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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昨天准保遇上了伤心事儿!”那女工看到黑衣先生的憔悴面容,常常产生这种想法。

“哎呀,他准是公务非常繁忙啊!”一旦她察觉到某种蛛丝马迹,便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那陌生人也猜得出:姑娘要在星期天赶着绣完那条令他颇感兴趣的长裙。缴纳房租的限期日渐逼近,他看出她那美丽的脸蛋上堆起了一层愁云;他还看得出卡罗琳娜什么时候又度过了不眠之夜。而她更加注意的是:随着他俩交谊日笃,摧残她那如花娇颜的种种忧思正在渐渐消散。秋去冬来,装点窗栏的枝叶纷纷枯槁残败,窗户也随之紧闭了。这时,那陌生人发现:玻璃窗上与姑娘齐头高的地方,灯光却显得分外明亮;于是他发出了一丝甜甜的会心微笑。那盏微火寒灯,那勾出母女俩头像的微红的投影,无异于向他暗示这小家庭生计窘迫。不过,他若在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怜悯的表情,卡罗琳娜便高傲地装出快乐的模样作为回答。然而,他俩内心萌发的感情却始终埋藏着,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事让他们彼此了解到这感情的强烈和深广。他俩甚至从来没有听见过对方的声音。这一对无言的朋友,象提防灾祸一样,都避免作进一步的交往。双方似乎都在担心,惟恐在对方的厄运之上再增添什么不幸。也许正是这种友爱的思虑,迫使他俩裹足不前吧?也许这是出于利己的顾忌,或那种足以使偌大城池的居民各负一隅、老死不相往来的无情猜忌吧?觉醒中的秘密心声是否正在警告他们:危险的事端也许近在眼前!很难解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它既为他俩缔结了友情,又令他们相互存着戒心;既使他俩彼此倾慕,又让他们淡漠相处;既令他俩本能地相傍相依,又在事实上相隔千里。或许这是因为双方都想保持自身的幻觉吧。有时候黑衣先生似乎担心这花朵一般鲜嫩的嘴唇会不会吐出粗言鄙语,而卡罗琳娜则似乎深感自己不能与这位神秘君子门当户对:他身上的种种特征都说明他既有钱、又有势啊。至于好妈妈克罗夏尔太太,她对女儿的优柔寡断几乎有点儿愤愤然了。对黑衣先生,她一向报以恭顺友善的微笑,现在却摆出一副赌气的样子。她十分苦恼地向女儿抱怨: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得不天天围着锅台转。她的风湿病和鼻炎也从未象现在这样严重,折磨得她不停地唉声叹气。这年冬天,她也没能按照卡罗琳娜当初的计划,抽制出那么多珠罗纱。这种状况延续到将近十二月底。那是面包空前昂贵的时节,眼看粮价就要上涨。随之而来的正是一般穷人觉得格外难熬的一八一六年。这时,那过客从他不知名姓的姑娘脸上,发现了深愁隐痛的痕迹,即使她面带亲切的微笑,仍不能将这种痛苦遮尽。不久,他又从卡罗琳娜困倦的眼神里看到了通宵苦干的迹象。在这月底的某个夜晚,他一反常态,在凌晨一点重新来到圣约翰回旋栏街。夜间的寂静使他在离卡罗琳娜家门挺远的地方就听到了老妈妈的哭诉和年轻女工更加痛苦的叹息;那声音伴着霏霏雨雪的咝咝细声传入他的耳际。他竭力放缓脚步慢慢挨近。

接着又冒着被拘捕的危险,屈身蹲在窗下谛听母女间的对话,并透过窗帘上的破洞窥视她们。那窗帘本是细纱布做成,现在颜色发黄,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眼,就象毛毛虫一圈圈啃啮过的一大片白菜叶子。这位好奇的过客看见:在两副绷架之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贴有印花的公文,还有一盏油灯放在两只装满清水的圆瓶中间。他一望而知,那是一张法院的传票。只见克罗夏尔太太泪流满面;卡罗琳娜的声音也失去了柔和动听的色彩,而带上了颤巍巍的喉音。

“妈妈,你为什么这样忧伤呢?莫利讷先生总不至于不等我绣好这条长裙,就急着拍卖咱们的家具,或者把咱们扫地出门吧?只要再有两个夜晚,我就能做完,亲自送到罗甘太太门上去!”

“万一她还象平常那样不立刻给钱呢?还有,面包店的欠账也得靠这条裙子结清呢!”

旁观这场面的男子,早就有察言观色的习惯。他发现,母亲的悲伤之中带着几分做作,而女儿的哀痛却全然发自肺腑。

他离去片刻之后,又回到原地。从纱帘里一张望,只见为娘的已上床歇息,年轻的女工却仍然伏在绷架上,不倦地继续劳动。桌上,在传票的一旁,放着一块切作三角形的面包,大概是她的夜餐,同时也是一种提示:勇担重任总会有所酬报。

黑衣先生极为感动,心中充难了悲悯,立刻通过一块破玻璃,将钱袋扔到姑娘脚前。然后,他不等着看那女孩儿的惊诧,便心情激动、耳热面赤地溜走了。第二天,这位感伤、孤僻的陌生人又途经窗下,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不过他未能回避卡罗琳娜向他表示的满腔谢忱。原来姑娘敞开了窗户,用小刀拨弄那盖满了雪的盛着泥土的方木盒。这费尽心机找出的笨拙借口,无异于告诉她的恩人:这一回她不愿意隔着玻璃窗同他晤面了。刺绣女工的眼里饱噙着泪水;她对恩人微微颔首,仿佛在示意:“我无以相报,只能以心相许!”但黑衣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懂这一番诚挚的心意。傍晚,当他再次路过时,卡罗琳娜正忙着糊上那块碎裂的玻璃。她借机朝他启开那雪白光洁的皓齿,仿佛用这莞尔一笑来表示某种许诺。黑衣先生即刻拐进了另一条街道,此后很久不复见到他在回旋栏街上露面。

到一八一六年五月初的某个星期六上午,卡罗琳娜在黑沉沉的两排屋子之间猛然看到一线清朗明净、不见一丝云影的天空。于是她一面将一杯清水浇到那株忍冬的树根上,一面呼唤母亲:

“妈妈呀,咱们明儿上蒙摩朗西去散散心罢!”

说也巧,她兴冲冲地说着这话的当儿,黑衣先生正打窗下经过,脸上的表情比什么时候都更加忧郁沉闷。卡罗琳娜对他投去一瞥温柔纯洁的目光,或许也可以把这看成一种邀请吧。于是第二天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克罗夏尔太太身着暗红色美利奴1毛料礼服,头戴丝质软帽,颈围仿开司米长条花纹围巾,来到圣德尼城郊大道同昂吉安街相交的街角上,想在那里叫一部马车;就在这时,不期而遇地撞见了那位生客——他正笔直地站在那里,好象夫君正在迎候贤妻的来临。他一见卡罗琳娜,便高兴得展眉一笑,脸上的愁云也就踪影全无。这天,卡罗琳娜纤巧的小脚上加了棕褐色普鲁涅拉斜纹呢1护腿套,身着洁白的连衣裙,一阵对身材难看的女人十分不利的恶风刮着她的衣裙,勾勒出了她那楚楚动人的线条。

1指原产于西班牙的细毛绵羊。

1普鲁涅拉厂产的一种薄呢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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