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西泰拿出一幅米埃里1的绘画给卡利斯特看。这是一幅精美的复制品,上面画着一位身穿白缎连衫长裙的妇女,手持歌谱,同一位比利时布拉班特的绅士站在一起唱歌;一个黑奴向一只高脚玻璃杯里斟西班牙陈酒;一位年老的女仆往桌上摆饼干。
“金黄头发的女人与我们这些棕黄头发的女人相比,”她接着又说,“长处就在于难能可贵的多样性。金黄头发的女人千姿百态,而棕黄头发的女人总是一个模样。金黄头发的女人比我们更富于女性特征,我们这些棕黄头发的法国女人却太象男人了。”她说,“哎,您可不能象《一千零一日》2里的王子那样,听了我的描绘,就爱上贝阿特丽克丝啦?可怜的孩子,你又没赶上趟。不过,你也别难过。喏,在这种事情上,先来的人往往落空!”
1米埃里,见本卷第21页注3。
2《一千零一日》,五卷本的波斯民间故事集,由法国著名东方学家贝蒂·德·拉克瓦(1653—1713)译成法文,于一七一〇至一七一二年间出版。
这些话是费利西泰故意说的。青年人听了喜形于色,激起他爱慕之情的主要是那幅画,而不是她这位技与愿违的画家。
“贝阿特丽克丝虽然有一头金发,”她接着说,“但并不象金发女郎那样细腻。她的外形朴实无华,举止文雅而欠柔和,面部线条生硬,好象她心里埋藏着南方人的热情。这是位既热情洋溢,又冷酷无情的天使。最后,她还有两只水灵的眼睛。她比较好看的地方是面孔,从侧面看,好象在两扇门中间夹过1。我说的对不对,你会证实的。下面我来告诉您我们是怎样变成好朋友的。一八二八至一八三一这三年间,贝阿特丽克丝尽情享受王政复辟最后几年的盛会。她出入沙龙和宫廷,给爱丽舍-波旁宫中的化装舞会增添姿色。她以其高超的思想对人、对物、对事、对生活作出判断,相当劳神,无暇他顾。初入社交界所产生的这种状态使她的心处在酣睡之中,她也还没有从新婚之后的烦恼中清醒过来:孩子呀,尿布呀。生儿育女之事,我可不喜欢。在这一方面,我一点也不象妇道人家。孩子会给我带来说不尽的痛苦和解不开的忧虑,我讨厌孩子。因此,我觉得现代社会的一大好处是允许我们有做母亲或不做母亲的自由,而冉-雅克2那个伪君子曾不让我们享受现代社会的这一大好处。虽说这样想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但我是唯一把这想法说出来的人。一八三〇至一八三一年间,贝阿特丽克丝到她丈夫的领地上去生孩子,她在那儿象天国里的圣人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那样感到无聊。这位侯爵夫人回到巴黎之后,认为某些人从表面上判断以为纯属政治上的那场革命3,即将演变成一场思想上的革命。她的看法也许是正确的。王政复辟出人意料地维持了十五年。在这期间,她所从属的那个社会未能重建起来,因此,很可能在资产阶级使用的羊头撞木的冲击下土崩瓦解。莱内4先生的那句名言:‘国王们一去不复返了!’她也听到过。我认为这个看法对她的行为不是没有影响的。
1意谓贝阿特丽克丝面孔狭长。
2指冉-雅克·卢梭,因为他的《爱弥儿》第五卷关于女子教育的论述表现了“男子中心论”的思想和妇女应屈从夫权的偏见。
3指一八三〇年推翻复辟王朝的七月革命。
4莱内(1767—1835),法国王政复辟时期的著名政治家。
“七月革命后,各种新学说象在太阳下迅速繁殖的小苍蝇一样大肆泛滥达三年之久,使好几位妇女为这些新学说而掉了脑袋。她从这些学说中获得一部分知识,象所有贵族分子一样,觉得这些新学说绝妙无比,很想用来拯救贵族。她眼见出身的优势已经丧失,大贵族又开始了无声的反抗,就象当年反对拿破仑那样(这是大贵族在兵荒马乱的帝国时代唯一能做的事,而在讲究道义的太平年代,则等于什么事也不做),她宁愿幸福而不要这无声的反抗。当我们稍稍喘过气来的时候,她在我家结识了我本以为可以与之白头到老的人——大作曲家热纳罗·孔蒂。孔蒂祖籍那不勒斯,但生在马赛,他虽然永远成不了第一流作曲家,但很聪明,很有才气。要是没有迈耶贝尔1和罗西尼,他也许可以算作一位才子了。他有一点比他们强:他在声乐上的地位犹如帕格尼尼2之于提琴,李斯特3之于钢琴,塔格利奥尼4之于舞蹈,听他演唱会使人想起著名的加拉5。那不是喉咙在歌唱,亲爱的朋友,那是心灵在歌唱。妇女们有时会觉得这歌声表达的正是她们的思想和她们难以描述的心情,因而听得如醉如痴。侯爵夫人爱他爱得发疯,把他从就手中抢了去。她采用的完全是外省人的手腕,但很光明磊落。她以其对待我的方式而赢得我的尊敬和友谊。她认为我会象保护自己的财产一样保护情人,她不知道,在我看来,在这种处境中成为争夺的对象是再可笑不过的了。这位如此骄傲的女人,深深地堕入了情网,以致到我家来向我吐露心头的秘密,让我给她作主。她可爱极了。在我眼里,她始终既是女人又是侯爵夫人。告诉您吧,朋友,女人有时候是很坏的。但是她们内心具有的高尚品德,男人们从来也不会赏识。我已到了人老珠黄的年龄,风流的日子不长了,因此我可以告诉您,我对孔蒂始终如一,很可能至死不渝,但是,我对这个人是了解的。
1迈耶贝尔(1791—1864),德国作曲家。
2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
3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著名作曲家和钢琴家。
4费利珀·塔格利奥尼(1777—1871),意大利著名芭蕾舞蹈家。
5加拉(1764—1823),法国歌唱家,巴黎音乐学院的声乐教师。
“他外表讨人喜欢,内心叫人讨厌。他是情场上的骗子。有的男人则象我和您谈起过的拿当那样,外表象骗子,内心是诚实的。这些男人自己骗自己。他们立在高跷上,却自以为稳稳当当踩在地上。他们傻乎乎地耍着花招,满脑子的虚荣;他们是天生的喜剧演员,吹牛大王,象中国花瓶那样怪模怪样。也许他们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可笑的。另外,他们生性慷慨,而且象缪拉1穿上豪华的王服那样招风险。但是孔蒂的虚情假意只有他的情妇才会识破,因为他善于运用那著名的意大利人的忌妒:这种忌妒曾促使卡尔洛纳杀死皮奥拉2,相当于刺向帕伊西埃洛的匕首3。这种可怕的忌妒隐藏在亲热之至的友谊里。孔蒂没有克服自己缺点的勇气。即使他想把迈耶贝尔撕得粉碎,他也会对他微笑,说恭维他的话。他知道自己的短处,却要摆出强者的样子,而且虚荣心十足,完全昧着良心耍弄感情。他自视是个得到上天灵感的艺术家。他认为艺术是圣洁和神圣的东西。他喜欢讽刺上流社会的人士,而且讽刺得极为出色。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似乎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他是先知,是恶魔,是神仙,是天使。总之,卡利斯特,您尽管有了精神准备,还是会上他的当。这个南方人,这个热血沸腾的艺术家,其实和井绳一样冰凉。
1焦尔金·缪拉(1767—1815),拿破仑手下的名将,又是他的亲信和妹夫,曾被封为那不勒斯王。
2卡尔洛纳(1598—1680),意大利热那亚壁画家。皮奥拉(1617—1640),也是意大利热那亚画家,被前者暗杀。
3帕伊西埃洛(1741—1816),著名意大利作曲家,曾任俄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拿破仑的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