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戴一顶粉红缎子衬里的草帽,更使她的容颜如天仙般光艳照人,腰系一条棕褐色宽腰带,益发衬托出她那两掌便可合围的纤腰。她那雪白的前额上茶褐色的头发分梳成左右两股,使她显得分外娇憨可爱。心情愉快更使她活泼轻盈得象她头上戴的草帽一般。一见到黑衣先生,她心中便燃起一种比她的美貌与装束还要美好的炽烈希望。那位先生原先还有一点犹豫,但一见卡罗琳娜,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也许就是这种心境使他毅然决定陪同她作这次郊游。于是他租好一部驭马看来颇为壮实的轻便马车,吩咐驶往圣勒-塔韦尼。说着就请克罗夏尔母女在车上就座。母亲倒也并不推辞。当马车驶上去圣德尼的大路时,她忽然想到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领受人情,便诌了几句客套,诸如让他跟两个女人作伴出游,未免诸多不便云云。
“先生也许想独自一人到圣勒去吧?”她假惺惺地问道。然后,她又抱怨天气太热,尤其抱怨自己的鼻炎,说她深受其害,弄得彻夜不能成眠。就因为这个缘故,车子刚到圣德尼,克罗夏尔太太就似乎入了梦乡。她那呼呼作响的鼾声中,有几声使黑衣先生觉得不大真实。他用颇不以为然的目光瞧了瞧这位老太太,同时蹙了蹙眉头。
“哦,她睡着啦!”卡罗琳娜天真地说。“从昨晚起,她就不停地咳嗽,她一定是累了!”
那位旅伴默不作声,只是狡猾地抿嘴一笑,那意思似乎是:
“天真的孩子呀,你对母亲的性格并不了解啊!”
不过,虽然他心中不无怀疑,但等马车驶上通往甜水镇的白杨林荫道时,这位黑衣先生也相信克罗夏尔太太真的入睡了,也可能是,他已无意推敲这里面真真假假的成分究竟各含多少。或许是因为美丽晴朗的天空、乡下纯净的空气、白杨的嫩芽、白荆的花朵和柳絮杨花散发的醉人芬芳使他心旷神怡,一如大自然本身那样自由舒展;或许是因为他已不再能忍受日常生活的种种羁绊;或许是因为卡罗琳娜活泼的眼神同他目光里的忧郁有了一种默契和呼应;总之,黑衣先生开始同这位姑娘攀谈起来。他俩的谈话象微风吹拂枝叶那样朦朦胧胧,象粉蝶在蓝天飞舞那样飘忽不定,象田野里优美悦耳的声响那样毫无条理,然而也象大自然一样打上了神秘的爱情的印记。在这个节令,田野不是颇象刚披上婚礼盛装的新嫁娘,由于兴奋而微微颤栗吗?它不是向最冷漠的人也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请他们一起来共享欢乐吗?他从去秋以来头一遭儿走出沼泽区阴森的街道,投入风光明媚、景色如画的蒙摩朗西峡谷的怀抱;早晨穿越峡谷,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再回顾那双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面对此情此景,谁还能心如古井,谁还能守口如瓶?这位陌生人感到:卡罗琳娜的性格开朗多于机智;多情胜于教养;她的欢笑近于顽皮淘气,但她的言谈却充满真情实意。每当这位男伴聪明巧妙地提出问题,姑娘都能推心置腹,恳切应答:这正是下层阶级的习惯,而不同于上流人士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黑衣先生的表情活跃,仿佛重又获得了生机。他那满面愁容也渐渐消散,脸上慢慢有了血色,显露出当初的年轻俊美,卡罗琳娜见了既高兴又骄傲。这位容貌出众的绣花女工猜想,她的男伴准是久已享受不到温存和爱情,因而对女人的热诚失掉了信心。后来,卡罗琳娜在欢声笑语中偶然冒出一句玩笑话,促使这位陌生旅伴摘掉最后一层面幕,恢复了他那纯真的天性与青春的活力。他仿佛同一些可厌的思绪作了最后的诀别,露出了被老成持重的外表所掩盖的活泼心灵。于是谈话不知不觉变得极其亲密。等到马车在长条形的圣勒村村口停下来,卡罗琳娜已将这位陌生人亲昵地称作“罗杰先生”。
这时老妈妈才如梦初醒似地睁开了睡眼。
罗杰用满腹狐疑的声调,对姑娘附耳低语:
“卡罗琳娜,她把咱俩的谈话全都听去了呢!”
卡罗琳娜不以为然地抿嘴一笑。那生性多疑的男人额头上的阴云也就顿时消散了:他因为害怕老妈妈故意算计他俩而确实有过疑虑。克罗夏尔太太倒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顺从地跟着他俩走进了圣勒公园。两个年轻人商定要去看一看那秀丽的大草坪和清香扑鼻的灌木林;那都是奉奥棠丝王后1的懿旨,按照她的爱好修葺的,因此也就远近闻名了。
1奥棠丝王后(1783—1837),荷兰王路易·波拿巴之妻,拿破仑三世之母,精通音乐、绘画,以艺术趣味高雅闻名于世。圣勒曾经是她的私人领地。
“天哪,这儿的风景多美啊!”卡罗琳娜不禁喊道。
她登上了蒙摩朗西森林边陲的绿色山坡:宽阔的峡谷在她脚下展开,那地形蜿蜒曲折,时有村落散见其间,远处的地平线上呈现出山峦的淡蓝色轮廓,峡谷里有钟楼、草地和一片片田野;大自然的喁喁细语,遥遥传入姑娘的耳际,颇象是大海柔波的微响。三位游客沿着一条人工河的河岸漫步,走进了这个颇有瑞士风味的峡谷。那里设有一座瑞士式的木屋别墅,曾多次有幸迎迓过奥棠丝王后和拿破仑陛下。公园里有一条生满鲜苔的长凳,皇上伉俪、王公贵族都曾在那里甜心息。于是卡罗琳娜怀着无限虔敬的心情在那上面坐下。这当儿,克罗夏尔太太表示要去仔细观赏横跨两堵石壁的一座吊桥,说着便径自向着这乡间胜景走去,留下女儿由罗杰先生照应,还说反正他俩是离不开她的视野的。
“怎么,可怜的姑娘!”罗杰感叹道,“难道您从来不曾想过要享受荣华富贵吗?难道您从来没想到过要穿穿您自己绣出的美丽长裙吗?”
“罗杰先生,要说我不向往有钱人的福气,那我就是当面撒谎啦!可不是吗,我心里老在嘀咕,尤其是在每天就寝时,我常想:可怜的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如果在刮风下雨时不必亲自上街买东西,那该有多好啊!我真希望每天清早能有一名女仆,在她起身之前,就把一杯加了白糖的咖啡端到她床前。可怜的老妈妈,她还挺喜欢看小说,但愿她把目力用到诵读心爱的作品上,而不要起早贪黑地摇那些线轴。她还需要喝点好葡萄酒。反正我希望她能享享清福。而她的心地是多么善良啊!”
“您亲身领受过她的善良么?”
“噢,当然罗!”姑娘语调真挚地答道。沉寂片刻之后,这对青年人朝克罗夏尔太太那边瞧了一眼,只见她已经走到那座农家小桥的正中,用食指做了一个似乎是吓唬他俩的手势。
“当然是领受过的,”卡罗琳娜接着说,“我小时,她对我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把自己珍藏的最后几件银餐具都卖了,好让我到那位老小姐家里学刺绣。还有可怜的爸爸,妈妈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他在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少受一些折磨!”
说到这里,姑娘微微颤抖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算了,别再提过去的苦日子啦!”说着,她竭力想恢复高高兴兴的样子。只见罗杰听了很受感动,她脸上便泛起了红晕;但她不敢正眼瞧他。
“您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他问。
“大革命前,他是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她态度十分自然地说,“母亲是合唱队队员。在舞台上,父亲指挥过千军万马。攻打巴士底狱那天他碰巧在场。几个起义者认出了他,便问他:既然能在舞台上带兵,那么现在来指挥一次真枪实弹的进攻如何?父亲生性勇敢,当即一口应承,充当了起义者的指挥官。后来他在桑布尔-默兹地方的驻军里当了上尉,算是对他这份战功的报答。他因为身先士卒而连获擢升,直到当了上校。接着在吕赞1一役中受了重伤,遣返巴黎卧榻一年,终于不治身亡。后来波旁家族回来,母亲拿不到抚恤年金,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只好找些零活糊口。近来好妈妈更是经常病魔缠身,还从未见过她象现在这样不耐煎熬的。她常常抱怨眼前的苦日子。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她到底见过世面,尝到过好日子的甜头。我可就不同啦:因为压根儿不知那是啥滋味,也就无所留恋。我只祈求天老爷一件事……”
1今德国东南部之小镇。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曾在此大败俄、普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