱情这出戏的本事全用完了,只好使用从戏剧行话里转过来的一句话,这句话也确实将这套手腕形容得淋漓尽致:
“这个女人就是把我忘了……”有时他和她到森林里徜徉多时回到城堡时,他心中这样想道,“我也不会恨她,那她肯定是找到了更好的人!……”当两个人相互交换演奏这一优美乐章的二重奏以后,他们仍然互相倾心,那么,就可以说:他们是真正相爱了。但是卢斯托没有时间反复使用同一题材,因为他打算十一月初离开昂济城堡,他在报纸上写的专栏召唤他回到巴黎去。准备走的前一天,午饭前,记者和迪娜看见小个子拉博德赖和讷韦尔的一位艺术家走过来。这人是修复塑像的。
“怎么回事?您想在这古堡里搞什么?”卢斯托说道。
“我想干的就是这个,”小老头把记者、妻子和外省艺术家带到平台上,回答道。
他指给他们看房屋正面。作为入口的门顶上,有一个很名贵的涡形装饰,下端有两个美人鱼支撑着。从前从杜伊勒里宫河滨道进入老卢浮宫的庭院时,有一拱廊,顶上可见到“国王藏书室”几个字。拱廊现在已经砌死。小拉博德赖的这个门上装饰就与那拱廊上的装饰差不多。上面是德·于克塞尔家族的古老家徽:横带饰的一边为金色,另一边为成直纹的红色,下端作支撑的是两只狮子,右侧成直纹红色,左侧为金色;纹章上部饰以骑士的头盔图案,边饰为纹章用珐琅,顶端为公爵的冠冕。题铭是:cyparoist!1这句自豪而响亮的话。
1古法文:吾等在此。
“我要把于克塞尔家的家徽换上我自己的家徽。住宅前、后及侧翼共有六处,所以这不是一件小事。”
“你从前的家徽么!”迪娜大叫一声,“一八三〇年之后你还……!”
“我不是设立了一份长子继承财产吗?”
“待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我才会想到这个,”记者说道。
“嘿!”小老头回答说,“德·拉博德赖夫人年纪还轻,还来得及。”
这样说大话,不禁使卢斯托冷笑了一下。他真不明白德·拉博德赖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喂,迪迪娜1,”他俯身在德·拉博德赖夫人耳边说道,“你何必后悔呢?”
1迪迪娜是对迪娜的爱称。
迪娜又争取到卢斯托多留一日。一对情人相互告别,那情形就和戏中演的一样,而且是卖座极好的连演十次最后一场的那种戏。多少山盟海誓!迪娜要求签下多少庄重的契约,厚颜无耻的记者毫无困难地都一一同意了!迪娜怀着出类拔萃的女子那种优越感,由她母亲和小个子拉博德赖陪同,当着所有当地人的面,大摇大摆将卢斯托送到科纳。十天以后,德·克拉尼先生、加蒂安先生和格拉维埃先生聚集在拉博德赖庄园的客厅里的时候,德·拉博德赖夫人想出了办法大胆地对他们三个人各自说道:“多亏卢斯托先生我才知道,人家爱我并不是因为我本人怎么样。”接着就对男人、男人感情的本质以及他们卑鄙的爱情的目的等等大放厥词。迪娜这三个情人之中,只有德·克拉尼先生一个人对她说:“不管怎样我都是爱你的!……”所以迪娜立即将他视为知己,并对他极尽甜蜜友情之表示。女人对葛尔兹1都是饱灌这种甜言蜜语的,这些人也就这样带上了讨人喜爱的沦为奴隶的颈圈。
卢斯托回到巴黎以后,几个星期的工夫便将在昂济城堡度过的美好时光忘个一干二净。他靠摇笔杆为生。在这个时代,特别是自从资产阶级获胜,这个资产阶级又极力避免步弗朗索瓦一世或路易十四的后尘以来,靠卖文为生已成为连苦役犯都拒绝干的活,他们宁死也不干这个。靠卖文为生,难道不要创作么?今日创作,明日创作,朝夕如是……或者装作创作的样子;而装相和真正创作一样,也是要花很大力气的!他在一份日报上发表专栏文章,这工作就和西绪福斯的巨石2一样,每星期一落在他的鹅毛笔羽支上。除此之外,艾蒂安还为三、四份文学报纸干活。可是,请你放心!他在任何创作中都不放进艺术家的良心。这个桑塞尔人,从其性情随和和无忧无虑来讲,属于人称之为“吹牛大王”或“内行人”的那号作家。在文学界,在巴黎,时至今日,这一“行当”,是放弃了一切雄心壮志以后才干的。一个作家什么也干不了了,或者什么也不想干了,他就当一个“吹牛大王”。于是能过上相当惬意的生活。初出茅庐的人,蓝袜子,初露头角的女演员以及结束艺术生涯的女戏子,写文章的人以及书商,都抚摸这支无所不干的笔或者扔下这支笔。
1葛尔兹是瓦尔特·司各特的《艾凡赫》中一个忠心耿耿的农奴的名字。
2据希腊神话传说,西绪福斯被罚每日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一到山顶,巨石便再次滚落,西绪福斯便要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