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使我身上产生了什么新的道德,但他的确使我为自己感到害臊。”贝阿特丽克丝说,“如果我献给他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一颗破碎的心和一条条不光彩的锁链,我情愿保持贞洁和自由。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我虚度一生。”
“冷静的头脑:又爱又计算!”卡米叶用一种厌恶的口气说。
“随便您怎么说,我反正不想毁了他的一生,成为吊在他颈上的一块石头,变成一辈子的憾事。如果我不能做他的妻子,我就不能做他的情妇。他使我……您不会笑我吧?不笑我?那么,他那珍贵的爱情净化了我。”
卡米叶恶狠狠地瞪了贝阿特丽克丝一眼,从来没有哪位妒妇用这样凶恶的目光瞪她的情敌。
“在这问题上,”她说,“我还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哩。贝阿特丽克丝,这句话就此使我们分道扬镳,不再成为朋友。我们开始了一场恶战。现在,我对你说吧:你或者委身,或者逃走……”
费利西泰奔进自己的房间,面孔象咆啸的母狮,贝阿特丽克丝看了一怔。
“您明天去克华西克吗?”卡米叶掀起门帘问。
“当然去。”侯爵夫人骄傲地回答,“我不会逃走,也不会委身。”
“我跟您明话明说吧:我将写信告诉孔蒂。”卡米叶说。
贝阿特丽克丝的脸色变得象她披肩的薄纱一样苍白。
“我们各自都在拿性命冒险。”不知如何是好的贝阿特丽克丝说。
这场争吵在这两位女子之间掀起的强烈的感情风波在夜里平静了下来,双方都恢复了理智,回到大部分女子所喜欢的伺机反扑的感情:这在男女之间是个妙计,在女人与女人之间则是下策。在刚过去的这场风波里,德·图希小姐听见了再顽强的对手也会让步的强大呼声。贝阿特丽克丝听从了世俗法则的劝告,她害怕社交界的冷眼。于是费利西泰最后一着醋劲十足的骗术获得了完全的成功。卡利斯特的错误得到了弥补,但是如果他再不谨慎,就可能使他的希望永远落空。
时值八月末,晴空万里。象在南方的海上一样,大洋上的天际,飘浮着一抹银白色的雾霭,海岸边闪动着粼粼波光。
烈日当空,晒得沙地蒸发出一种明亮的水气,在沙滩上造成一种与热带不相上下的气氛。因此,一块块盐田开出象一朵朵康乃馨似的白色小盐花。正是为了抵御烈日暴晒而身着白衣的盐工,干劲十足,一清早就手持长耙,各就其位。有的靠在将各家盐田分开的一垛垛矮土墙上,看着这个他们自幼就熟悉的天然的化学反应,有的在跟他们的妻小玩耍。那些被称做关务人员的绿衣看守悠闲地抽着烟斗。这幅图景颇有点儿东方色彩,因为一个骤然来到这里的巴黎人真的会不相信身在法国。借口来看如何收盐的男爵和男爵夫人正站在防波堤上欣赏这静穆的景色:只有大海的波涛有节奏地发出阵阵轰鸣,一只只小船在海面来来往往,岸边的耕地象绿色腰带,看上去特别优美,因为这在一向荒凉的大洋沿岸极为罕见。
“哎,朋友们,我在死之前总算又见到了一次盖朗德的盐田。”男爵对聚集到盐田边上来向他问候的盐民们说。
“杜·恺尼克家的人哪里会死!”一位盐工说。
这时,从图希庄园出发的队伍来到了小路上。侯爵夫人独自走在前面,卡利斯特和卡米叶互相挽着胳臂跟在她后面。
加斯兰离开他们二十步,尾随在后。
“那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年轻人告诉卡米叶。
侯爵夫人停下脚步。杜·恺尼克太太看到贝阿特丽克丝,就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反感。可是贝阿特丽克丝的打扮很突出:头上戴着一顶饰着矢车菊的阔边意大利遮阳帽,帽子下边露出蓬松的卷发,身穿一件浅灰的本色布连衫裙,腰间束一条两端长长下垂的蓝色腰带,总之,象个化装成牧羊女的公主。
“她没有良心。”男爵夫人心里想。
“小姐,”卡利斯特对卡米叶说,“这是杜·恺尼克太太和我的父亲。”
然后,他对男爵和男爵夫人说:
“德·图希小姐和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卡斯泰朗家的后裔,父亲。”
男爵向德·图希小姐敬礼,德·图希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充满了对男爵夫人的感激之情。
“这位对我的儿子是真心相爱。”法妮心里想,“她好象是感谢我生了个卡利斯特。”
“您跟我一样也是来看盐的收成好不好,可是您比我更有理由感到兴趣,”男爵对卡米叶说,“因为这里有您的地产,小姐。”
“小姐是最富的地主,”一位盐工说,“愿天主保佑她,她是善人。”
这两拨人互相致意以后就分手了。
“德·图希小姐看上去三十岁都不到。”可爱的老人对妻子说,“她长得很漂亮。卡利斯特可是喜欢那个干瘪的巴黎侯爵夫人胜过这位顶刮刮的布列塔尼姑娘?”
“唉!是呀。”男爵夫人说。
一只小船等在防波堤下面,登船的气氛很沉闷。侯爵夫人态度冷淡、庄重。卡米叶已经向卡利斯特说明他的爱情目前所处的状况,责备他不听话。卡利斯特大失所望,闷闷不乐,向贝阿特丽克丝投去一道道交织着爱与恨的目光。在从防波堤到克华西克港尽头的短短航程里,大家都一声不响。港尽头是装盐上船的地方。妇女们把盐装在大瓦罐里顶在头上送来,样子象女像柱上的妇女雕像。她们光着脚,只穿一条很短的裙子,其中不少人任凭盖在胸前的方巾随风飘动;有好几位身上只穿一件单衣,但她们是最有尊严感的,因为妇女身上衣服越是少,越是显得腼腆,庄重。丹麦小船已经装完货,因此两位美人儿在这里上岸引起了运盐女工的好奇。为了逃避这些运盐女工的围观,也为了给卡利斯特提供机会,卡米叶急急忙忙向岩石走去,把卡利斯特让给贝阿特丽克丝。加斯兰跟在他的主人后面,离开至少有二百步远。
克华西克半岛的海岸上,花岗岩石头奇形怪状,只有那些能够把这类气势粗犷、蔚为大观的自然景色加以比较的旅行家才会欣赏。克华西克的石景也许具有沙尔特勒大修道院1的道路胜过其他狭谷的那种优势。无论是花岗岩礁千姿百态的科西嘉海岸,还是气势磅礴、惊心动魄的撒丁岛海岸,还是北方的玄武岩岸,都没有如此完美的个性。大自然别出心裁,在这里创作了一幅幅无边无际的阿拉伯图案,图案上的花纹千变万化,龙飞凤舞,各种形态无奇不有。想象力恐怕难以应付这怪石的巨型展览。遇上天气恶劣,海水拍打海岸,久而久之,终于磨光了高低不平的石头。这里有个天然的穹窿,其宏伟的气派,为远在他方的勃罗奈斯基2所仿造,因为再大的艺术成就也还是天工的拙劣的模仿。在这个穹窿下面,有一个象大理石浴缸一样光滑的、完全由白色细沙铺成的池子,人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里面四尺深的温水中洗澡。
1法国著名的修道院,位于前阿尔卑斯高原中心,建于一〇八四年。
2勃罗奈斯基(1377—1446),佛罗伦萨的建筑师兼雕刻家,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主持建造的佛罗伦萨大教堂是稀世杰作。大教堂上的穹窿顶直径达四十四米。
这儿还可欣赏到一个个阴凉的小湾,小湾上遮盖着凿得很粗糙,但气势雄伟的石拱,样子象另一个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的仿制品——皮蒂大厦1。沿岸岩石参差错落,数不清有多少起伏,随便怎样胡思乱想,要什么形状有什么形状。甚至有一个由派生出这个字的植物构成的大灌木丛2,这在大洋沿岸是如此罕见,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这棵黄杨长在离海港大约四公里左右的岬角顶上,是不长树木的克华西克的最大奇观。一个花岗岩岬角高高地悬在海面上,即使最坏的天气,海浪也扑不上来。岬角朝南的边缘被无情的暴雨冲出了一道大约四尺宽的裂缝。在这裂缝里,意外地或人为地堆集了足够的腐植土,以致鸟儿衔来种子,长出一棵低矮、茂密的黄杨。
1勃罗奈斯基于一四四〇年在佛罗伦萨为皮蒂家族建筑的大厦。
2法文灌木丛(buisson)一词由黄杨木(buis)一词派生而来,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