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蒙马特尔街,上法妮小姐家。我走上一道很陡的小楼梯。到了六楼,我被领进一个有两间屋子的寓所,里面一切都干干净净,象一个崭新的金币。法妮小姐在第一间屋子里接待我,我在室内家具上看不见一点尘土。法妮小姐是一个地道的巴黎女子,服装朴素,容貌清秀,和蔼可亲,栗色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贴着太阳穴抿了两个弧形的鬓角,一双水晶般明亮的蓝眼睛因此更显得机灵。阳光透过玻璃窗上的小窗帘,一道柔和的光线照着她贞静的脸庞。在她周围有许多块裁开的麻布,使我晓得她平常的工作:她是一个女裁缝。她在那里好象是一个孤独女神。我将期票递给她,对她说我早晨来过,没有遇到她。“可是,”她说,“我已经把款子放在门房那里了。”我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小姐大概很早就出门吧?”“我很少到处面去;可是晚上工作的人,有时总得洗个澡。”
“‘我瞧了瞧她。只看一眼,便全猜到了。这个女子家道贫寒,不工作不行,她是生长在一个正直的农民家庭里的,因为她的脸上有几颗生在乡间的人特有的红痣。她的容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尚气派。我仿佛置身在一个诚实、坦率的气氛里,两肺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可怜的清白女子啊!她是信神的,她那质朴的油漆木床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用两支黄杨树枝点缀着。我几乎受到感动。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只算一分二利钱借钱给她,帮助她顶一家好店铺。“可是,”我心里想,“她也许有一个堂兄弟,会利用她的名字借款,欺骗这个好心肠的女子。”想到这里我就走了,我提醒自己不要上了自己侠义心肠的当,因为我时常有机会注意到,行善即使对施主没有害处,可是它会使受惠的人倒霉。你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想着,法妮·马尔沃也许可以做一个贤淑的妻子;我把她那纯洁孤独的生活同伯爵夫人的生活比较了一下,伯爵夫人现在已经堕落到开期票借款的地步,将来一定要陷入罪恶的深渊。’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在寂静中端详着他,然后他又说下去:
“‘你觉得我这样深入人心最隐秘的缝隙,体会别人的生活,没遮掩地看见这种生活,算不了什么吗?我看得见许多时刻变化的活剧:奇丑的伤口,致命的忧伤,恋爱的场面,即将投河自尽的穷窘无告的人,把人引向断头台的年轻人的享乐,绝望的笑声,灯红酒绿的盛会。前些日子,我看见一出悲剧:一个老好人父亲开煤气自杀,因为他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紧接着,又看见一出喜剧:一个青年试着搬演迪芒许先生1的那场戏给我看,仅仅按照当代的情况略微改动一下。你准听到过有人称赞当代教堂里布道人的口才,我有时也浪费我的时间去听他们演讲,他们使我改变了看法。可是,借用不知道什么人说过的话来说,从来没有使我改变我的行为。好家伙,跟我刚才提起的演说家一比,你那些善良的布道人,象米拉波、韦尼奥2以及其他的人,就不过是会结结巴巴说两句话的人罢了。一个痴心的女子,一个快要破产的老商人,一个想替她的儿子隐瞒过失的母亲,一个没有饭吃的艺术家,一个因为没有钱而弄得从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的正要失宠的贵人,他们说话的力量使我直打寒噤。这些不可多得的演员为我一个人演唱,可是骗不了我。我的目光如同上帝的目光一样,我看得见他们心里正在想什么。什么都瞒不了我。对于能够把钱袋的绳子打开或拉紧的人,人们总是俯首听命的。我的财力足以收买那些能够左右大臣们的人——从办公室的听差直至他们的情妇——的良心,这不是权力么?我可以得到最美丽的妇人和她们最温柔的抚慰,这不是享乐么?权力和享乐,这不就把你们的社会秩序全部概括了么?在巴黎,我们一共有十个人,都是无声无臭、无人知晓的国王,你们命运的主宰。生活不是一部由金钱开动的机器么?你要晓得,手段总是和结果混在一起的:你永远无法将灵魂和感官分开,将精神和物质分开。金钱是你们当前社会的灵性。共同的利害将我们这些人联结在一起,一个星期有几天我们聚集在新桥附近的忒弥斯咖啡馆里,互相透露金融界的秘密。哪一个人的家产都瞒不了我们,每个家庭的秘密我们都了如指掌。我们有一种“黑皮书”,载有关于政府信用、法国银行、商业等的重要记录。我们是交易所的裁判,我们组成一个裁判所,只要是有钱的人,不管家财大小,他的最无关紧要的行动,我们都要在内部加以判断、分析,而我们的猜度总是对的。你监视司法界,他监视金融界;这个人监视行政部门,那个人监视商业部门。至于我呢!我的眼睛盯着大户人家子弟、艺术家、社交家和赌徒;这是巴黎最使人惊心动魄的一部分。每一个人都要把他身旁人的秘密讲给我们听。上当受骗的激情和遭人白眼的虚荣心是爱说话的。恶习、失意、仇恨是最勤快的警察。所有我的同业都象我一样,什么都享受过了,什么都尝遍了,到头来就只为了权力和金钱本身而爱权力,爱金钱。
1迪芒许,莫里哀喜剧《唐璜》中的人物,一个被债务人的假殷勤所愚弄的胆怯的债主。
2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演说家,三级会议中第三等级的代表。韦尼奥(1753—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国民公会议员,属吉伦特派,一七九三年被处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