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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当时已呈土色的面孔,仅仅由于两只黑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炯炯发光才显出生气;一颗真挚而宽厚的心通过这双眼睛放射着最后的光焰。眉毛、睫毛都已脱落。变得粗糙的面皮已无法抚平。由于刮脸不便,老人不得不蓄起一把长成扇形的胡子。在这位宽肩挺胸的布列塔尼老狮子身上,画家特别欣赏的,也许是那双可敬可佩的士兵的手。这双手就象杜·盖克兰家人应该有的那样:宽大,厚实,多毛。这双手曾经握过战刀的把柄,象圣女贞德那样,直到王国的旗帜在兰斯大教堂上飘扬的那天,才放下战刀;这双手曾经常被田野里丛生的荆棘拉破出血,为了偷袭蓝军1这双手曾在沼泽里摇过桨,或者为了帮助乔治到来2;在大海里摇过桨,这是一双游击队员的手,炮手的手,普通战士的手,军官的手,因此是当时白军的手,虽说长房波旁家族还流亡在外。但是,如果仔细看一看这双手,你会发现一些新的伤疤,证明男爵曾经追随夫人在旺代暴动3。这件事今天可以直言不讳了。这双手生动地解说了历代恺尼克信守不渝的豪迈的格言fac!他那不宽也不高的倔强的前额由于头发脱落而开阔起来,使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显得更加威严;金黄色的两鬓衬托着棕色的前额,颇为引人注目。男爵周围所有的布列塔尼人都是这副尊容:略嫌粗俗,大概也只能如此吧?看上去粗犷,呆板,象休伦人4那样毫无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傻气,也许是在极度疲劳之后进入了完全休息的状态,才显出这副孤兽的蠢相。头脑里很少有思想。思想在头脑里似乎是个负担。思想的器官是心而不是脑袋,思想的结果是行动而不是见解。但是,你若仔仔细细观察这位英武的老人,你便能看出他与他那个时代的精神真正相悖的奥秘。他有自己的宗教,自己的主见,简直是天生就有的,无需再思考。生活使他懂得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国家机构和宗教为他进行思考了,所以,他应当把自己的和亲属的脑子用于行动,而不在他认为与己无关、且已有别人照料的任何事情上分散精力。他象从剑鞘里拔出剑来一样从心里掏出自己的想法,率真之至,如同他族徽上执着旌旗的手。一旦明白了这个秘密,一切便迎刃而解:他那坚定的决心是出于象族徽上的银底直纹那样清晰、明确、率真、纯洁的思想。他参加叛乱前把财产卖给他的姐姐,是为了应付一切——流亡、没收、死亡——所做的准备。姐姐为了弟弟,也靠了弟弟才活着。这两位老人性格上的美现在甚至不再能够为我们时代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利己主义风尚所充分理解。即使是位大无使受托去了解他们内心的秘密,也不会发现丝毫带有私心的思想。当一八一四年盖朗德的本堂神甫暗示恺尼克男爵可以去巴黎要求赔偿时,持家是那么勤俭的老姐姐大声嚷道:

“呸!我兄弟需要象乞丐一样去伸手乞讨吗?”

1一七九三年旺代叛乱。共和国派去镇压叛乱的官军着蓝制服,故称蓝军,而叛军则称白军。

2指乔治三世,当时是英国和爱尔兰国王。

3指贝里公爵夫人(1798—1870),法国国王查理十世的儿媳,一八三〇年波旁王朝被推翻后,随查理十世流亡国外,一八三二年返回法国,企图推翻路易-菲力浦,在旺代举事北伐,结果失败。

4休伦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

“人家会以为我效忠国王是出于私利呐!”老人说,“再说,他应该记得起来。再说,那么多人麻烦他,可怜的国王也够为难的了。即使他把法兰西分成一块一块送人,人家也还会向他讨东西。”

这位忠心耿耿、对路易十八如此体贴的仆人,被赐予少校军衔、圣路易十字勋章以及一笔两千法郎的养老金。

“国王记起来了!”他收到国王授勋授禄的敕书时说。

谁也没有指出他的错误。其实事情是德·费尔特公爵1做的,他在旺代军队的花名册上找到了杜·恺尼克,以及其他几个以“伊克”音结尾的布列塔尼人的名字。为了感谢法国国王,男爵支持一八一五年盖朗德抗击特拉沃将军2指挥的围城战,他绝不愿意把这城堡交出去。到了不得不撤出城堡的时候,他同一帮舒昂党人一起逃进了森林,直到波旁王朝第二次回来才放下武器。盖朗德人至今还记得这次围城战。如果布列塔尼的老舒昂党人都回来,这场英勇抵抗的战争就可能席卷旺代。我们应该毫不隐讳地说,杜·恺尼克男爵是个完全没有文化修养的人,不过是农民式的没有修养:他会读,会写,也有点儿会算;还懂武艺和军徽,但除了祈祷书之外,一辈子没有读过三本书。他衣着从来不随随便便,可又始终是老样子:笨重的皮鞋,厚实的长袜,绿色丝绒短裤,呢坎肩,以及翻领大衣,衣襟上别着圣路易勋章。他脸上有一种出奇的安详神态,一年来,一种预示死亡的蒙眬睡意似乎在为长眠做着准备。他的夫人也好,他的双目失明的姐姐也好,他的朋友们也好,都没有多少医学知识,对他这种日益频繁的昏昏欲睡的状况并不担心。对他们来说,一颗无可指责但已疲惫的心灵终于安息是很自然的事:男爵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一切都包含在这两个字里了。

1德·费尔特公爵(1765—1818),帝国时代的元帅,曾任拿破仑的陆军大臣,复辟时期,又成为路易十八的陆军大臣。

2冉-彼埃尔·特拉沃(1767—1836),拿破仑帝国将军。这里巴尔扎克颠倒了历史事实。实际上是舒昂党人于一八一五年七月七日围攻盖朗德的驻军,打了一天一夜,攻城未果而撤退。——原编者注。

在这座公馆里,大家主要关心的是变得一无所有的王室的命运。男爵一家人特别操心的是流亡在外的波旁王族的前程、天主教的未来、新的政治措施对布列塔尼的影响。大家除了还操心独生子卡利斯特这个杜·恺尼克家族伟大姓氏的唯一希望和继承人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操心的事了。

这位老旺代分子,老舒昂党人,几年前还返老还童,教这位儿子武艺,一个随时准备应召打仗的贵族必须具备的武艺。卡利斯特刚满十六岁,父亲就领他到沼地和森林中去,借打猎娱乐,教给他打仗的基本知识;父亲给儿子做出表率,不知疲劳,稳坐鞍上,不论是飞禽还是走兽都能百发百中,毫不畏惧地飞越障碍;他鼓励儿子去闯荡冒险,好象他有十个儿子可以牺牲一般。当德·贝里公爵夫人到法国来夺取王位时,父亲便将儿子带去,让他实践自家族徽上的格言。男爵生怕妻子使他心肠软下来,便趁夜出发,不告而别,好象是带儿子去参加一场晚会,把独生子带到火线上去。他唯一的仆人加斯兰也高高兴兴地随他一起溜走。家里的这三个男人走了六个月,音讯全无。男爵夫人朗读《每日新闻》时,收有一行字不使她胆战心惊,老姐姐鼓足勇气挺着腰杆,凝神倾听,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所以说,大厅里挂着的三支火铳不久前还使用过。男爵认为此次举兵于事无补,便在拉佩尼西埃尔事件1之前离开了战场。否则,杜·恺尼克世家也许就断绝香火了。

1拉佩尼西埃尔是一古堡,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支持贝里公爵夫人暴动的旺代分子聚集在古堡里负隅顽抗,政府军久攻不克,便纵火焚毁古堡,暴动分子几乎全被烧死,幸存者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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