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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一听就猜到她的女主人一定拿不出钱来。我走进去。眼前的那个妇人,她是多么俏丽啊!她急急忙忙拿起一条羊毛披肩搭在赤裸的双肩上,裹得紧紧的,两个肩膀的轮廓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她穿一件便装,镶着雪一样白的绉边,看样子她每年要付二千法郎左右给洗细布衣服的女人。她的黑头发象安的列斯群岛的女子那样,用一条马德拉斯绸巾漫不经心地束起来,大个大个发卷露在外面。她的卧榻乱七八糟,不用说这是睡眠不宁的结果。画家一定愿出代价,只要准许他在这个场面中间待一会儿。幔帐张挂得撩人心绪,幔帐底下,一只枕头掖在蓝绸被子里面,齿形花边衬着浅蓝底子,特别显着鲜艳,枕上保留着的一些捉摸不定的形态使人想入非非。雕成狮足的桃花心木床脚下,铺着一张宽大的熊皮,女主人舞罢疲乏,不经意地把一双白缎鞋扔在上面,闪闪有光。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件弄皱了的长袍,袖子垂到地面。一股微风就可以吹走的长袜,在安乐椅的脚上绕了几圈。白色袜带随便扔在聊天的长椅上。一把珍贵的扇子打开了一半,在壁炉上闪闪发光。衣橱的抽屉依然开着。鲜花、钻石、手套、花束、腰带,到处乱放。我嗅到一股香水的微香。一切都是奢侈和紊乱,不谐和的美。可是蹲伏在底下的贫困之神已经抬起头来,让伯爵夫人或那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感到它的尖牙利齿。伯爵夫人那张疲乏的脸和这个到处都是歌残舞罢的衣物的房间十分相似。这些横七竖八的废物连我见了都可怜;它们前一天夜里穿戴在一个人身上,曾经引得人眼花缭乱。这些被后悔的心情毁掉了的爱情的残迹,这个放荡、奢侈和喧嚣的生活的形象,泄露了坦塔罗斯怎样不遗余力想抓住那正在逝去的快乐。那少妇脸上泛起红晕,衬托出皮肤的白嫩,但她的线条却仿佛显得粗糙,眼睛底下现出来的黑圈似乎比平常更加触目。不过天生的精力在她身上似乎很强,这些疯狂的痕迹并没有减损她的姿色。她的眼睛还炯炯有光。她同列奥纳多·达芬奇(我作过绘画的买卖)笔下的希罗底亚1一样,真是生气勃勃,精力饱满;她的身段和脸蛋不带一点儿俗气;她使人见而生爱,而且似乎比爱情还要强烈。我喜欢她。我的心很久没有跳过了。我的账已经收回来了!我愿意花一千法郎买得这种感觉,使我忆起我的青春。“先生,您能通融一下,再等几天吗?”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请我坐下。“我将等到明天中午,夫人,那个时候我才有权利退票。”我回答,一面把拿出来给她看的期票重新叠好。我心想:这是你的奢侈、你的地位、你的幸福、你所享受的特权的现世报。有钱人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发明了法庭、法官以至断头台,这是无知的人烧毁自己的一种蜡烛。但是你们,尽管睡觉的时候上是绫罗下是绸缎,微笑的后面却隐藏着悔恨和咬牙切齿,还有那神怪的狮子的血盆大嘴,它们会朝你们心上狠咬一口。“退票!您真要这样做么?您难道对我这样不客气吗?”她瞧着我嚷道。“即使法国国王欠了我的钱,夫人,他不还给我的话,我也要控告他,而且比控告别的债务人还要快些。”

1这里提到的实际上是意大利画家贝纳提诺·吕依尼(1480—1522)画的莎乐美(希罗底亚的女儿)。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轻轻敲着房门。“我不见客。”那少妇盛气凌人地说。“阿娜斯塔齐,可我很想见你啊。”“现在不能见,亲爱的。”她答道,口气没有刚才严峻,可是也并不温和。“你开什么玩笑!你正在跟人说话。”一个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这是伯爵无疑了。

“‘伯爵夫人瞧了瞧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变成了我的奴隶。从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大概傻得可以,不会退票。一七六三年,在本地治里1,我放过了一个妇人,上了她的大当。我这是活该,我为什么相信她呢?“先生来干什么?”伯爵向我问道。我瞧见那妇人从头到脚浑身直打哆嗦,脖子上白皙细嫩的皮肤变得粗糙了,用一句家常话说,起了鸡皮疙瘩。我呢,我在笑,没有一条肌肉抖颤。“这位先生是个买卖人。”她说。伯爵这时把身子背着我,我把期票拿出来,露出一半在口袋外面。那少妇看见我这种铁石心肠的举动,便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颗钻石。“拿去,走吧!”她说。

1本地治里是印度一城市。

“‘我拿了钻石,把期票还给她,对她点一点头就出来了。

我估计,这颗钻石的确值一千二百法郎左右。我看见院子里奴仆如云,他们正在刷制服、擦皮靴,或者在揩拭华贵的马车。“这就是这些家伙上我家里来的原因了,”我心想,“这就是使他们干净的手脚盗窃大量金钱,出卖祖国的原因。那王公大人,或那个假装王公大人的人,不愿意步行,恐怕玷污衣履,却索性在泥淖里洗一个澡!”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了,进来的四轮马车上,坐着那个送期票给我的青年。“先生,”我等他下了车,对他说,“这是两百法郎,请您转交伯爵夫人。请您告诉她,她上午给我的那件抵押品,可以在一星期内赎回。”

“‘他拿了那两百法郎,含讥带讽地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嘿!她把款子付清了。真的,好得很!我从这张脸上的表情看见了伯爵夫人的前途。这个金黄头发、冷酷无情、翩翩年少的先生,这个没心没肝的赌徒,将使自己倾家荡产,使她倾家荡产,使她的丈夫倾家荡产,使孩子们不名一文,把他们的妆奁散尽。他在各个客厅里造成的损失,比一排大炮在一团军队里造成的损失还要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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