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斯特听到这句话脸都发白了。德·罗什菲德夫人不顾费利西泰和年轻的布列塔尼人的恳求,坚决不同意,表现出卡米叶所说的她那执拗的性格。尽管费利西泰给了他希望,卡利斯特离开图希庄园的时候,仍然伤心透顶,痛不欲生。回到杜·恺尼克府第之后,他躲进自己房间,直到吃晚饭时才下楼,饭后即回房去。晚上十点钟,母亲不放心,上楼来看他,发现他正在挥笔疾书,桌上满是扯碎作废的信纸。他正在给贝阿特丽克丝写信,因为他对卡米叶产生了怀疑。侯爵夫人同他在花园相遇时的神情大大增加了他的勇气。正如人们可能想到的那样,第一封情书历来总是象火山爆发一样,感情从心底喷射而出。所有未曾学坏的青年,在写这样一封信时,感情总是过于丰富,过于澎湃,以致一连要写好几次,写了,扔掉,再重写。下面是卡利斯特最后写好的一封信,他念给可怜的母亲听。对大吃一惊的母亲来说,这座古宅好象燃烧了起来,儿子的爱情象大火的红光把古宅照得通亮。
卡利斯特致贝阿特丽克丝
夫人,当您对我来说还只是梦想的时候,我就爱上了您,请想一想,见到您的时候我的爱变得多么强烈。现实已超过了梦想。您不知道,我伤心的是,对您说您多么美丽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但,也许您身上的美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象在我身上这样唤起那么多的感情。您的美是多方面的。我在日夜思念您的时候,对您进行了反复的研究,所以我深知您这个人的奥妙,您内心的秘密,以及您那不为人知的美德。您什么时候受到过应得的理解和崇拜呢?您要知道,您面部的任何表情在我心里都会得到解释:您的自尊与我的自尊相符,您目光庄重,态度和蔼,举止高雅,您身上的一切与您藏在心底的思想和愿望是完全一致的,正由于能猜到您的思想和愿望,我才自信配得上您。如果这几天来我不是变成了另一个您,我会对您谈我自己吗?表白自己,那将是自私,因为这里更多的是关系到您,而不是卡利斯特。为了给您写信,贝阿特丽克丝,我忘记了自己是二十岁的青年,我损害了自己,使自己的思想变得老成起来,也许是您使我的思想变得老成起来,因为一个星期来您不断使我受着剧烈痛苦的煎熬。您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庸俗的情人,您讥笑他们是极有道理的。美男子应该爱一个年轻、美丽、聪明、高贵的女子!唉!我甚至没有想到要与您相配。我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一个被美丽的外表和崇高的内心所吸引的孩子,如同一只虫子被灯光所吸引一样。您除了践踏我心灵上的花朵,不可能有其他做法,而我的全部幸福将是看到您把它们踩在脚下。绝对的忠诚,无限的信任,疯狂的爱,一个真正的情种具备的所有这些宝贵品质都算不了什么。它们可以用来爱别人,并不会使别人爱自己。有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狂热的崇拜不能打动偶像的心。而每当我遇到您那严峻而冷酷的目光,我就感到寒心。起作用的是您的高傲,而不是我的爱慕。为什么呢?您不会象我爱您那样恨我,最淡泊的感情难道应当胜过最强烈的感情吗?我曾用我内心的全部力量爱费利西泰,可是见到了您,我在顷刻之间,一天之内就把她忘记了。爱她是误会,爱您是真的。您无意间摧毁了我的幸福,但,您并不因此而欠我什么。我爱卡米叶,不抱希望,而您也没有给我任何希望:崇拜的对象变了,此外什么也没有变。我原是偶像崇拜者,我现在是天主教徒,如此而已。不过,您使我明白了爱是万福之首,随后才是被人爱。按卡米叶的说法,朝三暮四的爱不是爱:不能与日俱增的爱是微不足道的爱;爱要能与日俱增,就应当天长地久,伴我们白头偕老。一见到您,我便明白了这些话的意义,而我曾以我的全部青春活力、出自欲望的全部激情,以及二十岁年轻人的犟脾气反对过这些话。于是伟大而崇高的卡米叶与我一起同声痛哭。因而无论在天上地下我都会爱你,如同人家爱上帝一样。如果您爱我,您就不会用卡米叶拒绝我的追求的理由来反对我。我们俩都年轻,我们可以在同一个蓝天下比翼高飞,不惧怕那老鹰害怕的暴风雨。我跟您说了些什么?我远远超出了我那简单的心愿。您可能不再相信我刚才求您不要轻易伤害的恭顺、耐心和无声的爱慕。我知道,贝阿特丽克丝,您不可能爱我而不失掉您的部分尊严。所以,我不要您的任何回报。不久以前,卡米叶在谈起我的名字时曾说过,人名里包含着天数。您名字里的这种天数,我为自己预感到了,当时在海边,在盖朗德的防波堤上,您的名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您,就象但丁一辈子没有忘记贝阿特丽克丝一样。我的心中安放着一尊白色的、爱报复的、忌妒的、令人感到压抑的雕像。爱我对您来说是不允许的。您可能遭受极大的痛苦,您可能受骗,受辱,不幸,因为您身上有一种恶魔般的骄傲,它把您捆缚在您抱住的柱石上,您摇撼神殿,与神殿同归于尽,如参孙所做的那样1。
1《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记载,非利士人用计俘虏了以色列英雄参孙,剜去他的双眼,并聚在神殿中大肆庆祝,参孙两手各抱一柱,尽力摇撼,神殿倒塌,参孙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些话不是我瞎猜出来的——我的爱太盲目了,而是卡米叶告诉我的。在这里对您谈话的不是我的头脑,而是她的头脑;我,一旦涉及到您,我就神智无主了,我就心潮澎湃,变得糊里糊涂,浑身无力,口舌发僵,两腿发软,屈膝弯腰。不管您做什么,我只能爱慕您。卡米叶把您的坚定称之为执拗,而我,我为您辩解,认为您的坚定是道德决定的。在我眼里,您因此而更加美。我知道我的命运:骄傲的布列塔尼人能够理解把骄傲当作自己美德的女子。因此,亲爱的贝阿特丽克丝,请好生待我,宽慰我。牺牲者已经选定了,人们就给牺牲者戴上花冠。您应该献给我怜悯的花束和牺牲的音乐。我不是证明了您的伟大吗?尽管我对您的爱情忠贞不渝,为您所不齿,但您将高高地耸立在我的爱情之上,不是吗?您问问卡米叶吧,自从她告诉我她爱克洛德·维尼翁那天起,我的表现如何。我一声不吭,默默地忍受着痛苦。那么,如果您不使我绝望,如果您赞赏我的勇气,我将会拿出更大的勇气来忍受痛苦。您只要说一句赞扬的话,我就能忍受殉道者的痛苦。
如果您继续这样冷酷、沉默,不屑一顾,我会以为自己是个令人生畏的人。啊!请您用您本来的面目对待我:和蔼可亲,快乐风趣,温柔多情。请跟我讲讲热纳罗吧,就象卡米叶跟我谈克洛德那样。除了爱,我没有其他能耐。我没有什么让别人怕我的地方,我见到您的时候,我会做得好象不爱您一样。一个如此低声下气的情人的请求,一个可怜的孩子的请求,您能拒绝吗?他的唯一要求,是恳求您用您的智慧开导他,用您的阳光温暖他。您所爱的人反正会看到:可怜的卡利斯特是活不长久的,您很快就会获得解脱。因此,我明天到图希庄园来,您不会拒绝我陪您去克华西克海边和巴镇一游,对吗?如果您不去,那也是一种回答,卡利斯特会理解的。
卡利斯特的信还有四页,用蝇头小字写得密密麻麻,讲述他的青少年生活,解释那最后一句话所包含的可怕的威胁。
但,他用的是感叹句,有许多省略号,这些省略号在现代文学的惊险段落中用得很滥,好象是让读者想象跨过深渊的跳板一样。这种天真的描绘在我们作品里可能成为累赘,它虽打动不了德·罗什菲德太太的心,也许会使那些爱动感情的人多少感到一些兴趣。母亲听得流下了眼泪,对儿子说:
“你不开心,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