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学在不排异端不斥异端的风气下,却演变成由他们来反传统。陈亮反对朱熹的,在熹的新传统里抹去了汉唐诸儒,叶适则反对朱熹新传统里所定孔、曾、思、孟四子书之不合。陈亮还是在争态度,叶适始是在争思想。陈亮所根据的还是功利立场,叶适却直从正统宋学的义理立场来争辨。全祖望说:
水心天资高放,言砭古人多过情,其自曾子、子思而下皆不免,不仅如象山之诋伊川也。要亦有卓然不经人道者,未可以方隅之见弃之。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
可见叶适思想在当时之地位与力量。
叶适字正则,永嘉人,学者称水心先生。他素主复仇。韩侂胄开禧用兵之说起,他力主“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他主张修边而不急于开边,整兵而不急于用兵,其要尤在节用减赋,以宽民力。他当时对军事财政,都有极切实极精细的计划,而时议不纳。兵败了,再起用他,他又献斫营劫寨之策,勉强把一时颓势挽住。廷议又急于求和,他谓可不必,只力修堡坞,先谋自固,徐图进取。别人却诬陷他附会侂胄挑起兵端。他杜门家居,也不自辩。叹息说:“女真崛起五六十年,盛极将亡,恐有他人出而有之。”蒙古南侵,他好像已事先料到了。他是一实际有干才的人,却不像陈亮狂士大言。
他著书有《习学记言》序目五十卷及《文集》《别集》等。他极工文章,因此他的弟子多流于文辞,在他思想学术方面,却少承袭。他说:
孔子自言德行,颜渊而下十人,无曾子。曰:“参也鲁。”或曾子于孔子殁后,德加尊,行加修,独任孔子之道,然无明据。
又曰:
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遗略。
又曰: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近世以曾子为亲传孔子之道,死复传之于人,在此一章。案:此以为曾子自传其所得之道则可,以为得孔子之道而传之则不可。孔子教其徒,所受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孔子则可,以为曾子独受而传之人则不可。孔子尝告曾子:“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既唯之,而自以为忠恕。案:孔子告颜子:“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盖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尽物可也。若动容貌者远暴慢,正颜色而近信,出辞气而远鄙倍此即曾子所以告孟敬子者,则专以己为是,以人为非;克与不克,归与不归,皆不可知,但以己形物而已。且其言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既上三语,而“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尊其所尊,贱其所贱,又与一贯之指不合。
又曰:
忠以尽已,恕以尽人,虽曰内外合一,而自古圣人经纬天地之妙用,固不止于是。
又曰:
世谓孔子语曾子一贯,曾子唯之不复重问,以为心悟神领,不在口耳。岂有是哉?一贯之指,因子贡而粗明,因曾子而大迷。
此辨曾子未为独传了孔子的道。他又说:
孔子尝言:“中庸之德民鲜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为遗言,则颜、闵犹无是告而独其家,非是。若所自作,则高者极高,深者极深,非上世所传也。然则言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必有谬误。
此辨子思《中庸》未必是孔子遗言。他又说:
世以孟子传孔子,殆或庶几。然开德广,语治骤,处己过,涉世疏。学者趋新逐奇,忽忘本统,使道不完而有迹。
孟子言性、言命、言仁、言天,皆古人所未及,故曰开德广。齐、滕大小异,而言行王道皆若建瓴,故曰语治骤。自谓庶人不见诸侯,然以彭更言考之,后车从者之盛,故曰处己过。孔子亦与梁邱据语,孟子不与王言,故曰涉世疏。学者不足以知其统而袭其迹,则以道为新说奇论矣。
又曰:
以心为官,出孔子之后。以性为善,自孟子始。然后学者尽废古人之条目,而专以心为宗主。致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相成之道废矣。
又曰:
孟子言性无不善,不幸失其所养,使至于此,牧民者之罪,民非有罪也。以此接尧、舜、禹、汤之统,此孟子之功。后世学者既不亲履孟子之时,莫得其所以言之要。
此辨孟子论学,亦针对当时,难免有偏。他又说:
经传诸书,往往因事该理,多前后断绝,或彼此不相顾。而《大学》自心、意及身,发明功用,至于国、家、天下,贯穿通彻,本末全具。故程氏指为学者趋诣简捷之地。近世讲习尤详,其间极有当论者。程氏言:“格物者,穷理也。”案:此篇心未正当正,意未诚当诚,知未至当致,而君臣父子之道各有所止,是亦入德之门耳,未至于能穷理也。若穷尽物理,矩矱不逾,天下国家之道,已自无复遗蕴,安得意未诚、心未正、知未至者而先能之?若以为未能穷理而求穷理,则未正之心,未诚之意,未致之知,安能求之?然所以若是者,正谓为《大学》之书者,自不能明,故疑误后学耳。以此知趋诣简捷之地,未易求而徒易惑也。
此辨《大学》未可信。他又说:
文言、上下系、说卦诸篇,习《易》者汇为一书,后世不深考,以为皆孔子作,而十翼讲诵独多。魏晋而后,遂与老庄并行,号为孔老。佛学后出,其变为禅,善其说者以为与孔子不异,亦援十翼以自况,故又号为儒释。本朝承平时,禅说尤炽,豪杰之士,有欲修明吾说以胜之者,而周、张、二程出焉。自谓出入于老佛甚久,已而曰:吾道固有之矣。故无极太极,动静男女,太和参两,形气聚散,絪缊感通,有直内,无方外,不足以入尧舜之道,皆本于十翼。以为此吾所有之道,非彼之道也。及其启教后学,于子思、孟子之新说奇论,皆特发明之。大抵欲抑浮屠之锋锐,而示吾所有之道若此。然不悟十翼非孔子作,则道之本统尚晦;不知夷狄之学亦与中国异,而徒以新说奇论辟之,则子思、孟子之失遂彰。
此辨十翼非孔子作。大抵以上诸条,他把《论语》里的曾子和《中庸》及《孟子》乃至《大学》和《易传》,逐一批评了,而同时又批评到周、张和二程。其实是在批评朱熹所排定的儒学新传统。除却孔子外,全给批评了。他在这一方面所表现,颇似欧阳修。他们同是运用史学眼光来考察,宜乎有许多的相近。
他又说:
孔子之先,非无达人。六经大义,源深流远。取舍予夺,要有所承。使皆芜废讹杂,则仲尼将安取斯?今尽掩旧闻,一归孔氏,所以尊孔氏者,固已至矣。推孔子之所以承先圣者,则未为得也。
这也是极平实的话。孔子以前也还有传统,不该略去不问。孔子以后,也不该把曾子、思、孟作一线之单传。孟子之后,又不该直落到周、张与二程。这样说来,便把朱熹排定的新传统,通体排击了。
他又说:
《周官》言道则兼艺,其言“儒以道得民”,“至德以为道本”,最为切要。老聃本周史官,而其书尽遗万事而特言道,凡其形貌朕兆,眇忽微妙,无不悉具,予疑非聃所著。而《易传》及子思、孟子亦争言道,皆定为某物。故后世之于道,始有异说,而又益以庄、列西方之学,愈乖离矣。
这始提出他自己对道的观点,这是永嘉学派以经制言学之大旨。清儒颜元,亦推本《周礼》言道,但史学造诣,则远不逮永嘉。我们若把浙学永嘉上溯之江西之庐陵欧阳修,则颇见相近似。但欧阳修并不信《周官》。专就这一点论,则他的见识还超在叶适之上了。
适又说:
程氏语学者,必以敬为始。予谓学必始于复礼,复礼然后能敬。
敬是私人事,礼是社会事,这是理学与史学之大分野。他又说:
《曲礼》中三百余条,人情物理,的然不违。余篇如此切要语,可并集为上下篇,使初学者由之而入。岂惟初学,固当终身守而不畔。必使人情事理,不相逾越,而后其道庶几可存。若他无所用力,而惟曾子动容貌、出辞气、正颜色三者之求,则厚者以株守为固,而薄者以捷出为伪矣。
程颐说敬即便是礼。依叶适意见,该是礼才始是敬。因只讲敬,限在自心自身上,讲礼便通到人情与事理。洛、闽重内,浙学则转向外,这又是理学与史学一条界线。他又说:
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
转向外,所以不忽了功利。这亦是颜元、戴震排斥宋儒的理论。他又说:
黄叔度为后世颜子,观孔子所以许颜子者,皆言其学,不专以质。汉人不知学,而叔度以质为道,遂使老庄之说与孔颜并行。以善形恶,自是义理中偏侧之累。故孟子谓: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东汉儒者,欲以不平之意,加于敝法之上,以胜天下之不肖,宜其累发而累挫也。
这一说,实在说中了正统宋学末派之真毛病。陈亮“无须之祸”一段,与此可相参。他又说:
程氏颢答张氏载论《定性书》,皆老佛语也。老佛之学,所以不可入周孔之道者,周孔以建德为本,以劳谦为用,故其所立可与天地相终始,而吾身之区区不与焉。老佛则处身过高,而以德业为应世,其偶可为则为之。所立未毫发,而自夸甚于丘山,至于坏败丧失,使中国胥为夷狄,沦亡而不能救,而不以为己责也。
这才径以程氏为老、佛,其所抨击,尤似颜元、戴震之口吻。
他门下有周南,曾五易师而登适之门。绍熙元年以进士对策,述时弊三:一为道学,二为朋党,三为皇极。他说:
天下之大祸,始于道学,而终于皇极。
这更可证明后代颜元、戴震之意见,早在南宋时,已明白提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