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弼从学有胡居仁、娄谅、陈献章。居仁字叔心,饶之余干人。弱冠,即奋志圣贤之学。往游与弼门,遂绝意科举,筑室梅溪山中,事亲讲学,不干人事。久之,欲广闻见,适闽历浙,入金陵,从彭蠡而返。与乡人娄谅等为会于弋阳之龟峰,余干之应天寺。嗣又讲学白鹿、贵溪、桐源诸书院。居仁严毅清苦,家世为农,至居仁而窭甚,鹑衣脱粟,萧然自得。他尝说:
心无主宰,静也不是工夫,动也不是工夫。静而无主,不是空了天性,便是昏了天性,此大本所以不立。动而无主,若不猖狂妄动,便是逐物徇私,此达道所以不行。己立后自能了当得万事,是有主也。
又曰:
今世有一等学问,言静中不可著个“操”字,若操时又不是静,以何思何虑为主,悉屏思虑,以为静中工夫,只是如此,所以流于佛老。不知操是持守意,即静时敬也。若无个“操”字,是中无主,悠悠茫茫,无所归着。若不外驰,定入空无。此学所以易差也。
又曰:
意者,心有专主之谓。《大学解》以为心之所发,恐未然。
娄谅字克贞,别号一斋,上饶人。少有志于圣学,尝求师四方,夷然曰:“率举子业。”闻与弼在临川,乃往从之。与弼一见喜之,曰:“老夫聪明性紧,贤也聪明性紧。”一日治地,召谅往,曰:“学者须亲细务。”谅素豪迈,由此折节,躬亲扫除,不责僮仆。与弼学规,须来学者始见,余则否。罗伦未第时,往访,与弼不出。谅告与弼:“此一有志知名士,奈何不见?”与弼曰:“我那得工夫见小后生?”伦不悦,移书四方,谓是名教中作怪。张元桢从而和之。与弼置若不闻。谅语二人曰:“君子小人不容并立。使后世以康斋为小人,二兄为君子无疑。傥后世以君子处康斋,不知二兄安顿何地?”两人之议遂息。胡居仁颇于谅有訾评,尝谓:
娄克贞说他非陆子之比。陆子不穷理,他却肯穷。公甫陈献章不读书,他勤读书。以愚观之,他亦不是穷理。他读书,只是将圣贤言语来护己见,未尝求圣贤指意,舍己以从之也。
谅著书甚富,然多散佚。如居仁所言,则谅之为学,固不仅是蹈袭师门的。王守仁年十七,曾从谅问学,甚相契。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人,学者称白沙先生。自幼警悟,读书一览辄记。尝读《孟子》有所谓“天民”者,慨然曰:“为人当如此。”会试中乙榜,入国子监读书。又至崇仁,从学于与弼。归,绝意科举,筑阳春台,静坐其中,数年不出阈。嗣又游太学,名动京师。归而门人益进。屡荐不起,卒于家。其自序为学曰: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他又说:
学劳攘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
又曰:
为学须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
又曰:
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处。
又曰:
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知者能知至无于至近,则无动而非神。
其后罗钦顺非之,曰:
近世道学之昌,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彼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其病在此。
即其弟子湛若水,亦并不遵由师门静坐教法。有人问吕柟:“白沙在山中,十年作何事?”柟曰:“用功不必山林,市朝也做得。昔终南僧用功三十年,尽禅定也。有僧曰:汝习静久矣,同去长安柳街一行。及到,见了妖丽之物,粉白黛绿,心动了,一旦废了前三十年工夫。可见亦要于繁华波荡中学。”惟王守仁弟子王畿极称之,曰:
我朝理学,开端是白沙,至先师而大明。
黄宗羲明儒学案本其意,谓: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始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
或问王畿:“白沙与阳明同异?”畿曰:
白沙是百源山中传流,亦是孔门别派。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乃景象也。缘世人精神撒泼,向外驰求,欲返其性情而无从入,只得假静中一段行持,窥见本来面目,以为安身立命根基,所谓权法也。若致知宗旨,不论语默动静,从人情事变彻底练习以归于玄。譬之真金为铜铅所杂,不遇烈火烹熬,则不可得而精。
这是说献章近于宋代之邵雍。然此乃指心地修养言。故罗伦曰:
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于其中。
伦与献章为石交,似乎此说最可窥测献章之所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