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听:艺术家是传教士,艺术是宗教,它有自己的教士和殉教者。热纳罗一旦说开了头就忘乎所以,信口雌黄,牛皮吹得连德国的哲学教授也得甘拜下风。你对他的信念大加赞赏,而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相信。他的歌曲好似一股神秘的清流,向你倾注爱情,把你捧上九霄云外,他以狂喜的目光瞅着你,注视着你对他的赞赏,心里在想:‘他们真的当我是神仙吗?’这时候,他有时会自言自语说:‘我吃的通心粉太多了。’你自以为受到他的喜爱,其实他恨你,你却不知何故。我呀,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前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女人,一时冲动爱上了她。他以虚假的爱情和温存来侮辱我,使我为他勉强的忠实付出昂贵的代价。他永远听不够人家的赞扬。他伪装一切,玩弄一切,既假装快乐,也假装痛苦,而且装得极象。他讨人喜欢,我爱他;他只要愿意人家爱上他,他就可以让人家爱上他。我曾经让他讨厌自己的歌喉,他获得成功更多的是依靠歌喉,而不是他的作曲才能。他宁愿做罗西尼那样的天才,而不愿做吕比尼1那样浑厚有力的歌唱家。我爱他是犯了错误,我心甘情愿把这个偶像维护到底。孔蒂象许多艺术家一样讲究吃喝,他喜爱自己的安逸,自己的享乐。他风流,雅致,衣冠楚楚。而我呢,不管他爱好什么,我总尽量满足,因为我喜爱这个既有弱点又有心计的人。别人羡慕我,我则偶尔报以怜悯的一笑。我欣赏他的勇气。他很勇敢,据说,勇敢是唯一与虚伪毫无关系的品德。有一次在旅行时,我眼见他经受了考验:他甚至不顾他所珍惜的生命。可是在巴黎,我却又目睹他表现出我所谓的思想懦怯,真是怪事!朋友,所有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对可怜的侯爵夫人说:‘您不知道自己踏进了什么样的深渊。您是搭救可怜的安德洛墨达公主的英雄珀耳修斯,您把我身上的大石头解开了2。如果他爱您,那敢情好!但是我担心他可能只爱他自己。’热纳罗骄傲透顶。我不是侯爵夫人,我不是卡斯泰朗家的人,我很快会被人遗忘的。我以极大的兴趣对这个人的本性作彻底的研究。我虽然确知结果如何,但我仍愿意看一看孔蒂耍的手腕。我可怜的孩子,我眼见他耍了一个星期的虚情假意和卑劣的滑稽戏。我不想对您讲得很具体,您会在我这儿见到这个人的。不过,他知道我了解他的底细,所以现在很恨我。要是他能杀了我而不被人知道,我两秒钟也活不成。我什么也没有对贝阿特丽克丝说。热纳罗以为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侯爵夫人,这对我来说始终是最大的侮辱。他变得越来越失魂落魄,神情迷惘,因为他不相信别人会有善意。他还继续在我面前伪装由于离开我而感到不幸。您会觉得他待人极为真挚,温柔体贴,慷慨大方。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是圣母。只有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才能了解他的虚伪面貌,了解他笑里藏刀的骗人把戏。他那副坚信不移的神情,上帝也会上当受骗的。因此您会被他那温文尔雅的举止迷惑住,但您永远也不要相信他那推理迅速而严密的内心想法。我们不要谈他了。我当时抱无所谓的态度,照常在我家接待他们。这情况使得敏感之至的巴黎社交界对其中的蹊跷一无所知。
1吕比尼(1795—1854),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曾在罗西尼的歌剧中扮演奥赛罗。
2典出希腊神话故事传说:海怪把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洛墨达缚在大石头上,以平息受她母亲侮辱的天神的愤怒。宙斯的儿子珀耳修斯杀死海怪,解救了她,并娶她为妻。
“热纳罗尽管骄傲透顶,无疑还需要在贝阿特丽克丝面前装腔作势: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他使我感到意外,我本来以为他会提出私奔的要求,可是在巴黎生活的种种考验之中快活了一年之后,名誉受到损害的却是侯爵夫人。当时,她已有数日未同热纳罗见面,于是我请他吃晚饭,让她晚上到我家来会他。罗什菲德完全没有料到。可是贝阿特丽克丝对她丈夫十分了解,她经常对我说,如果他发现她不贞而蔑视她或者折磨她,她宁愿历尽艰辛,也不愿再同他生活在一起。我选择的是我们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举行晚会的日子。贝阿特丽克丝看见仆人给他丈夫端来咖啡之后,便起身离开餐厅去更衣,尽管她从未这么早就为晚上出门而梳妆打扮。罗什菲德知道她提前离开餐厅是准备出门,便说:‘梳头的还没来呢。’她回答:‘泰蕾丝给我梳。‘你到哪儿去呀?你不是八点钟到德·蒙柯奈夫人家去吗?’‘是的。’她说,‘但我先要到意大利歌剧院去听第一幕戏。’伏尔泰小说中,那位盘问休伦人的法官1比起这些游手好闲的丈夫来,简直是个哑巴。贝阿特丽克丝赶快逃开,免得再听到她丈夫喋喋不休的询问。但她丈夫说:‘那么,我们一起去吧。’他这样做没有任何恶意,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妻子,她享有充分的行动自由!不论什么事,他都尽量不使她感到自己碍事,他是很自爱的。再说,贝阿特丽克丝的行为,即使最爱挑剔的人也找不到丝毫把柄。侯爵打算去哪儿,谁也不知道,也许是想去情妇家!反正他在吃晚饭前已经穿戴好了。他听见妻子的马车在院里台阶前的挑篷下滚动时,他只要拿起手套帽子就可动身。他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已穿戴完毕。可是,她见到他,感到惊讶之至,‘你到哪儿去?’她问。‘我不是说过,陪你去看戏吗?’侯爵夫人心里极不乐意,强忍着不在脸上流露出来,可是气得两颊通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那就一起走吧。’她说,一肚子的无名火想要发作。罗什菲德跟在妻子后面,没有听出妻子语气中流露出的情绪。‘去意大利歌剧院?’罗什菲德说。贝阿特丽克丝大声说:‘不去意大利歌剧院!去德·图希小姐家。’待车门关上以后,她又说:‘我有几句话要对她说。’车子出发了。她接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先送你去意大利歌剧院,然后再去她家。’侯爵说:‘用不着。你如果只有几句话要对她说,我可以在车里等你。现在是七点半。’贝阿特丽克丝要是对她丈夫说:‘你去剧院看戏吧,别缠着我。’侯爵会乖乖地听从她的指挥。可是她同所有有头脑的女人一样,自知有过失,生怕丈夫产生疑心,只好忍耐着。当她想撇开意大利歌剧院到我家来时,她的丈夫陪着她。她走进来,面孔因气忿和烦躁而涨得通红。她走到我身边,用无比平静的神情低声对我说:‘亲爱的费利西泰,明天晚上我同孔蒂去意大利,请他做好准备,预备好车子和护照等在这儿。’然后她同丈夫一起离去。热恋的情人是不借一切代价要获得自由的。贝阿特丽克丝自认为已经与热纳罗结了不解之缘,一年来她的行动受到约束,不能常常同他约会,感到十分痛苦。因此,她说的话,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处在她的地位,凭我的个性,我也可能这样做。她眼看丈夫妨碍她,而不能指责丈夫,因此决定私奔。她是用大灾来防避小灾。孔蒂乐不可支,我很伤心。他乐,仅仅是虚荣心获得了满足而已。他正在兴头上,说:‘这才叫做爱呢!有几个女人能这样毁掉她们的名声,毁掉她们的财富,毁掉她们的一生啊!’我对他说:‘是的,她爱您,可是您并不爱她!’他顿时满脸怒容,大发脾气:他哇啦哇啦同我争吵,向我描绘他如何如何爱她,说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会爱得那样入迷。我听了无动于衷,照旧将他意外地去意大利旅行所需要的盘缠借给他。贝阿特丽克丝给罗什菲德留下一封信,次日晚间就动身去了意大利。她在那儿住了两年,给我写过几封信,封封书信情见乎辞,感人肺俯。这可怜的女儿家把我看作唯一理解她的女人,对我念念不忘。她说她钦佩我。作曲家们在巴黎有财源,而热纳罗在意大利得不到资助。为换钱用,他写了一部歌剧。喏,这是贝阿特丽克丝的信。要是您这年纪已经能够分析女人的心思,您现在就能了解她了。”她一边说,一边把信递给卡利斯特。
1见伏尔泰的小说《天真汉》,《伏尔泰小说选》中译本第170页。
这时,克洛德·维尼翁走了进来。卡利斯特和费利西泰没有料到克洛德·维尼翁这时候会来,一时间两人都住了口;费利西泰感到意外,卡利斯特隐约感到不安。克洛德·维尼翁三十七岁,年纪还轻,已经秃顶;宽大的前额似乎笼罩着一层愁云;一张说话不饶人的嘴上挂着讥讽的冷笑。他那张过去红润现在铁青的面孔过早地憔悴了,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仍然很气派。他在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的年纪上,几乎长得同非凡的拉斐尔1一模一样。
1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兼建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