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特临讲时率尔写出,以备遗忘,故颇不类说经之体。当时征引之言,在此外者犹多,诸子各有记录,谓可以资参证,因删其辞之近枝而取其义足以相发者别为附语,各系当篇之后。
孝经大义
序说
今人治社会学者,动言家族起源,由于掠夺;中土圣贤所名道德,悉为封建时代之思想;经籍所载,特古代之一种伦理说,可供研究历史文化之材料而已,是无足异也。以六艺之道判之,“疏通知远”本为《书》教之事,“《书》之失诬”。今之为此言者,亦有近于《书》教。特据蛮俗以推之上世,以为历史过程不越此例,其意亦欲“疏通知远”,而不知其失之诬也。目中土圣贤经籍为传统思想,斥之无余;而于异国殊俗影响之谈,则奉为宝训,信之唯恐不及,非惑欤?夫诬经籍、诬圣人、诬史实,犹曰闻见之蔽为之,至于诬其己之本心而果于自弃,则诚可哀之大者。曷为而至于是?知有人欲而不知有天性也。夫㹠食死母,眴而弃走,庄生之寓言;寄物瓶中,出则离去,孔融之冤谳。文举孝友,安得有是言?是曹操令路粹枉奏,坐以不道耳。 苟以私欲为万事根本,则国家民族之爱,人类同情之心,又何自而生乎?《孝经》始揭父子天性,在《诗》曰“秉彝”,在《书》曰“降衷”,在《易》曰“各正性命”,在《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此而不知,故于率性之道,修道之教,皆莫知其原,遂以万事万物尽为爱恶攻取之现象,而昧其当然之则,一切知解但依私欲、习气展转增上,溺于虚妄穿凿,蕴之为邪见,发之为暴行,私其身以私天下,于是人生悉成过患矣。夫以身为可私,是自诬也,私天下是诬民也。安于自诬者,必敢于诬民,是灭天理而穷人欲也。率天下以穷人欲,于是人之生也,乃儳焉不可终日矣。如或患之,盍亦反其本邪!曷为反其本?由六艺之道,明乎自性而已矣。曷有而明之?求之《孝经》斯可明矣。性外无道,事外无理。六艺之道,即吾人自性本具之理,亦即伦常日用所当行之事也。亘古亘今,尽未来际,尽虚空界,无须臾而可离,无一事而不遍者也。由是性之发用而后有文化,故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用之有差忒者,由于体之不明,故为文之不当也。《易》曰:“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 除习气,尽私欲,斯无不明,无不当矣。吾人性德本自具足,本无纤毫过患,唯在当人自肯体认。与其广陈名相,不若直抉根原,故博说则有六艺,约说则有《孝经》。《孝经》之义终于立身,立身之旨在于继善成性。圣人以天地万物为一身。明身无可外,则无老氏之失;明身非是幻,则无佛氏之失;明身不可私,则一切俗学外道皆不可得而滥也。六艺皆以明性道,陈德行,而《孝经》实为之总会。德性是内证,属知;非闻见之知。 行道是践履,属行。知为行之质,行是知之验。德性至博,而行之则至约。当其行时,全知是行,亦无行相可得。《孟子》曰:“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是无行仁义之相也。 故可以行摄知,以道摄德,以约摄博。如耳目口体并是心摄,视听言貌并是思摄,制度文为并是礼摄,家国天下并是身摄。明此,则知《诗》《书》之用,《礼》《乐》之原,《易》《春秋》之旨,并为《孝经》所摄,义无可疑。故曰:“孝,德之本也。”举本而言,则摄一切德;“人之行,莫大于孝”,则摄一切行;“教之所由生”,则摄一切教;“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则摄一切政;政亦教之所摄。 五等之孝,无患不及,则摄一切人;“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则摄一切处。大哉!《孝经》之义,三代之英,大道之行,六艺之宗,无有过于此者。故曰:“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自汉以来,皆与《论语》并称,先儒虽有疏释,其于根本大义,似犹有引而未发,郁而未宣者。故今继《论语》之后,略说此经,以为向上提持之要,使学者知六艺之教约归于行,而后于时人诬罔之说可昭然无惑也。中华民国二十九年三月马浮。
略辨今古文疑义
《孝经》之文甚约而义至大。一言而可该性德之全者曰仁,一言而可该行仁之道者曰孝。故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举本该末,摄用归体,于《孝经》见之。《孝经钩命决》引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明一切行门皆从孝起,大用无尽,会其宗趣,皆摄归于孝也。《尚书》叙尧德首“亲九族”,舜“克谐以孝”。《诗》教之旨在“事父事君”。《易》显天地人之道,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上下,礼义有所错。《春秋》经世大法在诛乱臣贼子。至礼乐之实,孟子之言最为直抉根源,本此以求礼意,无不贯洽。故郑氏以《孝经》为六艺总会之说,实为得之。《六艺论》云:“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原,故作《孝经》以总会之。”《孝经》疏引。 邢疏引皇侃、刘炫说,并以为孔子自撰。《孝经钩命决》亦有“《春秋》属商,《孝经》属参”之言,明《孝经》与《春秋》同作,或在《春秋》后。《白虎通议》曰:“已作《春秋》,复作《孝经》何?欲专制正于《孝经》也。”《三国志•蜀•秦宓传》:“孔子发愤作《春秋》,大乎居正;复制《孝经》,广陈德行。”此皆以《孝经》与《春秋》并称。《汉志》但云“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不云孔子作。今按古人言语质朴,谓之制作者,不必定出自撰,当为七十子之徒所记述。如《礼记》所录诸篇:“仲尼燕居,子张、子贡、言游侍。纵言至于礼,子曰:‘居,汝三人者,吾语汝礼。’”“孔子闲居,子夏侍。子夏曰:‘敢问《诗》云“岂弟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矣?’”《孝经》开篇起例全同,自为记述之体无疑。朱子以为曾子门人所记,是也。先儒谓孔子制作者,此犹佛经皆由结集而同为佛说,经首六种成就,亦略同于此。有问主者,如《孔子闲居》之例是也;亦有不问自说者,如《孝经》及《仲尼燕居》之例是也。以其义特尊,故题以经名而别行,不与七十子后学记述他篇并。《春秋繁露•五行对篇》河闲献王问董君:“《孝经》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何谓也?”董君以天道生长成养及地道承天对之。《汉志》曰:“举大者言,故曰《孝经》。”《玉海》引郑注序云:“《孝经》者,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纲纪。孝为百行之首,经者不易之称。”此释经题义最谛,当亦经名所自始也。魏文侯已为《孝经传》。据蔡邕《明堂论》引:“《易传•太初篇》曰:‘天子旦入东学,昼如南学,暮入西学。太学在中央,天子之所自学也。’《礼记•保傅篇》曰:‘帝入东学,尚亲而贵仁;入西学,尚贤而贵德;入南学,尚齿而贵信;入北学,尚贵而尊爵;入太学,承师而问道。’与《易传》同。魏文侯《孝经传》曰:‘太学者,中学明堂之位也。’”是魏文侯传是时其书尚存。《史记•魏世家》“文侯受子夏经艺”,是其为《孝经传》亦闻之子夏可知。又田子方答子击之言曰:“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亦《孝经》“在上不骄”之义,与孟子言“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语意同。 《吕氏春秋》亦引《孝经》。见《先识览•察微六》。 是《孝经》之传在先秦已显。自两汉诸师,皆以《孝经》与《论语》并重。匡衡上成帝疏谓“《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此以言为《论语》,行为《孝经》。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期门羽林之士,皆令通《孝经章句》。《后汉书•儒林传序》。 是分章亦从汉已然。然经文有今古文之别,古文孔安国注,今文郑氏注,先儒并皆致疑。《汉志》言长孙氏、江翁、后苍、翼奉、张禹“各自名家,经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为异。‘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明诸家所传,皆为今文。《隋志》云:今文“河间人颜芝所藏。汉初,芝子贞出之,凡十八章,而古文与《尚书》同出,大较相似,而长孙有《闺门》一章,又衍出三章,合为二十二章,孔安国为之传。至刘向典校经籍,以颜氏比古文,除其繁惑,定着为十八章。按司马贞驳刘知几说与此同。 郑众、马融并为之注,是谓今文,为刘向校定本。又云有郑氏注,或云出郑玄,与玄所注余书不同,故疑之。梁代安国本与郑氏并立学官,安国本亡于梁乱,陈及周、齐唯传郑氏。至隋,秘书监王劭访得孔传,送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为述义,传于人间。后遂著令与郑氏并立。儒者谊谊,皆云炫自作,非孔旧本”。是《隋志》于孔、郑两注皆疑之,然于经之今文本则不疑。此《孝经》今古文不同之源流也。《汉书》颜师古注引桓谭《新论》云:“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许冲上《说文表》,言其父慎学《孝经》古文孔氏说。恒谭所见,许慎所学,或是真古文孔传,若刘炫所传,明是依托,今鲍廷博刊本乃得之日本,恐亦非刘炫之旧矣。至郑注,今唯见《群书治要》中及诸家所引佚文,实有精语。如《经典释文》所引“至德者,孝弟也;要道者,礼乐也”,似非可以伪托者。宋均《孝经纬》注及《唐会要》并引《六艺论》有“玄又为之注”语,不得以不见于《郑志》及《目录》而疑之。刘知几设十二验以疑郑。 后儒因疑注而并及于经。今谓注可疑而经不可疑,古文可疑而今文不可疑,孔注可疑而郑注不可疑也。自汉迄唐,疏解多佚。玄宗注序云:“旧解踳驳,殆且百家。”寻《隋志》所录,王肃、韦昭、荀勖、梁武帝、萧子显、皇侃、贺玚之伦,今并不传。而梁武《义疏》十八卷,文独广,其书当视玄宗注为胜。玄宗注本诏元行冲为之疏,今亦不传,或为邢昺疏所本,未可知也。疑郑而信孔者,陆澄、刘知几;疑孔而信郑者,王俭、司马贞。自玄宗注独行,二家并废。及司马温公、范祖禹为《指解》,复用古文。朱子《刊误》、吴草庐《定本》,并改经文。世传三本《孝经》,并未可遵用。今谓宜依今文十八章之旧,不必纷纷为之说。至《朱子语类》疑“严父配天”义,以为“如此须是武王、周公方能尽孝,常人都无分”,又谓“其中有《左传》中言语,疑出后人缀缉”,是亦疑有过当。如言“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宜属之天子;“爱亲者无敢恶于人,敬亲者无敢慢于人”,则常人皆有分也。配天固武王、周公而后可,严父则亦常人所有事也。如言“中孝用劳,小孝用力,大孝不匮”,“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大”之云者,充类至义之辞。孝以严父为大,严父又以配天为大。如此言之,何害于义理乎?朱子一生理会文义最子细,此谓恐启人僭乱之心者,特谨严之过,亦不足为朱子病。至经籍中言语相类而互见者,往往有之。《孝经》之传,宜在左氏之前。“天经”“地义”之说,不必定为子产语。见《昭•二十五年》,赵简子问礼于子太叔,子太叔曰“吉也闻诸先大夫子产曰”云云。 如《论语》“克己复礼”,左氏以为古志之言。又“出门如宾,承事如祭”,在左氏为臼季语,亦与“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相类。“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在《论语》为孔子答樊迟语,在《孟子》则引作曾子之言。此类不可胜举。亦不可以子产说礼之详,遂疑《孝经》论孝之略。义既各有攸当,知其文非相袭明矣。《语类》又云:“《孝经》只是前面一段是当时曾子闻于孔子者,按朱子所定经文,至今文《庶人章》为止,删去引《诗》。此云“前面一段”,即指此。 后面皆是后人缀缉而成。”是前面一段朱子固未尝疑之。《刊误》分为经、传,以此当经,疑传而不疑经。但不知何以用古文本,或因温公《指解》本方行于时而然。又《语类》曰:“《礼记》煞有好处,可附于《孝经》。”《刊误》后序曰:“欲掇取他书之言可发此经之旨者,别为外传。”及黄石斋撰《集传》,尽采二《戴记》诸篇其义与《孝经》相发者,分系各章之下,谓之大传;自下己意,谓之小传。实朱子之志也。其为《孝经辨义》曰:“《孝经》有五大义,本性立教,因心为治。令人知非孝无教,非性无道,为圣贤学问根本,一也;约教于礼,约礼于敬,敬以致中,孝以导和,为帝王致治渊源,二也;则天因地,常以地道自处,履顺行让,使天下销其戾心,觉五刑五兵无得力处,为古今治乱渊源,三也;反文尚质,以夏、商之道救周,四也;辟杨诛墨,使佛、老之道不得乱常,五也。”此语推阐至精,前三义尤能见其大。辟杨、墨虽孟子事,佛、老之弊,更在其后,然《孝经》之义明,则杨、墨之道熄,谓为遏之亦宜。 其后为《孝经大传序》所举五微,义与此微有不同,但言有广略,义无差别。又曰:臣观《仪礼》、二《戴记》“皆为《孝经》疏义,盖当时师、偃、商、参之徒,习观夫子之行事,诵其遗言、尊闻、行知,萃为礼论,而其至要所在,备于《孝经》”。盖“语孝必本敬,本敬则礼从此起,非必礼记初为《孝经》之传也”。学者读石斋《集传》,求之所引二《戴记》之文,思绎其义,自能信其详洽。自来说《孝经》,未有过于黄氏者也。向举《论语》问孝诸章,但约礼乐义说。今本康成《孝经》为六艺总会之旨,略为引申抉发。庶知体信达顺,尽性至命之道,近在日用之间,人人有分。其为先儒所已详者,今在所略。以此经文字,先儒每有致疑,故先为辨析如此,学者当知。
附语:
许冲《表》言:古文是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与《汉志》《书序》谓同出壁中者异。
阮福《孝经义疏》定郑注为出于康成孙小同,不可从。《困学纪闻》已有此说。
陆澄疑郑,谓观其用辞不与所注他昼相类,陆德明亦言与注五经不同,皆不知所指。王伯厚云:“康成有六天之说,而《孝经》注云‘上帝,天之别名’,故谓不与他注相类。”严可均辑郑本《后序》,举法服章数与《礼记》《周礼》注不同,疑为前后之异,四代互有增损。此实无关宏指。孟子告曹交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服桀之服,诵桀之言”,亦以服与言对举,岂教曹交服十二章天子之服邪?故说经不可泥,如此类是也。
元行冲有序一篇,见黎庶昌刻《古逸丛书》唐卷子本《孝经》中。玄宗注序云:“韦昭、王肃,先儒之领袖;虞翻、刘劭,抑又次焉。刘炫明安国之本,陆澄讥康成之注,在理或当,何必求人。今故特举六家之异同,会五经之旨趣。”是玄宗并采六家注也。《困学纪闻》云:“考《经典序录》有孔、郑、王、刘、韦五家,而无虞翻。”按《隋志》亦无虞翻。
又如《乐记》“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一段文字,前半全同《系辞》,但改“乾坤”为“君臣”,改“刚柔”为“大小”,改“吉凶”为“性命不同”,去“变化见矣”一句,而以当“礼者,天地之别”,于义理亦不失。下节“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一段,亦全用《系辞》。彼以说《易》,此以说《礼》《乐》,义固相通,《易》为《礼》《乐》之原也。《乐记》出公孙尼子,明在《系辞》后,是袭用《系辞》无疑,而不以为嫌。又论声与政通一段,亦出《诗大序》。疑《乐记》之言,或公孙尼子闻之子夏,子夏闻之孔子也。
十二着义为郊、庙、明堂、释奠、齿胄、养老、耕藉、冠、昏、朝聘、丧祭、乡饮酒。
释至德要道
六经所示,皆修德之门,学道之事。修德者先务知德,而后能成德;学道者先务明道,而后能行道。圣贤立身垂教,总为此事,此犹佛氏所谓大事因缘也。道、德并为玄名,学者先须明其义相,验之身心,实在践履,方可入德,方可闻道。是故应知六艺之旨约在《孝经》,圣人何以特标“至德要道”之目。今当先为分疏,不避词费,使人易了。《干•文言》曰:“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又《系辞》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孔子复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孟子曰:“行之而不着,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此并谓知德者鲜,道之所以不行也。其实在心为德,行之为道,内外一也。德是自性所具之实理,道即人伦日用所当行。德是人人本有之良知,道即人人共由之大路,人自不知不行耳。知德即是知性,由道即是率性,成德即是成性,行道即是由仁为仁。德即是性,故曰性德,亦曰德性。即性之德,是依主释;即德之性,是持业释。 道即是性,故曰性道,亦曰天性,亦曰天道,亦曰天命。德、行对文,则德主内而行主外。道、德对文,则德为隐而道为显。性、道对文,则性为体而道为用。性外无理,道外无事。离性而言理,则理为幻妄;离事而求道,则道为虚无。故六艺之教,总为德教。六艺之道,总为性道。《孝经》则约此性德之发现而充周者举示于人,使其体认亲切,当下可以用力,践形尽性之道即在于是。故知六艺之要归,即自心之大用,不离当处,人人可证,人人能行,证之于心为德,行出来便是道,天下自然化之则谓之教。经云:“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明其非言教。 此是圣人显示性德,普摄群机,故说《孝经》以为总持,犹佛氏之有陀罗尼门。故先标“至德要道”,复曰德教,曰天性,曰人之行。明所因者本,以德摄行,以行显性,以性摄道,并是审谛决定之言。凡性德所含,圣教所敷,无不苞举而尽摄之,故曰道之根原,六艺之总会也。
何云至要?至者,究极之称。要者,简约之谓。向上更无可说,名曰至;推之不可胜用,名曰要。“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所谓至德也;“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所谓要道也。《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此明道之至者,至德必至。《易•系辞》曰:“易简之善配至德。”此明德之至者,其道必要。故道、德兼举,至、要互成。但德以含摄言,道以着见言,至以究竟无余言,要以一多相即言。德是相大,深广无尽,故曰至;道是用大,圆融无碍,故曰要。此是叹德,亦即明宗,至要是赞,道德是宗。若依义学定标宗趣,则德本为宗,教生为趣;行孝为宗,立身为趣;又可德教为宗,顺天下为趣。先言顺而后言治者,顺是举本,治是垂迹;顺言性德之符,治言力用之验;顺是不言之化,治是无功之功。故曰:“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则知所言政者,亦是教摄,岂离道德而别有政教哉?此其所以为至要之义也。泰伯“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是谓至德。舜“恭己正南面”,“无为而治”,是谓要道。“为政以德”,“修己以敬”,“居敬行简”,皆要义也。老氏清虚,亦能识要,但谓“失道而后德”,与圣言迥殊,未为知德。法家自托于道而务为烦苛,失道愈远,不唯不知德,亦不知要也。附简于此,学者当知。
《周礼•师氏》:“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郑注曰:“至德,中和之德。覆焘持载含容者也。”“敏德,仁义顺时者也。”“孝德,尊祖爱亲,守其所以生者也。”“孝在三德之下,三行之上。德有广于孝而行莫尊焉。”贾公彦疏以“至德”、“敏德”为“五帝以上所行,直明在心为德而已,不见其行”也,“孝德”为“三王以下所行,德行兼见之”。此与《孝经》义不同。郑注亦不及注《孝经》至德孝弟、要道礼乐二语之精。贾疏引《老子》“上德不德”,“下德不失德”,用河上公说,以上德为上古无名号之君,下德为号谥之君,意以“至德”当老子所谓“上德”,“孝德”当老子所谓“下德”,于义尤乖。《老子》明云“失道而后德”,则其所谓上德,亦下于道一等。此与孔子言道德各不相谋,一为玄言,一为实理,不可比而同之。贾疏迷缪,亦须料简。至郑注言“德有广于孝而行莫尊焉”,此以德、行对言。《孝经》以德摄行,故言“人之行莫大于孝”,而又言“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是孝行即是孝德,孝德即是至德明矣。《周礼》师氏之教,是行布门,故德行分说为三。《孝经》,圣人最后之言,是圆融门,故约归一德。教有顿渐,说有先后,不可执碍。勿以郑氏注“至德”与《周礼》注不同而疑之,亦勿因《周礼》有三德之目,而疑《孝经》“至德”之教也。儒者说经,往往不及义学家之精密,以其于教相或欠分明。如郑氏《六艺论》《孝经序》则俨然其判教规模。故谓儒者治经,亦须兼明义学,较易通悟也。
道德义相,在经籍中诠表之辞最多,义各有当,不可执此议彼。如虚灵不昧谓之明德,微妙幽深谓之玄德,最胜无上谓之峻德,持载含弘谓之厚德,《虞书》“惇德允元”,惇亦厚也。 法尔如然谓之天德;坦易正直谓之直道,人所共由谓之达道,圆满周遍谓之大道,常恒不变谓之常道,通贯三才谓之王道。如是广说,不可尽举,皆是显此一心所含胜妙德相,神用无方。而《孝经》“至德要道”一言,实可该摄诸名。学者须知自性本来广大精微如此,圣人之言显示要约又如此,其可甘于自弃而不求入德,不求闻道乎?
复次当知,道有君子小人、仁与不仁之别,而德亦有凶有吉。君子之道是仁,小人之道是不仁。仁者物我无间,故通;不仁者私吝蔽塞,故睽。通则吉,睽则凶。吉凶者,失得之谓。得其理为德,失其理则为不德,为失德,为凶德。今言“至德要道”,则唯通而不睽,唯得而无失也。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即此现前一念爱敬不敢恶慢之心,全体是仁。事亲之道,即事君之道,即事天之道,即治人之道,即立身之道,亦即天地日月四时鬼神之道。唯其无所不通,故曰要道;纯然天理,故曰至德。一有失之,便成睽隔,天地万物皆漠然与己不相关涉,更无感通,而但有尤怨,此则不仁之至,私吝为之也。有生之伦,谁无父母,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未知私其身也。至于以身为可私,则遗其亲、怼其亲,倍死忘生者有之。然当其“疾痛惨怛,未有不呼父母”者,则本心之不亡,虽睽而终通也。圣人语孝之始,谓此身“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则身非汝有,不可得而私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则道与名亦不可得而私也。不敢以父母之身行殆,不敢贻父母以恶名,以此身即父母之身,亦即天地之身也。如此,则私吝之心无自而起,而不仁之端绝矣。指出一念爱敬之心,即此便是性德发露处,莫知所由,然若人当下体取,便如垂死之人复活,此心即是天地生物之心。本此以推之,礼乐神化皆从此出。人到无一毫恶慢之心时,满腔都是恻隐,都是和乐,都无偏倚,都无滞碍,乃知天地本来自位,万物本来自育,此是何等气象!才有一毫恶慢心起,便如险阻当前,触处皆碍,计较横生,矛戟森然,天地变色,此时性德全被障覆,其心更无一息平易之时,灾害祸乱并由此起矣。此在当人于其起念时,反观自心作何景象,必能自悟。所以“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名为德教者,即此“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二语已足。此所以为“至德要道”根本之教也。
附语:
先有以得圣人之用心,庶可期于知德;见圣人之行事,庶可期于明道。若用心行事一一与圣人相应,始为成德,始能行道。否则天地悬隔,无有入处。
又《中庸》以明、行对言。“道之不明”,“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贤智分属知行,可见知德为智,行仁为贤,犹《华严》以文殊表智,文殊师利,译言妙德。普贤表行也。贤智愚不肖,即圣凡迷悟二机,君子小人二道。佛有四圣六凡,儒家只明二道,但简贤智之过实无异。为二氏预记,释氏弹偏斥小,叹大褒圆,知以大拣小,以圆拣偏,未知圆大之中亦有过者,此孔子所以叹《中庸》之德也。高者流于空虚,卑者堕于功利,一过一不及,摄尽未来。今时只有不及,未有过者,故须提持向上。先儒简贤智之过意思多,今乃简愚不肖之不及意思多。
“六离合释”是义学家释经常用之名词。一名之中有能有所,亦是一种析义之方法,使人易喻,如说字义之有六书也。依主者谓所依为主,如言眼识,眼是所依,识是能依,如臣依主,是眼之识,故名依主。持业谓任持业用,如言藏识,识是本体,藏是业用,体持业用,藏即是识,故名藏识。三曰有财释,从他得名。四相违释,如言眼耳体性各别。五带数释,即举法数如五蕴等。六邻近释,如念与慧,慧是拣择照了,念是明记不忘,例如四念处本是观慧,而云念者,以其邻于念也。此犹六书之有转注、假借也。唯有财之名太俚,不可用。中土玄名类此者亦少,唯官名有之,如山虞、泽虞、林衡、川衡之属。
相违,如言阴阳、刚柔,虽是一理,在析义时分言其体相,则成相违。
带数如两仪、四象、八卦、五行等,庄子所谓“明乎本数,系乎末度”。说理多用带数释。
“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三句,可配佛氏三德三心。
语之所尚曰宗,宗之所归曰趣。
天台家释经立五重玄义:一释名,二辨体,三明宗,四论用,五判教相。华严家用十门释经,谓之悬谈:一教起因缘,二藏教所摄,三义理分齐,四教所被机,五教体浅深,六宗趣通局,七部类品会,八传译感通,九总释经题,十别解文义。其方法又较天台为密。儒者说经尚未及此,意当来或可略师其意,不必尽用其法,如此说经条理易得,岂时人所言科学整理所能梦见?
圆成而无亏欠是至,才有一毫亏欠即非至。顺应而无作意是要,才有一毫安排即非要。德是自觉自证,不求人知。道是乐循安处,无入而不自得。正谊明道是要,谋利计功则烦。无所为而为,顺其当然之则,名为无为。有所为而为者,必堕安排计较,违道而非要矣。
庄子言“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在宥者,谓任其自在,即因任自然之意,与“顺天下”、“所因者本”义旨全别。此言因、顺,乃顺其性德,因其本善。老、庄只是因任其习,不使增上,听其自变,故其视民物甚卑外而贱之,便流于不仁。
老子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王辅嗣注:“孔,空也。惟以空为德,然后乃能动作从道。恍惚,无形不系之叹。”此玄言之道德,与孔子绝不同。道先而德后之意尤显。寻五千文中无一“性”字,但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此言与“率性之谓道”迥殊。
《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郑注以至诚即指孔子,大经谓六艺而指《春秋》也,大本即《孝经》。今说《中庸》,自以朱子《章句》为精,不必尽依郑注。然郑氏以至诚即指孔子,于义尤允。圣人与道为一。《通书》曰:圣人者,“诚而已矣”。此见至诚即是至圣。《中庸》以颜渊表仁,以舜表智,以子路表勇,谓以孔子表至诚何不可邪?以大经当六艺,以大本当《孝经》,郑义实是如此。此尤近于义学之判教也。
圣人智周万物而自以为无知,所以为“至德”;道济天下而自以为无能,所以为“要道”。私智不可以为德,小慧不可以为道。私智、小慧与孟子言“德慧”“术智”觌体相反。术即道也,由德而生,故曰德慧,与道相应,故曰术智。必须绝去私小,方有德智,方名道德。无私方是德,能大方是道。私者必小,小者必私,犹骄者必吝,吝者必骄。私是我执,吝是法执。故人自恃多知,自谓见解胜人者,必是私智,私智悖德,永与正智相反;自恃多术,自谓才能过人者,必是小慧,小慧违道,决与大道相反。此亦君子、小人所由分途也。
颜子“无伐善”是以知言,近德;“无施劳”是以行言,近道。“有若无,实若虚”,“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皆是绝去私吝始能有此气象。故颜子亚圣,可谓大德有道矣。此皆无敢恶慢之一念所充也。学者直下亟须自己勘验,只此便是用力处。
“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汝何得有夫道”,此是庄、列寓言,设为舜与丞问答之语。此语亦是直下教人剿绝私己,然终有外其身之意在,所以与儒家不同。若言“天子有善,让德于天;诸侯有善,归诸天子;卿大夫有善,荐于诸侯;士、庶人有善,本诸父母”,此则全身奉父而己无与焉,与庄、列之外其身者有别。
“不敢毁伤”,“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不敢遗小国之臣”,“不敢侮于鳏寡”,“不敢失于臣妾”。《困学纪闻》云:“《孝经》言‘不敢毁伤’至‘不敢失于臣妾’,言‘不敢’者九。《管子》亦曰‘贤者行于不敢而立于不能’,《诗》于文王、仲山甫皆曰‘小心翼翼’。”又曾子十篇凡言“不敢”者十有八,如“一举足不敢忘父母,一出言不敢忘父母”,“不敢肆行,不敢自专”之类。此可见圣贤用心。
释五孝
已知六艺总为德教,而《孝经》为之本,故说“至德要道”是明宗,次说五孝是辨用。先儒释此,特详于礼制,其义犹有隐而未发者。世俗每以《孝经》为顺俗之谈,不知为显性之教,如显亲扬名、长守富贵、保其禄位诸语,错会其义,则醍醐变成毒药。今欲简滥,先须消文。
言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者,特寄之五位,以示分殊。通言孝者,以明理一,故结言“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此明五者应迹不同,其本是一。“终始”承上“事亲”“立身”而言。“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者,言未有不能事亲,不能立身者也。须知五孝皆统于爱敬,即四位皆通于天子。位有尊卑而孝无加损,但谓忠顺未着则不可以为士,言行未醇则不可以为卿大夫,富贵而骄则不可以为诸侯,爱敬未至则不可以为天子,天子庶人之分虽殊而爱敬之心则无间。社稷宗庙,犹之发肤。地利天时,同为所受。“保”、“守”即“不敢毁伤”之推,“临深”、“履薄”、“匪懈”、“无忝”即“立身行道”之实。骄溢乃由恶慢所生,忠顺资于爱敬而出。在庶人为“谨身节用”,在诸侯则为“制节谨度”。至“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岂独责之卿大夫,亦通于上下也。在天子则“加于百姓”,在诸侯则“和其民人”,在卿大夫、士则“守其宗庙、”“祭祀”,在庶人则尽其力养,一也。各止其所当止,各为其所能为,“刑于四海”不为大,力田服穑不为小,同为尽分而已。虽天子何以加于庶人,庶人亦无慕于天子,立身者立此,行道者行此,岂别有哉!“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成名即成德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谓之扬名;“使其亲为君子”,谓之显亲。世俗卑陋,乃以持禄固位为保守,以轩冕炫耀为显扬,以苟得幸进为富贵。是乃患得患失,鄙夫之事,亏体辱亲,不孝之大者。是恶知爱敬为何心,立身为何事?其可以是诬圣经邪?
古之爵人者,皆以德为差。故爵名者,皆保其人之德也。《仪礼•士冠礼》:“以官爵人,德之杀也。”《虞书》禹曰:“知人则哲,能官人。”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祇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此言具三德为大夫,具六德为诸侯,具九德乃为天子也。今人不知此义,妄以经籍中所举爵名谓为封建时代统治阶级之泛称,如后世之上尊号,是为目论。今据《孝经》叙五孝,略显其义,明爵名皆为德名,以祛俗惑。《白虎通》曰: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经曰:“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天地明察,神明彰矣。” 《孝经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王制》:“王者之制爵禄凡五等。”谓公侯伯子男,此据周制。所以名之为公侯者何?公者,通也,公正无私之意。侯者,候也,候逆顺也。伯者,白也。子者,孳也,孳孳无已也。男者,任也。《礼》疏引《春秋元命苞》曰:“伯之言白,明白于德。子者,孳恩宣德。男者,任功立业。” 差次功德。按本经郑注云“德不倍者,不异其爵。功不倍者,不异其土”。即“差次功德”之义。 殷爵三等,谓公侯伯也。公卿大夫何谓也?内爵称也。内爵称公卿大夫何?爵者,尽也,各量其职,尽其才也。公之为言公正无私也。卿之为言章也,章善明理也。大夫之为言大扶,扶进人者也。传曰:“进贤达能谓之卿大夫。”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传曰:“通古今,辨然否谓之士。”庶人称匹夫,言其无德及远。皇侃《论语》疏:“匹夫匹妇谓庶人也。” 此皆前汉师说也,其为德称甚明。又按,《王制》:司徒“命乡乡大夫。 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此《王制》选士之法。凡经四论,然后得用,其难进如此。论者,郑注云,谓考其“德行道艺”也。此其裁量品核,亦与东汉好人伦月旦者殊科。自论德之义失而躁竞之途开,士之名遂滥而忘其所以为士矣。此亦今日为士者所当知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以佛义通之,人爵是俗谛,天爵是真谛。俗谛者,彰一性缘起之事。真谛者,显一性本实之理。孟子又曰:“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良贵即指天爵。 《中庸》引孔子曰:“爵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此亦通真俗二谛言,“德为圣人”是真谛,“尊为天子”以下四句是俗谛。“故大德必得其位”四句以俗谛言则相违,如周公、孔子同为圣人,一穷一达,皆未尝有天下。以真谛言则与天地参谓之位,不必天子诸侯也;衣养万物谓之禄,不必邦畿千里也;所性分定谓之名,不必令闻广誉也;泽流后世谓之寿,不必百年不死也:是则一切圣人皆同。故知爵名皆为德名,则真俗双融矣。
《易干凿度》云:“易有君人五号:帝者,天称。王者,美行。天子者,爵号。大君者,与上行异。大人者,圣明德备也。”今按《孝经》于五孝之外,明教孝之人,亦有五号:曰先王,曰明王,曰圣人,曰君子,曰孝子。先王、明王唯限于天子,君子通前四位,孝子则该五位。圣人为先王、明王之异称,俗谛则称王,真谛唯称人,圣德是同也。《哀公问》:“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是故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如事亲。是故孝子成身。”此以仁人、孝子同称。子者对亲而言,人者对天而言,仁、孝一也。 君子为成德之名,孝子即成身之号。经籍中往往以君子简异众庶,如孟子言“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乐记》言“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孝经》特录庶人,明贵贱,是俗谛。因心之孝,虽庶人亦得与,则一性齐平,乃是真谛,亦见教义之大也。
又五孝之义,当假佛氏依、正二报释之。佛氏以众生随其染净、业报所感,而受此五阴之身,名为正报。此身所居世界国土,净秽苦乐不同,亦随业转,名为依报。依正不二,即身土不二,此义谛实。以儒家言之,即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人之智愚贤否,正报也。国之废兴存亡,依报也。郑氏《诗谱序》叙:周自后稷播种百谷,烝民乃粒,其后公刘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风在《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而颂声兴,由此风、雅而来。故孔子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夷身失礼,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纪纲绝矣。故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此以《诗》之正、变,显依、正之胜劣,其义甚明,但未立依、正之名耳。今按《孝经》叙五孝,自天子至于庶人,以德为差,是犹正报,显行位之别也。天子曰“百姓”“四海”,诸侯曰“社稷”“民人”,卿大夫曰“宗庙”,士曰“祭祀”,庶人则但曰“养”,是犹依报,论国土之广狭也。戒以保守弗失,明依、正随转,犹影之与形,响之与声也。董生曰:“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纪。推其所由,皆失其本矣。”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大学》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天下国家皆是依报,身是正报。克实言之,则身亦是依报,心乃是正报。故本之中又有本焉。心为身之本,德为心之本,孝又为德之本,故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此而患其不及,则依正俄空,身心俱灭,是谓断见,是谓不仁,是谓暴弃,更无可说。
孟子以《春秋》为天子之事,须知《孝经》亦是天子之事。既知天子为德称,则知圣人不必得位,亦可成教于天下,为法于后世,此所谓素王也。作《春秋》以诛乱臣贼子,制《孝经》以进仁人孝子,而后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正家而天下定”,“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致中和而天地位,万物育”,此皆实义,非是权说。佛者言世界是诸佛愿力所持,以儒者言之,则是圣人德教所持。《中庸》极言圣神功化之极,“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亦即《孝经》“通于神明,光于四海”之义。物之所以不可以终“睽”,不可以终“否”者,为其有性存也。乱世之民物,即治世之民物,但一睽一通,一逆一顺为不同耳。德教行则性德显,而民物与之俱转,各得其序,各极其和。德教不行则德性隐,而民物皆不得其所,灾害祸乱由此起矣。故《孝经》以天子之孝摄性德之全。天子之孝即圣人之德也,是人心之所同然,人性之所本具。因业有退转,则天子夷于庶人;德有积累,则庶人可进于天子。以《孝经》为圆教,唯通而无睽,唯顺而无逆,故无退转义,是以经曰无患不及也。
附语:
五孝虽一理,然就人位言,亦有次第,非贵贱之等也。论德有粗妙远近,各如其分。盖心术是微,言行是着,忠顺能推,谨身唯约,位愈进者,其行相愈细。故庶人不责其能推,士不求其兼备,唯卿大夫绳其言行独详,然尚就着见者言之。诸侯但举不骄,天子唯明爱敬,则纯以心术隐微处直抉其原,更不及于言行也。
老子曰“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是玄言,“无口过”、“无怨恶”,是实理。
《大戴礼•曾子疾病》:“言不远身,言之主也;行不远身,行之本也。言有主,行有本,可谓有闻矣。”又《曾子大孝》:吾闻诸夫子,“断一木,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黄氏曰:“不毁伤其身,以不毁伤万物,不毁伤天下。”《虞书》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商书》曰:“暨鸟兽鱼鳖咸若。”能尽物之性也。
敬信为忠,从令非忠。和理为顺,阿谀非顺。
《集传》引修政之记曰:帝舜曰:“吾尽吾敬以事吾上,故见为忠焉。吾尽吾敬以接吾敌,故见为信焉。吾尽吾敬以使天下,故见为爱焉。是以见爱亲于天下之民,而见贵信于天下之君。故吾取之以敬也,吾得之以敬也。”
富者,具足义;贵者,尊胜义。《易》曰:“崇高莫大乎富贵。”亦以真谛言。
《哀公问》:“子曰:君子者,人之成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黄氏曰:“幽、厉之于文、武,是伤其亲者也。”
五等之称,亦略如佛氏之五位。士当资粮位,三贤。卿大夫当加行、四加行。见道一名通达。十地初心当之。二位,诸侯当修习位,第二至十地。天子即究竟位也,庶人可当十信。
荀子谓“始于为士,终于为圣人”。《大戴礼•哀公问五义》立庸人、士、君子、贤人、圣人五号,可见士为德称,庸人即当庶人。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性”、“分”二字,即出于《孟子》。“所欲”、“所乐”是俗谛,“所性”是真谛。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君臣是名,尽道是分。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父子是名,孝慈是性也。
黄石斋谓“《孝经》之义不为庶人而发”,此义未允。
“身”、“土”二字,亦出《哀公问》。子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其身。”是以人为身,以土为身,以天为身也。
《哀公问》:子曰:“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则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则能成其亲矣。”黄氏《集传》曰:“百姓之于君子,亦犹肤发也。君子以天下为身体,百姓为发肤。怨恶生于下,则毁伤著于上。和睦无怨,则百体用康。”此说甚精。黄氏曰:“毁伤者,暴弃之谓也。”
何故说依、正二报?以时人倒见,以为人生一切,都被环境所使,换言之,即是为物所使。是正报随依报转,自己全无主宰分,即无自由分,真乃迷头认影。彼不知环境是自己造成,即佛说一切国土唯依心现也。若能转物,即同如来不为物转,斯能转物。其实物不能自转,转物者心,所谓“一切唯心造”,不可说一切唯物造也。知自己是正报,环境是依报,始有转物分,换言之,始可改造环境,始有自主分也。明依、正不二之旨,乃悟所依之土同于影响,土即身之一部分,物即心之一部分也,不可认奴作郎。然依报胜劣,又须明别业、共业所感不同,百千微尘世界差别无边,即是众生心行差别无边所现。今人只知有物而不知有心,不知心外无物,所以成为颠倒。因欲显示正理救此失故,所以须说依、正二报。
爱敬之发为孝弟,其实则为仁义,推之为忠恕,文之为礼乐。举体用而合言之,则为中和,为信顺,为诚明;就德相而分言之,则温恭逊让,易直慈良,巽顺和睦。一切美德,广说无尽,皆孝弟之推也。故曰孝为德本。反之,则为恶慢,为骄吝,为贪戾,为忿争,为暴乱,贼仁害义,非礼无乐。一切恶德,广说亦无尽,皆恶慢之施也。本立则枝从而发,本失则枝从而亡。一是顺性,一是逆性,顺则通,逆则睽,通则治,睽则乱。不知德教之本,而言治天下者,无有是处,以其与理不相应也。
释三才
前谓《孝经》以德摄行,以行显性,以性摄教。五孝是述其行相,以辨其力用。次说三才,复摄用归体,明天、地、人总为一体。与五孝相望,则前是于理一中见分殊,此是于分殊中见理一。故以曾子叹“大”之辞,蹑前起后。孔子正说天经、地义、民行,其体是一。故“则天”、“因地”、“以顺天下”,顺人之性,即顺天地之性也,唯其同乎大顺,故“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犹天地之自然成化也。下复申言教之所以“化民”,实由民之自化。横渠所谓“诚于此,动于彼,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此皆摄用归体之旨。体必具用,故以德摄行;用能显体,故以行显性;全体作用,故以性摄教。知此,则知六经所明事相总为显示性德,而《孝经》特出孝为德本,申言民行即是天经地义,更不别有。“化民”五句,约教而言,明其用至神,不离当体。教人反求自性,无不具足,无假他求,其义至显也。
《说文》曰:“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天之字从一大。”《论语》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易》称:“大人与天地合其德。”《干凿度》曰:“大人者,圣明德备也。”《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皆极言天人一性,故同其大。《系辞》曰:“《易》之为书,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他,三才之道也。”凡言天道、人道,皆当用依主、持业二释,即天之道,天即是道也。老子言:“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与《易》言天道义异。以其道别为一位,不可以依主、持业二释通之。此《老》《易》不同处。 在《孝经》则曰:“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是明人道即兼天地之道,离天地无别有人,离人道亦无别有个天地之道,虽三而一,即一而三,此其所以为大也。
何以言经、义、行,此当以三易之义通之。经言乎其不易也,《哀公问》子曰:所贵乎天道者,“贵其不已也”。《中庸》引《诗》曰:“‘唯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故“至诚无息”、“不舍昼夜”,皆显常恒不变之德,是不易也。 义言乎其变易也,地道承天而时行,无成而代有终,损下益上,损上益下,裒多益寡,变盈流谦,随时变易以从道,谓之时义。此示缘起无碍之相,是变易义。行言乎其简易也。“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孝弟因心爱敬自发,仁义之实,礼乐之文,皆从此流出,不假安排,是为至简至易。 孝是发乎人心不能自已者,只此便是天道之不息,故曰“天之经”也。忠可移于君,顺可移于长,治可移于官,只此便是地道之承天。故曰“地之义”也,以此顺天下,推而放诸四海而皆准,无所不通,只此便是人道之法天地者,故曰“民之行”也。《易》曰:“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知以德言,礼以行言,知是天道,礼是地道。合内外之道,合天地之道,是为人道。又天道健,地道顺,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合健顺以为五常之德,所以显道神德,行者莫著于孝。故以体言,则曰“德之本”;以用言,则曰“人之行”也。经曰“父子之道天性也”,下一“性”字,明天道之为不易也;“君臣之义也”,下一“义”字,明地道之有变易也。知父子之道即君臣之义,知天性即为人道,明人道之为简易也。又知人道即天地之道,亦简易也。“高明配天”,故曰“则天之明”,不易义也。“博厚配地”,故曰“因地之利”,变易义也。“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简易义也。以佛义通之,天经是体大,地义是相大,民行是用大。“孝为德本”是法性,故谓天经;“教所由生”是缘起,故谓地义;“终于立身”是具足法、智二身,故谓民行。行,所证,故举因以该果也。又民行是能证,天经地义即是所证。三才合言,总为一法界性也。若配四法界,则行是事法界,经是理法界,义是理事无碍法界,合而言之,则是事事无碍法界也。《华严》以法界缘起不思议为宗,《孝经》以至德要道顺天下为宗。今说三才,亦即三大,亦即三德、三身,总显法界缘起,顺天下以为教,亦是不思议境。非特《华严》可以准《易》,《孝经》亦准《华严》。此非执语言、泥文字者所能了,心通于道者自能得之。今释三才,略发其义,犹是解会边事耳。
西汉诸师《孝经》佚说可考见者,莫如董生,其余则在《孝经纬》。今《繁露•五行对》一篇说天经地义特详。《白虎通》释“五行”亦引《孝经》以为说,与董生义同。今节引之。河间献王问温城董君曰:“《孝经》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何谓也?”对曰:“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是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为冬,金为秋,土为季夏,火为夏,木为春。春主生,夏主长,季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长之;父之所长,其子养之;父子所养,其子成之。诸父所为,其子皆奉承而续行之”,“乃天之道也”,此谓“孝者,天之经也”。“地出云为雨,起气为风。风雨者,地之所为。地不敢有其功名,必上之于天。命若从天气者,故曰天风天雨也,莫曰地风地雨也。勤劳在地,名一归于天”,“故下事上如地事天也”,“土者,火之子,五行莫贵于土。土于四时无所命者,不与火分功名”,“忠臣之义,孝子之行,取之土”,“其义不可以加矣”,“此谓‘孝者,地之义也’”。此自汉师质朴之说。按,《礼记•中庸》郑氏注引《孝经说》曰:“性者,生之质。”“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知。”《王制》疏引此为《孝经钩命决》文,“神”皆作“性”,唯“水性则智,土性则信”与郑注异,疑《中庸》注讹也。《礼运》曰:“人者,五行之秀气,天地之心也。”《太极图说》曰:“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此皆以人之气即天地之气,理之行乎气中者,即人之所以为性。《礼运》说最精约,濂溪说又较密耳。以五行之生成为父子之道,法喻难齐,不可执碍,然天地生物同为气化,此儒家原人之说,实无可疑。庄子亦曰:“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董生又曰:天地者,先祖之所自出,“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朱子语类》,问:“生第一个人时如何?”曰:“以气化二五之精,合而成形。释家谓之化生。”《语类》卷一包扬录。 其实化生本出《易•系辞》,佛氏说劫初人皆是化生,与儒家亦同。自近世欧洲人生物进化之说行,人乃自侪于禽兽,认猿猴为初祖。征服自然之说行,乃夷天地为物质,同生命于机械。于是闻天人性道、阴阳五行之名几于掩耳,是谓“日用不知”,数典忘祖,盍亦反其本矣。
《易》言三才,又言三极。才者,物之初生也。极者,物之终际也。是谓“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又极言其体之寂,才言其用之神,三才之道,总为太极,故《洪范》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也。在佛氏则谓之一真法界,以名言不同,遂生异义,善思可得。郑氏《驳五经异义》曰:“凡言天者,本己情所求言之。”朱子谓儒家本天,释氏本心。本天者,谓理之所从出也;本心者,谓法之所由生也。知天为一真法界,则何异之有?如老氏尊道而卑天,庄生贵天而贱人,亦皆“本己情所求言之”,是则有偏真之失。《淮南》曰:“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差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此以天人分途,不独真俗异撰,以言天理人欲则可,以言天道人道则违。佛氏所谓人天,犹不得比二乘,凡圣迢然,其义迥别。故谈义当观其会通,明其分齐,若执滞名言,将失之弥远。今于说三才略开其绪,亦学者所当知也。
《礼运》曰:“夫体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繁露》曰:“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说文》曰:“唯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此并是明理一分殊。太一即太极也。《易》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不是天地之上复有一太一,不是两仪之上复有一太极。濂溪曰:“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此为摄用归体。程子曰:“人即天,天即人。”言天人合者,犹剩一合字,方为究竟了义。是义唯佛氏言一真法界分齐相当。自佛氏言之,总该万有,即是一心;自儒者言之,通贯三才,唯是一性。彼言法界有二义:一是分义,一一差别有分齐故,即分殊也;一是性义,无尽事法同一性故,即理一也。于一理中见分殊,于分殊中见理一,则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如性融通,重重无尽。全事即理,全人即天,斯德教之极则也。
《孔子闲居》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圣人之教,即是天地之教,故曰“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于此会得,乃知尽性至命,唯在于当人过化存神,无心于宰物,然后于三才之道,可以直下无疑矣。
附语:
后魏苏绰奏曰:“夫化者,贵能扇之以淳风,浸之以太和,被之以道德,示之以朴素。使百姓亹亹,日迁于善,邪伪之心,嗜欲之性,潜以消化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谓化也。然后教之以孝弟,使民慈爱;教之以仁顺,使民和睦;教之以礼义,使民敬让。慈爱则不遗其亲,和睦则无怨于人,敬让则不竞于物。三者既备,则王道成矣。此之谓教也。先王所以移风易俗,还淳反素,垂拱而治天下以致太平者,莫不由此。此之谓要道也。”说教化字说得煞透。但教化是一事,不可分说。如“先之以博爱”,“陈之以德义”,“先之以敬让”,“导之以礼乐”,“示之以好恶”,即所以为教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莫遗其亲”及“兴行”、“不争”、“和睦”、“知禁”,即民之自化也。此谓诚于此,动于彼。此即感应,感而应之谓化。有感斯有应,未有无感之应也。感应有冥显四句,谓显感显应,显感冥应,冥感显应,冥感冥应,亦所当知。知此,乃可以言教化。
《繁露•王道通三篇》:“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其孰能当是。”《说文》作“而参通之者王也”,引孔子曰:“一贯三为王。”《繁露》又曰:“天常以爱利为意,以长养为事,春秋冬夏皆其用也。王者亦常以爱利天下为意,以安乐一世为事,好恶喜怒而备用也。然而主好恶喜怒,乃天之春夏秋冬也,其居暖清寒暑而以变化成功也。天出此物者,时则岁美,不时则岁恶。人主出此四者,义则世治,不义则世乱。是故治世与美岁同数,乱世与恶岁同数,以此见人理之副天道也。”喜当春,怒当秋,乐当夏,哀当冬。春气爱,秋气严,夏气乐,冬气哀。乐气以养生,哀气以丧终,天之志也。暖所以爱而生之,清所以严而成之,温所以乐而养之,寒所以哀而藏之。故春生、夏养、秋收、冬藏。生溉其乐以养,死溉其哀以藏,溉犹涵濡也,或释为既尽也,犹云致。为人子者之道也。故四时之行,父子之道也;天地之志,君臣之义也;阴阳之理,圣人之法也。是故先爱而后严,乐生而哀终,天之常也,而人资诸天,人主与天共持变化之势,物莫不应天化,此谓父子君臣之道,即天地之道也。
《洪范》以视、听、言、貌、思配雨、旸、寒、燠、风。《齐诗》翼奉说:“诗之为学,情性而己。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北方之情好”,“东方之情怒”,“南方之情恶”,“西方之情喜”,“上方之情乐”,“下方之情哀”。此说性情成相反之义。东方性仁而情怒,南方性礼而情恶,下方性信而情哀,西方性义而情喜,北方性智而情好,上方性恶而情乐,故须反情以合性也。历主日本天,律主风本地。此以性情配天地历律,其义极精。
董生又曰:“天道施,地道化,人道义。天气上,地气下,人气在其间。莫精于气,莫富于地,莫神于天。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物疢疾莫能为仁义,唯人独能为仁义;物疢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独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川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也。内有五脏,副五行也;外有四肢,副四时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心有计虑,副度数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此皆人肖天地而生,故人道必应天地之道也。”
说三身则为法报化,亦即三大也。说二身则为法智,智即智报。法是体,智是用。法即天经,智即地义也。
佛氏所谓法,当儒家所谓道,法界犹言道体耳。自佛氏言,世出世间总谓之法。自儒者言,尽天地间莫非是道。
一真即绝待之名,在儒者即言至诚至善。
《楞严》:富楼罗问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因说三种相续,一世界,二众生,三业果。总由妄为明觉,因明立所。所既妄立,无同异中,炽然成异,劳久发尘,于是起为世界。静成虚空,觉明空昧,相待成摇。先有风轮执持世界,坚明立碍。次有金轮保持国土。风金相摩,故有火生,火光上蒸,宝明生润。故有水轮含十方界。火腾水降,湿为巨海,干为洲潬。水势劣火,结为高山,是故山石击则成焰,融则成水。土势劣水,抽为草木,是故林薮遇烧成土,因绞成水。以是因缘,世界相续。此言世界安立生起次第,亦略如《易》象先有雷风,后有水火,后有山泽。但彼言妄明生所,则世界为幻;此言一气成化,则万物全真。此为儒佛不同处,《正蒙》辟此最力,学者当知。
《庄子•天运》:“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此言风化即气化也,风即是气。《内经》言:“人生于气交之中。”《庄子•至乐篇》又言:“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机言气之动也。郭注:“言一气而万形,有变化而无死生。”
《庄子•秋水》,河伯问海若曰:“何谓天?何谓人?”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庄子用“故”字,其义犹今人言“习惯”。《达生篇》,孔子问吕梁丈人曰:“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孔子曰:“何谓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淮南》说与庄子意同。
释明堂
说经须明前后文义生起次第。已知通贯三才是摄用归体,即总显体大,以下《孝治章》又摄前五孝,显此即体之用大,《圣治章》复摄三才,显此即体之相大。《三才章》为总说,此二章为别说,前后相望,文义可知。而《圣治章》特出配天飨帝义,说大有三重,极于配天,是说相,即以显体也。《孝治章》言明王之治,以得万国百姓之欢心为能事,其先王先君不敢失于一人,乃全其孝,极言顺天下之效。《圣治章》复言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申明至德之本。以曾子问征起,孔子正答,文有四句:一、“天地之性人为贵”。此摄三才,言天地之性于人之性见之,故贵也。二、“人之行莫大于孝”。仍摄前民行,以行显性也。三、“孝莫大于严父”。此明孝之行相以严父为大,严父即谓尊亲,“大孝尊亲,其次不辱”,故曰“严父为大”。严即“祭则致其严”之义。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生事曰敬,死事曰严。严、敬浑言不别,析言则别。故曰:“居则致其敬”,“祭则致其严”。以下文举周公言飨祀,故知是析言尊亲之义也。又严者,敬之至。亲者,爱之至。下文曰:“以养父母曰严。”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则是以爱敬之至言。严敬不别,非专指尊亲。 若彼朝死而夕忘之,则为不孝之大者。教民不倍,必自丧祭之礼始,故“严父为大”也。四、“严父莫大于配天”。是又尊亲之大者。“配天”之义,《中庸》详之:“唯天下至圣”,“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是以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唯其己之德足以配天,故为尊亲之至。归德于亲,亦即归德于天,特于飨祀表之而已。尧之稽古同天即配天也。今曰周公其人,“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特举一圣以该诸圣。又周公德为圣人而位不为天子,《礼记•明堂位》疑汉人所作,不可依据。 见配天不必定为天子之事,后稷、文王皆有圣德,亦未为天子也。“唯孝子为能飨亲”,“唯圣人为能飨帝”,言苟非其人,道不虚行,若履天子之位而无圣人之德,亦何配天之与有?此义明,则三代以后之帝王虽亦追王其先世,修郊祀之礼,皆不得滥言配天矣。此《圣治章》所以特标圣人之德而曰周公其人,言之特为郑重,学者所当着眼也。
旧训天者,颠也。帝者,谛也。至高无上曰天,审谛如实曰帝,皆表理之名。圣人与道为一,即与天同德,故曰“配天”。天、人对言,故曰“配”耳。实则一性无际曰天,法尔纯真曰帝,性外无天,人外无帝。本来具足,是曰天成;一念无为,斯名帝出:皆性德之异称耳。与物为体,故体物不遗;其德至神,故无往不在。天地之塞吾其体,何莫非天也;天地之帅吾其性,何莫非帝也。或言法界,或言道体,皆天帝义也。曷为以“郊祀”“宗祀”言之?明堂者,所以合敬同爱,成变化而行鬼神,礼乐政教皆从此出。孔子曰:“明乎郊社之义,禘尝之礼,治国其如示诸掌乎?”郊社禘尝,并摄于明堂,凡朝觐、耕藉、养老、齿胄、飨射、入学、释奠、授时、布政,皆于是行之,故明堂为大教之宫。自五帝至于三王,其法大备。德教之行,咸在明堂,故曰相大也。已明配天飨帝之义,当知明堂之制,故须略释。
《大戴礼•盛德篇》曰:“明堂,天法也。礼度,德法也。”“天道不顺,生于明堂不饰,故有天灾则饰明堂。”天法谓天道也,德法谓人道也。故又曰:“所以御民之嗜欲好恶,以慎天法,以成德法也。”“能得德法者为有德,能行德法者为有行,能理德法者为有能,能成德法者为有功。”《虞书》曰:“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天秩有礼”,“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此显天法即寓于德法,人道不离于天道,明堂之所由立也。明堂是圣人根本大法,即德教之根本大义,一切礼制,无不统摄于此。先儒说明堂者,多详于制度而略于义,广说难尽,举此可以识其要矣。
群经所见,凡言太庙、明堂、辟雍、太学,实合为一事。诸儒为之说者,得失互见,或主合,或主分,不出两派。今唯举二家可该其余,以蔡邕为得之,袁准为失之。蔡邕《明堂月令论》略云:“明堂者,天子太庙,所以宗祀其祖,以配上帝者也。夏后氏曰世室,殷人曰重屋,周人曰明堂。东曰青阳,南曰明堂,西曰总章,北曰玄堂,中央曰太室。《易》曰:‘离也者,明也。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乡明而治。’人君之位莫正于此焉,故虽有五名而主以明堂也。其正中皆曰太庙,谨承天顺时之令,月令。 昭令德宗庙之礼,配天。 明前功百辟之劳,配食。 起养老敬长之义,养老。 显教幼诲稚之学,齿胄。 朝诸侯、朝觐。 选造士于其中,太学、辟雍。 以明制度。生者乘其能而至,尊师选贤。 死者论其功而祭。大烝祀功臣、贤者及瞽宗之祭。 故为大教之宫,《祭义》曰:‘祀乎明堂,所以教诸侯之孝也。食三老五更于太学,所以教诸侯之弟也。祀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耕藉,所以教诸侯之养也。朝觐,所以教诸侯之臣也。五者天下之大教也。” 而四学具焉,东西南北四学。 官司备焉。《明堂位》:“有虞官五十,夏后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万象翼之,政教之所由生,变化之所由来,明一统也。故言明堂事之大、义之深也。取其宗祀之清貌,则曰清庙;取其正室之貌,则曰太庙;取其尊崇,则曰太室;取其向明,则曰明堂;取其四门之学,则曰太学;取其四面周水圆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事,其实一也。”“《礼记•保傅篇》曰:‘帝入东学,尚亲而贵仁;入西学,尚贤而贵德;入南学,尚齿而贵信;入北学,尚贵而尊爵;入太学,承师而问道。’”“魏文侯《孝经传》曰:‘太学者,中学明堂之位也。’《礼记》古大明堂之礼曰:日出居东门,膳夫于是相礼;日中出南门,见九侯,反问于相;日侧出西闱,视五国之事;日入出北闱,视帝节猷。《尔雅》曰:‘宫中之门谓之闱。’王居明堂之礼,又别阴阳门,东南称门,西北称闱,故《周官》有门闱之学:师氏教以三德,守王门;保氏教以六艺,守王闱。”以上申言四学。 “《文王世子篇》曰:‘凡大合乐则遂养老。天子至乃命有司行事,兴秩节,祭先圣先师焉。始之养也,适东序,释奠于先老,遂设三老五更之位。’言教学始之于养老,由东方岁始也。又:‘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籥,皆习于东序。’‘凡祭与养老、乞言、合语之礼,皆小乐正诏之于东序。’又曰:‘大司成论说在东序。’然则诏学皆在东序。东序,东之堂也,学者聚焉,故称诏太学。‘仲夏之月,令祀百辟卿士之有德于民者。’《礼记•太学志》曰:‘礼,士大夫学于圣人、善人,祭于明堂,无其位者祭于太学。’”“太学,明堂之东序也,皆在明堂辟雍之内。”以上言养老、祀先贤。 “《王制》曰:天子‘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以讯馘告’。《乐记》曰:‘武王伐殷,荐俘馘于京太室。’《诗•鲁颂》云:‘矫矫虎臣,在泮献馘。’京,镐京也。太室,辟雍之中明堂太室,与诸侯泮宫俱献馘焉,即《王制》所谓‘以讯馘告’者也。以上言献俘。按,《王制》言天子出征,“受命于祖,受成于学”,示不敢专也。 《礼记》曰:‘祀乎明堂,所以教诸侯之孝也。’《孝经》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言行孝者则曰明堂,行弟者则曰太学,故《孝经》合以为一义,而称镐京之诗以明之。凡此皆明堂、太室、辟雍、太学事通文合之义也。”中郎此文所引多存佚礼,明堂事相略备,而谓“行孝则曰明堂,行弟则曰太学”二语尤精,后儒未有能及之者也。至袁准《正论》则曰:“明堂、宗庙、太学,礼之大物也。事义不同,各有所为。”大意以祀天不与人鬼同宫,众学不与宗庙共处,其结论曰:“明堂者,大朝诸侯讲礼之处。宗庙,享鬼神岁觐之宫。辟雍,大射养孤之处。大学,众学之居。灵台,望气之观。清庙,训俭之室。各有所为,非一处也。”清儒惠栋驳之曰:“明堂、太庙、清庙本一物。太庙之中有太室,宗祀之所。朝诸侯则于明堂。灵台在其上,太学在其东,辟雍在四门之外。宗祀、朝觐、飨射、视学、造士、养老、恤孤,皆统于明堂之法,故汉儒谓之一物。如袁氏之说,则圣王之政漫无统纪,非三代之法也。”其余所引礼制皆疏,惠氏逐条驳之,今不具引。文在惠氏撰《明堂大道录》。
明堂制度之数,《周礼•考工记》、《逸周书》、《大戴礼•盛德篇》、《孝经援神契》、《白虎通》皆有之,详略互异,以《大戴礼》及蔡邕《明堂论》为详。《大戴礼•盛德篇》言明堂“凡九室,一室而有四户八牖”,故为“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茅盖屋,上圆下方”,其外名曰辟雍。以下与蔡氏论文同。据蔡氏《明堂论》,“堂方百四十四尺,《坤》之策也。屋圆,屋径二百一十六尺,《干》之策也。太庙明堂方三十六丈,通天屋径九丈,阴阳九六之变也。圆盖方载,六九之道也。八闼以象八卦,九室以象九州,十二宫以应十二辰,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四户八牖乘九室之数也。户皆外设而不闭,示天下不藏也。通天屋高八十一尺,黄钟九九实也。二十八柱列于四方,亦七宿之象也。堂高三丈,以应三统,四向五色者,象其行。外广二十四丈,应一岁二十四气。四周以水,象四海。”故曰:“王者之大礼也。”此特明法数,不可泥。
又六天之说,实为以一气统五行之义。五方天帝表五行,昊天表一气。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北辰耀魄宝,其名皆出于纬书。《月令》曰:春帝太皞,其神勾芒;夏帝炎帝,其神祝融;中央黄帝,其神后土;秋帝少皞,其神蓐收;冬帝颛顼,其神玄冥。此皆不可以名相为碍,当求其义。《礼记•郊特牲》正义曰:“据其在上之体谓之天,天为体称;因其生育之功谓之帝,帝为德称。”其义亦是《月令》有帝复有神者,帝言其德,神言其用也。《虞书》“禋于六宗”,亦谓天地四时,据《尚书大传》说。 言六府三事,远在《洪范》五行之前。《周礼》以天地四时名官,此皆配天之别义,亦明堂之遗法也。
学者既知明堂为圣人之根本大法,德教之根本大义,其事相之闳大如此,然后于配天之说可以无疑矣。凡今人所名为伦理、教育、政治、经济、法律以至军事,在古制皆摄在明堂之中。一有违失,则倍于礼度而为不顺。天法不应德法,即不可以为孝,不可以配天。故谓《圣治》一章,是显即体之相大也。
附语:
“不敢遗小国之臣”,“不敢侮于鳏寡”,“不敢失于臣妾”,即《广要道章》“敬一人而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之义。是一多相即也。
《易》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即谓以祖考配之。
《国语》:“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
“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助”字今本脱,当据《礼器》正义补。
郑注:“越裳重译来贡,是得万国之欢心。”
《明堂位》,据《隋书•经籍志》,马融“传小戴之学,融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是或出于马融。后儒亦有疑为刘歆所撰者,因其中有“周公践天子位”一语可疑。
《肇论》云:“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陶诗:“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皆可谓善言天者,即知天也。
程子曰:“《诗》《书》中凡有个主宰底意思,皆言帝;有一个包涵遍覆底意思,则言天;有一个公共无私底意思,则言王。上下千百岁中若合符契。”
又云:“尝喻以心知天,犹居京师往长安,但知出西门便可到长安,此犹是言作两处。若要诚实,只在京师便是到长安,更不可别求长安。禅家每云“含元殿里说长安”。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认取,更不可外求。”又云:“死生存亡,皆知所从来,胸中莹然无疑,止此理耳。孔子言‘未知生,焉知死’,盖略言之。死之事即生是也,更无别理。”
又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上天又无声臭之可闻,只有文王便万邦取信也。‘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言文王之所以为文也,文王之德,直是同天。‘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只为常是这个道理。亦须待心熟,便自然别。”
又云:“凡物参和交感则生,不和分散则死。凡有气莫非天,凡有形莫非地。”又云:“有形总是气,无形总是道。”按,言天有时以气言,如形气相望是;有时纯以理言,则以气即形,故以有形无形相望说。又云:“郊祀配天,宗庙配上帝,天与上帝一也。在郊言天,以其冬至生物之始,故祭于圆丘而配以祖,陶匏稿鞂,扫地而祭。宗祀言上帝,以季秋成物之时,故祭于明堂而配以父,其礼必以宗庙之礼享之。此义甚彰灼,但《孝经》之文有可疑处。周公祭祀,当推成王为主人,则当推武王以配上帝,不当言文王配,若文王配,则周公自当祭祀矣。周公必不如此。”按,程子说似未深考,以为周公制礼作乐,当在相成王时。然《中庸》言达孝,以武王、周公并称,则武王时已行之,此礼当为周公所制,故《孝经》以属之周公耳。时祭有祧,大祭当不祧文王也。又按,刘元承录一节与此不同,似较可信。问:“严父配天,何以称周公其人而不称武王?”曰:“大抵周家制作皆周公为之,故言礼者必归之周公。”
《乐记》曰:“未卜禘,不视学。”《王制》曰:“天子出征,受命于祖,受成于学。”《礼运》曰:“宗祝在庙,太室。三公在朝,明堂。三老在学。太学。”《诗》:“邕邕在宫,肃肃在庙。”郑笺云:“群臣助文王养老则尚和,主祭于庙则尚敬。”凡经传言宗庙、朝廷,皆相次而及,统于明堂。犹今总言政府,别有各部耳。
孟子曰:“明堂者,王者之堂也。”《御览》引《黄图》曰:“明堂者,明天道之堂也。”
《虞书》:“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孟子》:“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尚书大传》:“四事者,谓施于春秋冬夏。帝王之政,必与天道相应,故有明堂月令。如孟春之令曰: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盖谓施之不时,则三事俱失,灾害并至也。贾逵、马融并以《月令》为周公所作。
《曲礼》有“天子之六府,曰司土、司木、司水、司草、司器、司货,典司六职”,又有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典制六材”。与《尚书》言六府别。郑注以为皆殷制。《大戴礼•盛德篇》:“古之御政以治天下者,冢宰之官以成道,司徒之官以成德,宗伯之官以成仁,司马之官以成圣,司寇之官以成义,司空之官以成礼。”此《周官》大义也。此见政为教摄,以今语释之,则政治即是道德,道德外无别有所谓政治。
原刑
上来所举显示自性体用之大,极于配天。向下经文九章,俱是广明行相。若约义说,并属《礼》《乐》教,收在《论语大义》说“《礼》《乐》教”中,已略举其要,今不具释。就中有简异一义,却须抉示。异者何谓?与本经宗趣违异,故须简也。因性是孝,违性是不孝,是谓乖宗。顺天下为治,逆之则乱,是谓异趣。先简不孝,后简乱。在经文曰:“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此是第一重,简不孝之相为骄、乱、争,即恶慢之施而爱敬之反也。“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此是第二重,简恶慢之害极于三无,变行大为罪大,目为大乱之道。约前章危亡兵刑之交患而言之,是毁伤之甚者,盖反德斯有刑,反治则为乱也。第一重是简宗异。违德教,违天性,则为不孝也。第二重是简趣异。违孝治,违于顺天下之道,则为大乱之道也。前后相望,文义了然可知。
《易•系辞》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诸侯章》曰:“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故知骄者即是危亡之道。《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骄即不敬也,乱即不序,争即不和,孝弟失而礼乐废,是以兵刑随之,祸至于亡。不言危而言亡者,甚之也。此三者并为凶德,易地皆然,亦犹忠顺之可移也。要君者,挟众怙势以觊权位,故无上。非圣者,无知妄作,私智自用,恶其害己而侮圣人之言,故无法。非孝者,徇欲忘生,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故无亲。三者亦互相因藉,有一于此,则乱成矣。自来天下之乱,未有不因是三恶而生者,并为不孝之罪。曰“罪莫大”,曰“大乱之道”,大之者,甚之也。文义既明,约此二重,举因该果,应以刑德相望为说,故当原刑。何以独言刑?须知教以成治,由德而生;刑以止乱,亦由乱起。治乱之本,刑德之用,由于性德违顺之异而已。刑是政摄,兵亦刑摄,政乃教摄,教为性摄。知此四摄,则知刑亦是教,对德为言,相反而相成也。《虞书》帝命皋陶:“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易•蒙》之初六曰:“发蒙,利用刑人。”《象》曰:“‘利用刑人’,以正法也。”明刑以弼教,义在发蒙。昧于性德,不受教化,然后有刑。言正法者,正其德法也。“期于无刑”,则复归于德,故刑亦教也。原刑之所生,由于悖德。“天讨有罪”,咸其自取,非人所加。圣人因物付物,无所措心,故谓龚行天罚。然则德者自得,刑实自刑也。孝治之效,“民用和睦,上下无怨”。“礼乐明备”,则兵刑无所用之,故除戎器以戒不虞,画衣裳而民不犯,是谓“期于无刑”。“期”之云者,明非可绝,但任德而不任刑耳。蛮夷猾夏,寇贼奸宄,然后乃任兵刑。圣人犹曰“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所以明罚敕法,亦是齐之以礼。“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斯所谓绝利一源者也。是知兵刑之作,由于礼乐不兴;礼乐不兴,由于德教不修;德教不修,由于孝弟不达;孝弟不达,由于性德不明。以此四重推求,取舍可定,此《孝经》所以为“至德要道”,根本之教也。
《大戴礼•曾子大孝篇》曰“民之本教曰孝”,“仁者,仁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忠者,中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礼者,体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乐自顺此生,刑自反此作”。此以七德并摄于孝,而七事宗归于乐。孝是其本,乐是其效。反此则有刑生,明刑亦乐之反也。孟子言乐之实亦在最后,与曾子意同。故知反德为刑,刑起即乐废矣。《乐记》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惑而不乐”者,谓之天刑,谓之自刑。庄子曰:“兵莫憯于志,而镆铘为下。”亦此意也。《盛德篇》曰:“刑罚之所从生有源,不务塞其源,而务刑杀之,是为民设陷以贼之也。刑罚之源,生于嗜欲好恶不节。故明堂者,天法也。礼度,德法也。所以御民之嗜欲好恶以慎天法,以成德法也。刑法者,所以威不行德法者也。”此以刑法与德法对举,嗜欲好恶有节,则为德法;嗜欲好恶不节,斯有刑法。所以使不节者复归于节,是刑法之用,亦以成德法也。应知群经所示刑德相望,有互存互夺二门。互夺者,以德夺刑则化行刑措,唯德无刑,夺刑俱尽;以刑夺德则刑起乐亡,由于不德,亦夺德无余。互存者,则刑以辅教,摄刑归德,因德制刑,施刑为德,是以刑德得并存也。以是二义求之,则于群经说刑德互异处,悉可圆融无碍。然《孝经》之旨,准此以谈,在明宗中,是唯德无刑;在简异中,则是施刑为德。亦是二门并用也。
石斋黄氏曰:“《孝经》者,其为辟兵而作乎?辟兵与刑,孝治乃成。兵刑之生,皆始于争。为孝以教仁,为弟以教让,何争之有?故曰:‘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周颂》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玆。’《泰誓》曰:‘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甚矣,圣人之危也,其孝愈大,则其敬也愈至矣。”此为居上而骄者言之。 又曰:“兵用而后法,法用而后刑,兵刑杂用,而道德乃衰矣。圣人之禁也,曰‘示之以好恶’。‘示之以好恶’则犹未有禁也,刑而后禁之。《周礼》,司徒以六行教民,司寇以五刑匡其不率。于是有不孝之刑,不友之刑,不睦姻、不任恤之刑,此六者非刑之所能禁也。刑之所能禁者,寇贼奸宄耳。然其习为寇贼奸宄者,刑亦不能禁也。必以之禁六行,则是束民性而法之也。束民性而法之,不有阳窃,必有阴败。阳窃阴败,以名实言之。行可饰,德不可伪也。故束之于法,虽免而无耻,道之以德则格矣。 由是尧、舜之礼乐与名法争骛矣。然且夫子犹言刑法,何也?人情易偷,偷而去节,则以礼为戎首,故礼刑相维,以刑教礼。夫子之时,墨氏未着,而子桑、原壤之徒,皆临丧不哀,未有非之者。夫子逆知后世之治礼乐,必入于墨氏以爚乱天下,刑衰礼息,爱敬不生,而‘非圣’‘无亲’者始得肆志于天下,故特着而豫防之。”此为任法去礼者言之。 按黄氏之言,亦是先用互夺门,后用互存门。然独排墨氏而不及老,实则道、墨、名、法四家之失,并由不知德教之本,有夺无存,以私智为可以易天下,准以圣人之言,则其偏小自见,亦无待于辞辟也。
董生说《春秋》义、《孝经》义,皆以阴阳为说,亦用二门。如曰:“天数右阳而不右阴,务德而不务刑。刑之不可任以成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谓之逆天,非王道也。”此是互夺门。又曰:“阳为德,阴为刑。反德而顺于德,亦权之类也。是故天以阴为权,以阳为经。阳出而南,阴出而北。经用于盛,权用于末。以此见天之显经隐权,前德而后刑也。”此是互存门。举此一例,其余可推。《汉书•刑法志》曰:“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众心说而从之。从之成群,是为君矣;归而往之,是为王矣。《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爱待敬而不败,德须威而久立,故制礼以崇敬,作刑以明威也。圣人既躬明悊之性,必通天地之心,制礼作乐,立法设刑,动缘民情而则天象地。故曰,先王立礼,‘则天之明,因地之性’也。刑罚威狱,以类天之震曜杀戮也,温慈惠和,以效地之生殖长育也。”此亦是互存门。然班固虽长于典制,其推刑法之原,未能如《大戴礼》之得其要也。《左传》,子产相郑而铸刑书,晋叔向非之曰:“昔者先王议事,不为刑辟。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郑国,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此用互夺门也。《荀子•宥坐篇》:“孔子为鲁司寇,有父子讼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别。谓不判其罪。 其父请止,孔子舍之。季孙闻之,不说,曰:‘是老也欺予,语予曰:为国家必以孝。今杀一人以戮不孝,又舍之。’冉子以告。孔子慨然叹曰:‘呜呼!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不教其民而听其狱,杀不辜也。三军大败,不可斩也;狱犴不治,不可刑也。罪不在民故也。嫚令谨诛,贼也。今生也有时,敛也无时,敛谓赋敛。 暴也。不教而责成功,虐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书》曰:“义刑义杀,勿庸以即,予维曰未有顺事。”《书•康诰》周公命康叔之辞。言惟刑之恤,勿任喜怒,虽协于义,犹曰未有使人顺守之道,当自责其教不至。 言先教也。’故先王既陈之以道,上先服之。服,行也。谓先自行之。 若不可,尚贤以綦之。若不可,废不能以单之。杨倞曰:“綦,极也。谓优宠。单,尽也。谓黜削,或为殚。”按《家语》“綦之”作“劝之”,“单”作“殚”。 綦三年而百姓从矣。邪民不从,然后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此先德后刑,存夺互用,乃圣人之言,《孝经》之旨也。
学者当知《孝经》之义广说难尽,今唯略说,已知六艺为博,《孝经》为约。亦当略判教相,举要而言。至德,《诗》《乐》之实也;要道,《书》《礼》之实也;三才,《大易》之旨也;五孝,《春秋》之义也。言“其教不肃而成”,是《诗》《乐》之会也;始于《诗》而终于《乐》。 言“其政不严而治”,是《书》《礼》之会也;《礼》为体而《书》为用。 又政教皆《礼》之施也;“不肃而成,不严而治”,则《乐》之效也。《乐》主德而《礼》主行,《易》显性而《春秋》显道。父子天性,准乎《易》也;君臣之义,准乎《春秋》也。明堂四学,则乐正四教所由制也;配天飨帝,则圣人盛德之极致也。言德,则是《易》之尽性也;言刑,则是《春秋》之正名也。由是推之,交参互入,重重无尽。须知六艺皆为德教所作,而《孝经》实为之本;六艺皆为显性之书,而《孝经》特明其要。故曰一言而可以该性德之全者,曰仁;一言而可以该行仁之道者,曰孝。此所以为六艺之根本,亦为六艺之总会也。
附语:
成即全也,无一毫欠缺,乃全顺天下,即成身义。本经言“终于立身”,《哀公问》言“成身”,一也。圣人之孝,以天地万物为一身,故成物即是成己,配天亦即是成身。天下有一物不得其所者,犹疾痛之在吾身也,天下至于乱亡,非毁伤之甚乎?
安危、存亡、治乱,俱在心术上判。今人只知在物质上判,所安者或是危道,求存者或反以致亡,求治者或反以致乱,不知其本也。
身是正报,国家是依报。
今人每以富强为治,不知富强只是富强,不可以名治,治须是德教。如秦人只名富强,不可名治,虽并六国,不旋踵而亡。今西洋之为国者,富强则有之,然皆危亡之道儳焉不可终日,亦不可名治。
《汉书•刑法志》引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言圣王承衰拨乱而起,被民以德教,变而化之,必世然后仁道成焉。至于善人,不入于室,然犹百年胜残去杀矣。此为国者之程式也。”“古人有言:‘满堂饮酒,一人向隅而悲泣,则一堂皆为之不乐。’王者之于天下,譬犹一堂之上也,故一人不得其平,为之凄怆于心。今郡国被刑而死者,岁以万数,天下狱二千余所”,“此和气所以未洽者也”。
《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此一段文可为刑罚之原的实注脚。
凡不能化物,即为物化。德法者,所以成化物之事也;刑法者,所以戒物化之人也。尧、舜之世,比屋可封,化物也;桀、纣之世,比屋可诛,物化也。
《乐记》引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即《孝经•广要道》章文。又曰:“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详《乐记》。四者并称,此礼乐为主而刑政辅之。《论语》则以德礼与政刑相对,以明本末之用殊。朱子曰:“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
《汉书•刑法志》引孔子曰:“古之知法者能省刑,本也;今之知法者不失有罪,末矣。”又曰:“今之听狱者,求所以杀之;古之听狱者,求所以生之。”此即孟子所谓“以生道杀民”、“以佚道使民”也。今之言政刑者反是。生道、佚道即是德,杀民、使民以是即是因德制刑、施刑为德也。
今人目道德为社会习惯上共同遵守之信条,是即石斋所谓“束民性而法之”也。是其所谓道德者,亦是法之一种,换言之,乃是有刑而无德也。其根本错误,由于不知道德是出于性而刑政亦出于道。中国先秦法家亦言道,彼其道之观念与儒者全不同。出于道家因任自然,虽亦是私智,尚较今日法家高出一等。
朱子说:“二氏只是一个不耐烦底人。他事事想逃避,此便是自私。”清谈末流,任诞废务,却是如此。若大乘一类机发大心,负荷众生,却骂他自私不得。
《汉书•礼乐志》,文帝时,贾谊以为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其甚者杀父兄,盗者取庙器,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为故,至于风俗流溢,恬不为怪。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宜定制度,兴礼乐。乃草具其仪,而绛、灌之属害之。至武帝时,董仲舒对策言: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任德不任刑,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今废先王之德教,独用执法之吏治民,难以成治。时武帝方锐志武功,征讨四夷,不暇留意礼文之事。宣帝时,谏大夫王吉上疏云:今公卿务在簿书断狱听讼而已,非太平之基也。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礼义科指,以意穿凿,各取一切。盖谓苟适一时。是以诈伪萌生,刑罚无极,质朴日消,恩爱寖薄。愿与大臣延儒生,述旧礼。上不纳。成帝时,刘向复言:礼以养人为本,今日不能具礼,而刑罚之过,则谓救时。至于礼乐,则曰不敢,是敢于杀人不敢于养人也。教化重,刑法轻,今舍所重而急所轻,非所以致太平也。承衰周、暴秦余敝,民渐渍恶俗,贪饕险诐,不闲义理,不示以大化,终已不改。成帝以向言下公卿议,会向卒。结语曰:“大汉继周,久旷大仪,未有立礼成乐,此贾谊、仲舒、王吉、刘向之徒所为发愤而增叹也。”观西汉诸儒每致恨于秦俗。秦,戎翟之国,任法致富强,遂并六国,绝似今日资本主义之务侵略。其政体亦近于今之所谓极权国家。秦虽亡而汉承其弊,民俗衰薄,历二百余年不改。至光武始重儒术,稍稍变革。东汉气节,实比西汉为盛。此其消息何也?举此一例,百世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