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以来,泽农有了一个十八岁的年轻方济各会修士当助手,替代被打发走的那个私卖香膏的醉鬼。西普里安修士是乡下人,十五岁那年进了修道院,他只会说他的村子里的粗俗的佛兰德斯语,他的拉丁文几乎不够用来在弥撒时应答。经常有人撞见他在哼唱小曲儿,想必是他从前放牛时学来的。他还留有一些小孩子的弱点,比方说背地里将手伸进装满糖的罐子,里面的糖是用来配制糖浆的。但是,贴膏药或者缠绷带时,这个懒洋洋的小伙子却身手敏捷无人能及;任何伤口,任何脓肿都不会令他畏惧,也不会令他恶心。来施诊所的孩子们喜欢他的微笑。有些病人走路步履不稳,泽农不敢让他们独自穿城而过,就差他将他们送回家;西普里安仰面朝天,享受着街上的喧嚣和热闹,在济贫院和圣约翰医院之间跑来跑去,借进或借出药品,给某个不能眼看着让他死去的叫花子弄一个床位,或者,实在没有办法时,说服街坊里某个虔诚的妇人收留这个穷光蛋。初春时节,他惹了一桩祸,修道院园子里的花儿还未绽放,他就偷了山楂花去装饰放在拱廊下的圣母像。
他无知的头脑里装满了从村妇们的闲谈中听来的迷信:你得提防他在病人的伤口上贴一张他花一个铜板买来的能治病的圣人画像。他相信在空旷的街上有狼人在吠叫,他到处都看得见男男女女的巫师。按他的说法,倘若没有一个撒旦的门徒悄悄参与,神圣的祭礼就无法完成。轮到他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小教堂里为弥撒值班时,他就会疑心主祭,要不然就想象暗处有一个看不见的魔法师。他声称一年中有某些日子,教士不得不制造巫师,办法是将洗礼祷文倒着念;他还以自己的洗礼为例,说他的教母看见神父先生颠三倒四地拿着经书,就一把将他从洗礼盆里抓了出来。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避免接触,或者,如果怀疑有巫术的人碰到你,就要想办法将手放到比他碰到你的更高的地方。一天,泽农不经意碰到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想方设法碰了碰他的脸。
一天早上,就是复活节之后第一个星期天的次日,他们一起在配药室里。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整理账本。西普里安无精打采地捣小豆蔻种子,不时停下来打哈欠。
“你在站着打瞌睡”,医生突然说。“要我相信你祷告了一个通宵吗?”
小伙子笑了笑,一脸狡黠的神情。
“天使们在夜里聚会”,他朝门口瞟了一眼说。“细颈瓶里盛着酒传来传去;池子备好给天使们沐浴。他们在美人面前跪下,美人拥抱和亲吻他们;美人的女仆解开她长长的发辫,她们两人都像在天堂里那样赤身裸体。天使们脱下羊毛外套,穿着上帝给他们的皮肤相互欣赏;大蜡烛亮闪闪,然后又熄灭了,每个人都听从心的欲望。”
“简直是无稽之谈!”医生轻蔑地说。
但是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暗暗的忧虑。他知道这些天使般的称谓和这些温柔淫荡的画面:它们属于一些已经被遗忘的邪教,人们吹嘘说在佛兰德斯,早在五十多年前已用铁血手腕将它们摧毁了。他还记得自己是小孩子的时候,在羊毛街的壁炉台下面,听见人们低声议论这些信徒通过肉体相互认识的聚会。
“这些危险的蠢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厉声说道。“做些别的好梦吧。”
“这可不是在讲故事”,小伙子说,好像受到冒犯的样子。“如果哪一天先生愿意,西普里安拉着他的手,他就会看见和触摸到天使。”
“你在说笑吧”,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斩钉截铁地说。
西普里安又开始捣他的小豆蔻。他时不时拿一粒黑色种子凑到鼻子跟前,嗅嗅好闻的香料气味。谨慎的做法最好是权当小伙子没有说过这些话,然而泽农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们所谓的这些夜间聚会,是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时候进行的呢?”他生气地说。“晚上离开修道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些修士,我知道,会翻墙……”
“那是些蠢人”,西普里安说,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弗洛里安修士找到一条通道,天使们就从那里来来往往。他喜欢西普里安。”
“守住你的秘密吧”,医生狠狠地说。“谁能保证我不告发你们呢?”
小伙子轻轻摇了摇头。
“先生才不会做对天使们有害的事情呢”,他厚着脸皮暗示,好像他们是同谋。
一记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泽农去开门,自从在因斯布鲁克得到警报以来,他还从没有这样心惊肉跳过。敲门的是一个受狼疮之苦的小姑娘,她每次来总是戴着黑色面纱,并非她的疾患令她害羞,而是泽农注意到光线会加重她的病情。给这个不幸的姑娘看病让泽农感到轻松。接着又有病人到来。几天里,医生和护士之间再也没有谈论过危险的话题。但是,从此以后泽农用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小修士。在僧衣下面,活跃着一个不安分的身体和诱惑人的灵魂。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藏身之所的地面裂开了一条缝隙。他想找机会了解更多情况,这一点,他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接下来的星期六,机会到了。济贫院关门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前清洗用具。西普里安的双手灵巧地摆弄着锐利的钳子和锋利的手术刀。突然,他双臂支在这一堆铁家伙中间,轻轻哼唱起一首古老而复杂的曲子:
我称呼也被称呼,“这又是一支什么小曲儿?”医生蓦地问道。我饮也被饮,
我食也被食,
我跳舞,人人都唱歌,
我唱歌,人人都跳舞……
实际上,他已经听出这是一部被禁的伪经里的经文,他从前好几次听到炼金术士们念诵过,这些人认为它们具有玄奥的法力。
“这是圣约翰的颂歌”,小伙子天真地说。
他在桌子上方俯下身来,用轻柔的语气继续倾诉:
“春天到了,鸽子在叹息,天使们的沐浴很暖和。他们手牵着手,轻轻唱歌,担心被坏人听见。昨天,弗洛里安修士还带来一把鲁特琴,他轻轻弹奏柔和的音乐,让人听了直想掉泪。”
“参与你们这场冒险的人多吗?”塞巴斯蒂安·戴乌斯不由自主地问。
小伙子掰着手指数道:
“有吉兰,他是我的朋友,有见习修士弗朗索瓦·德·布尔,他眉清目秀,嗓音清亮动听。马修·阿兹时不时会来”,他继续数,又说出了医生不认识的两个修士的名字,“弗洛里安修士很少错过天使们的聚会。皮埃尔·德·哈梅尔从来没来过,但是他喜欢他们。”
这位修士一向给人留下严峻的印象,泽农没有料到会听见他的名字。他们两人之间一直有着某种敌意,总务起先反对圣科姆济贫院的修缮计划,后来又几次三番试图削减济贫院的银钱。一时间,他竟以为西普里安向他吐露的这些奇怪的事情,不过是皮埃尔设下的一个陷阱,想诱他落网。但是小伙子接着说:
“美人也并不总是来,只有坏女人们不让她害怕的时候才来。她的黑女仆拿一块布包着贝尔纳会的修女们祝圣过的面包带来。在天使们中间,大家用身体来做那些温柔的事情时,没有害羞,没有嫉妒,也没有反抗。不管谁提出要求,美人都会用亲吻来安慰他,但她疼爱的只有西普里安。”
“你们怎么称呼她?”医生问,他这才第一次察觉到说不定实有其人,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听到的只不过是一派胡言,是一个自从不得不放弃跟放牛的村姑在柳树下逗乐以来,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姑娘的小伙子编造的欢爱场面。
“我们叫她夏娃”,西普里安轻声说。
窗台上的火盆里有几块熔化眼药胶的火炭,正在燃烧。泽农抓住小伙子的手,将他拖到小小的火苗跟前。他将小伙子的手指放在火苗上方,按住好一会儿。西普里安连嘴唇都发白了,但是他咬紧牙关,不敢叫出声来。泽农的脸色也差不多一样苍白。他放开他的手。
“这团火在你整个身体上燃烧,你如何忍受得了?”他低声对他说。“去找一些不像你们的天使聚会那么危险的乐子吧。”
西普里安自己用左手够到架子上的一只罐子,将里面的百合油涂抹在烧伤的部位上。泽农一声不响地帮他包扎了手指。
这时,吕克修士进来了,他拿着一个给院长送东西的托盘,每晚要给院长送去一杯镇定剂。泽农接过来,独自去了院长那里。翌日,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噩梦,但是他看见西普里安在大厅里,忙着给一位受伤的孩子洗脚。他仍然缠着绷带。后来,泽农每每看见烧伤的手指留下的疤痕都会扭过头去,每一次心里都会涌起同样难以承受的焦灼。西普里安似乎想方设法让伤疤几乎是俏皮地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在圣科姆济贫院的单人房间里,焦灼不安的来回踱步取代了关于炼金术的沉思,这是一个看见危险的人在寻找出路。渐渐地,就像物体在薄雾中显现出来,在西普里安的胡言乱语中,事实渐露端倪。天使们的沐浴以及他们淫荡的聚会毫无困难地得到解释。布鲁日的地下是纵横交错的通道,其间一个个货栈相接,一个个地窖相连。在方济各会修道院的附属建筑与贝尔纳会女修道院之间,只有一所废弃的房屋相隔;弗洛里安修士懂得干点儿泥水活,也会画画儿,他在翻修小教堂或者内院时,可能发现了从前的蒸汽浴室或洗衣池,于是那里便成为这些疯子的密室和温柔乡。弗洛里安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浪荡子,早年在各地游荡,为城堡里的贵族或市区住宅里的市民画像,以此换取借宿之地和口粮。安特卫普的骚乱驱散了他突然出家投奔的修道院,秋天以来人们将他安置在布鲁日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里。他性情开朗,手脚灵巧,相貌俊秀,总有一群学徒簇拥在身边,在梯子上上下翻飞。所谓的贝甘和圣灵兄弟会早在世纪初已遭灭绝,这个疯疯癫癫的头脑想必在某个地方遇见了他们的残余,像传染病一样,他从他们那里染上了这套花哨的语言和天使般的称谓,随后又教给西普里安。当然也有可能,年轻的乡下人从他村子里的迷信中学到了这套危险的切口,这些迷信如同被遗忘的瘟疫留下的病菌,继续在壁橱深处悄悄酝酿。
自从院长生病以来,泽农注意到修道院里出现了不守规矩和混乱的势头:据说,只有一部分修士马马虎虎地参加夜课;一群人默默地抵制院长根据主教会议的建议实行的改革;让-路易·德·贝尔莱蒙以身作则,奉行严肃清苦的修道生活,那些最放荡不羁的修士对他恨之入骨;相反,头脑僵化之辈却认为他过于宽厚,因而嗤之以鼻。已经有人针对下一任院长的选举开始暗中谋划。群龙无首的局面无疑让天使们更加胆大妄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像皮埃尔·德·哈梅尔这样谨慎的人居然听任他们冒着死亡的风险举行夜间聚会,更疯狂的是,竟然听任他们让两个姑娘卷入,然而,也许是皮埃尔对弗洛里安和西普里安难以回绝吧。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起先以为,这些姑娘本身不过是大胆的绰号而已,或者仅仅是痴人说梦。随后他想起来,街坊中很多人在议论一位名门闺秀圣诞节前夕搬到贝尔纳会女修道院里居住,她的父亲是佛兰德斯议会的首席法官,到巴利亚多利德述职去了。她的美貌和昂贵的饰品,以及她的小女仆黝黑的面庞和耳环,都成为街谈巷议的内容。德·洛斯小姐和她的黑女仆一起出门,上教堂或者去花边店和糕饼铺买东西。说不定西普里安某次外出时,与这两位美人交换了眼神,随后还有过攀谈,要不就是弗洛里安在维修祭坛的壁画时,想法为自己或者为朋友说服了她们。两位大胆的姑娘完全可能趁着夜色溜出来,穿过迷宫般的走廊,去赴天使们的夜间聚会。在天使们充斥着《圣经》图像的想象中,她们就是书拉密和夏娃。
西普里安透露情况后,没过几天,泽农去长街上的糕饼铺买肉桂滋补酒,在院长服用的药剂里,要掺入三分之一这种酒。伊德莱特·德·洛斯在柜台前挑选油炸糖糕和松糕。姑娘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像芦苇般纤细,金黄色的长发浅得近乎白色,眼睛犹如清泉。这头浅色的头发和澄澈的眼睛,让泽农回忆起自己在吕贝克形影不离的年轻伙伴。同伴的父亲是博学的埃吉狄乌斯·弗里德霍夫,他是布莱滕街上富裕的金银器商人,也深谙炼金术,那时,泽农正与他一起醉心于贵金属的铆合和鉴定成色的试验。那个喜欢思考的孩子既是一位可人儿,又是一个勤勉的弟子……杰拉德迷上了泽农,甚至愿意跟随他远行法国,而父亲也同意他就此开始在德国的漫游;然而哲学家担心,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孩子难以承受旅途的艰辛以及其他危险。他们在吕贝克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在泽农漂泊不定的一生中,仿佛回暖的深秋时节,如今追忆起来,它们不复是干枯的记忆,如同不久前他思考自己的一生时关于肉欲的回忆那样,而是如醇酒般醉人,却切不可任自己陶醉其中。这些经历,无论他是否愿意,令他与那帮疯狂的天使相类。然而在伊德莱特小小的脸蛋周围,另一些回忆也在翻卷:德·洛斯小姐身上的某种大胆和任性,让他想起了遗忘已久的那位雅奈特·弗贡尼埃,鲁汶的大学生们的宠儿,那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征服;在他看来,西普里安的骄傲也就没有那么幼稚和无聊了。他的记忆紧绷,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然而线折断了;黑姑娘笑了起来,一边嚼着糖衣杏仁,伊德莱特出门时,就像她对任何路人都会做的那样,冲着这个头发灰白的陌生人莞尔一笑。她宽大的裙幅挡住了铺子狭窄的店门;糕饼师素来喜欢女人,他指给客人看,小姐懂得如何用一只手将裙子笼住,露出脚踝,让织物漂亮的闪光波纹贴在自己的大腿上。
“一位展示身段的姑娘想让人明白的是,她想吃的是别的东西,而不是奶油面包”,他轻佻地对医生说。
这是男人之间常开的玩笑。泽农尽责地笑了。
夜间的来回踱步又开始了:箱子与床之间是八步,天窗与门之间是十二步。他在地板上行走的方式,已俨然是一个囚犯。一直以来,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某些激情被视为一种肉体的异端,会令他难逃异端分子的命运,那就是火刑。人们习惯于他们所处时代的严刑峻法,就像习惯于由人类的愚蠢而引发的战争,习惯于处境的不平等,道路的崎岖不平以及城市的混乱。一个人可以因为爱过杰拉德而被烧死,就像一个人可以因为阅读俗语《圣经》而被烧死,也是不难理解的事情。这些法律在本质上是无效的,它们声称要惩戒的东西既不触及富人,也不触及这个世界上的权贵:教廷大使在因斯布鲁克为自己写的淫词艳赋沾沾自喜,而这些诗词可以让一个可怜的修道士被烧死;同时,从来没有人见过一位领主因为诱惑自己的小厮而被扔进烈火。这些法律严惩的是默默无闻之辈,然而,不为人知本身也是一个藏身之地:尽管有鱼钩、鱼网和火把,大部分鱼儿还是在黑暗的深水中继续它们不着痕迹的游踪,并不在意有些同伴正血迹斑斑地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挣扎。但是他也知道,只要有一个敌人的怨恨,一群人突发的愤怒或者疯狂,或者仅仅是一位法官荒唐的严厉,原本无辜的犯人就有可能丧命。漠然会变成狂怒,半同谋会变成憎恶。整整一生,他都体验过这种与其他恐惧纠缠在一起的恐惧。然而,人们自己受之泰然的东西,发生在别人身上却难以容忍。
这个混乱的时期鼓励人们在一切事情上检举告发。小老百姓背地里被那些捣毁圣像者所吸引,他们责备教会拥有财富和威权,于是不顾一切投入到任何可以令教会声望受损的事端之中。在根特,几个月前,九个奥古斯都会修士被怀疑有鸡奸行为,且不论指控是否成立,他们在遭受闻所未闻的酷刑之后被烧死,为的是满足那些憎恨教会人士的乌合之众的激奋情绪;执法者由于害怕显得包庇一桩丑闻,就不听从明智的建议,难以做到仅仅执行律法所规定的惩戒。天使们的情形更加危险。与两位姑娘之间的恋爱游戏,在市井百姓眼中原本有可能冲淡这件事情的污点,相反却让这些不幸的人更加暴露在危险之下。德·洛斯小姐是众人关注的目标,人们会将低俗的好奇心集中在她身上;能否守住夜晚聚会的秘密,从此取决于妇人们的飞短流长或者一次不该发生的怀孕。然而,最大的风险还在于那些天使般的称谓,蜡烛,有葡萄酒和祝圣过的面包的幼稚仪式,还有念诵那些伪经经文,而任何人,即便这些经文的作者,也从未理解过它们的含义,最后,还有赤裸的身体,其实这种裸体与在池塘边戏耍的少年并无区别。这些出格的行为挨上几记耳光理所当然,但却会让这些疯狂的心灵和脆弱的头脑丢掉性命。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发现了肉体的愉悦而欣喜不已,他们只不过借用从小耳熟能详的神圣的句子和图像,然而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正如院长的疾病于他死亡的日期和性质已无大的改变,在泽农看来,西普里安和他的同伴们已经完蛋,如同他们已经在火焰里叫喊。
他坐在桌子前,在一本簿子的边缘胡乱画一些数字和符号,心里想自己撤退的路线格外脆弱。西普里安执意要让他成为一个知情人,甚至同谋。只要稍加审讯,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就会几乎不可避免地暴露,因无神论被拘捕并不比因鸡奸罪被拘捕更轻松。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给汉疗伤,还设法帮助他逃脱追捕,这件事情随时有可能让他作为反叛者被送上绞架。谨慎的做法是离开,而且越快越好。然而,他不可能在目前这个时刻离开院长的病床。
让-路易·德·贝尔莱蒙在慢慢死去,与人们对这种疾病一般进程的认识相一致。他已经骨瘦如柴,由于他从前体魄健壮,这种变化更加触目惊心。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请老格利特做了一些清淡的食物,比如酱汁和糖浆,她是按照从前在利格尔家的厨房里备受青睐的古老配方调制的。尽管病人努力想从中得到些许乐趣,却终究不过用嘴唇碰碰而已,泽农怀疑他一直在捱饿。院长已几乎完全失声;他只保留跟下属和医生进行最必要的交谈。其余时候,他就在床头的纸条上写下自己的愿望或命令,但是,正如有一次他向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指出的那样,已经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写或者说了。
医生要求人们尽量少向院长报告外面的事件,不愿意让他听到在布鲁塞尔甚为猖獗的平乱法庭犯下的暴行。然而消息似乎透过滤网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将近六月中旬,负责照料院长洗漱的见习修士正在跟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讨论上一次给院长洗麸皮浴的日期,这种沐浴可以清洁他的皮肤,似乎还能让他在一段时间里感到舒服一点。院长转头看着他们,面色灰暗,含混不清费力地说:
“那是六号,星期一,两位伯爵被处死的日子。”
几滴眼泪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无声地流下来。泽农后来听说,让-路易·德·贝尔莱蒙已故的妻子与拉莫拉尔是亲戚。几天后,院长托医生送一封慰问信给伯爵的遗孀巴伐利亚的萨宾娜,据说,忧虑和痛苦已将这位夫人推到死亡的边缘。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带着这封信准备交给信使,正在走廊上晃荡的皮埃尔·德·哈梅尔走到两人中间,他担心院长的不慎之举连累修道院。泽农轻蔑地将信递过去。总务看完信后还给他:信中除了向这位高贵的夫人表示吊唁,许诺祈祷,并无任何危险的内容。何况,国王的军官对萨宾娜夫人也敬重有加。
泽农对那件事情放心不下,思前想后,他相信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只需将弗洛里安修士打发到别处去翻修教堂。西普里安和见习修士们失去了领头人,想来不敢继续举行他们的夜间聚会,另一方面,叮嘱贝尔纳会的修女们对两位姑娘严加看管也并非不可能。调走弗洛里安取决于院长一人,泽农打定主意向院长略微透露一点情况,只要能让他立即采取措施就足矣。他等待某一天病人的情况稍好一点再说。
时机到了,七月初的一个下午,主教亲自前来探望院长。主教大人刚刚离开;让-路易·德·贝尔莱蒙身着修士服躺在床上,殷勤待客作出的努力仿佛让他暂时恢复了一点生机和体力。塞巴斯蒂安看见桌上有一只几乎没有动过的托盘。
“请您谢谢这位好心的妇人”,修士说,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虚弱。“的确,我几乎没有吃东西”,他用近乎愉快的声音补充道,“但是一位修士守斋戒并非坏事。”
“想必主教会同意院长破例”,医生同样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院长微微一笑。
“主教大人学识渊博,我也相信他心地善良,尽管我属于反对国王任命他的人之列,因为这一任命无视我们古老的习俗。我很乐意向他推荐了我的医生。”
“我并没有谋求另一个职位”,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快活地说。
院长已面露倦色。
“我不想抱怨,塞巴斯蒂安”,他耐心地说,就像他每次谈论自己的病情时那样,感到有些尴尬。“我的疼痛完全可以忍受……然而有一些令人难过的效果。因此,我在犹豫是否接受圣体仪式……不能有一声咳嗽或者打嗝……假如有某种姑息剂可以缓解这个咽峡炎的话……”
“咽峡炎是可以治愈的,院长先生”,医生撒谎道。“我们寄希望于这个晴好的夏天……”
“也许吧”,院长心不在焉地说。“也许吧……”
他伸出瘦削的手腕。负责看护的修士暂时不在一旁,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趁机说,他刚才偶然碰见了弗洛里安修士。
“是的”,院长说,也许他执意要显示自己还记得名字。“我们准备让他翻新祭坛上的壁画。资金短缺,无法购买新颜料……”
他似乎信赖这位初来乍到的会画画的修士。与修道院回廊里流传的风声相反,泽农认为让-路易·德·贝尔莱蒙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但可以说他的能力只存在于内心了。突然,院长示意他俯下身来,似乎要悄悄告诉他一个秘密,然而话题已不再是画匠修士了。
“……我们有一天谈论过祭献,塞巴斯蒂安朋友……然而没有什么可牺牲的……一个到了我这样年纪的人,活下去还是死去已无关紧要……”
“院长活下去对我很重要”,医生坚定地回答。
但是医生已经放弃求助了。一切补救措施都有可能导致检举。一个人疲惫之下,一不小心可能会说出这些秘密;甚至有可能,这位筋疲力尽的人会表现出一种与自己天性不符的严厉。再说,书信事件证明,院长已经不再是修道院的主人。
泽农又尝试了一次,想吓唬西普里安。他跟他谈起根特的奥古斯都会修士的惨剧,对此,这个护理修士大概也有所耳闻。结果与他期待的并不相同。
“奥古斯都会的修士是些傻瓜”,年轻的方济各会修士简洁地说。
然而三天之后,他神色忧虑地走到医生旁边:
“弗洛里安修士丢失了一个护身符,他从一个埃及女人那里得到的”,他心慌意乱地说。“看来会发生很大的灾祸。如果,先生,用他的法术……”
“我不是兜售护身符的商贩”,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反驳道,掉头走开了。
次日,星期五到星期六的夜间,哲学家正在书堆里埋头工作,一件轻飘飘的东西从敞开的窗户落进来。这是一根榛树条。泽农靠近窗户,看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只能隐约辨别出面孔、双手和赤脚,那个人在楼下,做出召唤的姿势。过了一会儿,西普里安离去了,消失在回廊下面。
泽农颤抖着回到桌前坐下。一阵强烈的欲望将他攫住,但他事先知道自己不会退让,如同另一些时候,尽管作了更为有力的抵抗,我们事先知道自己会沉沦。他当然不会跟随这个失去理智的家伙去参与某种夜间的放荡或者魔法。然而,在这种没有片刻安闲的生活里,眼看着缓慢的毁灭在院长的肉体甚至他的心灵里完成,他有一种愿望,想在一个年轻而温暖的身体旁边,忘却寒冷、堕落和黑夜的威力。西普里安如此执拗,是因为他想争取到一个被认为有用的,而且有着神秘法术的人吗?难道这是又一个例子,亚西比德永远试图引诱苏格拉底?炼金术士的脑子里涌起另一个更加荒谬的想法。为了从事比研究肉体本身更科学的研究,他压制住自己的欲望,难道这些欲望在他身外变成了这种孩子气的、有害的形式?光亮已经熄灭:他吹灭了灯。徒劳地,他作为解剖学者而非情人,尝试带着蔑视去想象这些耽于肉欲的孩子们的游戏。他反复对自己说,蒸馏出亲吻的嘴,不过是用来咀嚼的洞穴,而刚刚咬过的嘴唇,它的印痕若留在酒杯边缘未免令人嫌恶。徒劳地,他想象挤压在一起的白色毛毛虫,或者被蜂蜜黏住的可怜的苍蝇。无论怎样,伊德莱特和西普里安,弗朗索瓦·德·布尔和马修·阿兹,他们是美的。废弃的蒸汽浴室的确是一个有魔力的房间;肉欲的烈焰如同炼丹炉的火焰同样可以转化一切,值得为它冒火刑堆的危险。赤裸的身体发出闪闪白光,如同磷光一样显示出石头暗藏的功效。
到了早上,终于有了疏导的方法。一个劣等酒馆深处最糟糕的放荡,也胜过天使们的胡闹。楼下,在灰色的大厅里,当着一个每星期六前来治疗静脉曲张伤口的老妇人的面,他狠狠地训斥西普里安碰倒了装着绷带的盒子。在那张眼皮略微浮肿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夜间的劝诱也许只是一场梦。
但是,从那一小群人里发出的信号如今充满了敌意和讥诮。一天上午,哲学家走进配药室时,看见一幅画显眼地放在桌上,笔法灵巧,不像出自西普里安之手,他只会勉勉强强用鹅毛笔签自己的名字。在这堆乱糟糟的图形里看得出弗洛里安的奇思妙想。这是一幅时常在画家们笔下看到的那种极乐园,正派人从中看到的是对罪孽的讽喻,而另一些较为狡黠的人,相反,看到的则是大胆的肉体狂欢。一个美人,被情郎们簇拥着,正跨进一只浅口盆准备沐浴。两个情人只露出赤裸的脚,从脚的姿势,可以猜到他们在帘子后面拥吻。一个年轻人正用温柔的手分开爱人的膝盖,后者长得像他的兄弟。一个小伙子正在磕头,从他的嘴和隐秘的缝隙里,开出一丛丛柔嫩的花朵,冉冉升天。一个黑女人在托盘上玩一只硕大的覆盆子。这些隐含寓意的乐趣变成了一种巫术游戏,一种危险的玩笑。哲学家若有所思地撕掉了这张纸。
两三天后,又一个猥亵的玩笑在等着他:有人从壁柜里翻出几双旧鞋,那是地上有泥泞和积雪时,用来套上穿过花园的;这些鞋摆在显眼的地方,在地板上交叠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淫荡的混乱。泽农一脚将它们踢开;玩笑非常粗俗。更令人担忧的是,一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发现的一样东西。这是一块卵石,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了一张面孔,以及女人或者雌雄同体人的性器官;石头边缘还裹了一绺金发。哲学家烧掉那簇头发,鄙夷地将这种魅术玩具扔进一只抽屉。这类纠缠停止了;他从未降低过身份跟西普里安提起这些事情。他开始相信天使们的疯狂会自动过去,因为很简单,一切都会过去。
世道的苦难让圣科姆济贫院人满为患。除了常来的病人,还有一些人很难再见到第二次:这些乡下人带着出逃前匆匆收拾的乱七八糟的家什,或者他们从着火的房子里抢救出来的东西,烧焦的被褥,露出羽毛的压脚被,锅盆碗盏和缺口的罐子。女人们背着用肮脏的布包裹起来的孩子。军队循例将造反的农庄洗劫一空,这些被驱赶出来的乡下人几乎都遭到过殴打,他们忍受着伤痛,然而他们最主要的病痛只不过就是饥饿。有些人从城市里穿过,他们像随季节迁徙的羊群,不知道下一站又会如何;这个地区遭到的破坏没有那么严重,另一些人就去投奔还有牲畜和住处的亲戚。泽农在吕克修士的协助下,设法弄来面包,分发给最穷的人。还有一些人不太唉声叹气,但是他们显得更焦虑不安,通常独自一人或者三三两两赶路,可以认出他们是来自内地城市的手艺人,很有可能是血腥议会追捕的对象。这些逃亡者穿着光鲜的城里人的衣服,然而他们破烂的鞋子,浮肿和打泡的双脚,泄露了这些原本不习惯走路的人经历过长途跋涉;他们闭口不提去向,但是泽农从老格利特那里得知,几乎每天都有拖网渔船从海岸线上一些僻静的地方出发,视各人的财力和风向而定,将这些爱国者带往英国或泽兰。泽农给他们看病时并不多问。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几乎不离开院长身边了,两名修士也终于学会基本的照料方法,可以信赖他们。吕克修士性格稳重,忠于职守,除了眼前的活计,他不会想更远的事情。西普里安也不乏温厚的善意。
靠鸦片制剂来给院长镇痛已经无济于事。一天晚上,院长拒绝服用镇定汤剂。
“请您理解我,塞巴斯蒂安”,他焦虑地低声说,也许担心医生会反对。“我不想在……他见他们睡着了的时候打盹……”
哲学家点头表示同意。从这时起,他在垂死者身边的角色就是让他咽下几勺汤水,或者在看护修士的帮助下将病人扶起来,这个高大的身躯已经骨瘦如柴,离坟墓不远了。深夜里回到圣科姆济贫院,他和衣而卧,时刻准备应付有可能发生的窒息,令院长再也无法醒来。
一天夜里,泽农仿佛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走廊的石板路一直走近他的房间。他匆忙起身,打开门。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一个人。然而他还是朝院长的修室跑去。
让-路易·德·贝尔莱蒙已经坐起身来,用枕头支撑着身体。他大大睁开的眼睛转向医生,后者从眼神中看见无限关切之意。
“离开这里吧,泽农!”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死后……”
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泽农心慌意乱,本能地转过头,看看坐在凳子上的看护修士是否听见。但是这个老头儿在打盹,脑袋轻轻摇晃。院长筋疲力尽,重又歪着倒在靠枕上,陷入某种激动的麻木中。泽农朝他俯下身来,心跳不已,试图唤醒他,希望再得到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他怀疑自己的感觉,甚至怀疑自己的理性。过了一会儿,他在床边坐下。说到底,院长一直以来就知道他的名字并非不可能。
病人一阵阵微微颤栗。泽农帮他久久地按摩双脚和双腿,就像从前弗罗索夫人教他做的那样。这种疗法胜于一切鸦片制剂。后来他自己双手抱头,也在床边睡过去了。
早上,他下楼去食堂取一碗热汤。皮埃尔·德·哈梅尔也在那里。院长的喊声几乎迷信般地唤醒了炼金术士的全部警觉。他将皮埃尔·德·哈梅尔拉到一边,突如其来地对他说:
“我希望你已经制止了你的朋友们那些疯狂的游戏。”
他正要提到修道院的声誉和安全,总务让他免了这种可笑的举动。
“我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他狠狠地说。
他走远了,凉鞋踏得很响。
当天晚上,院长第三次接受临终涂油圣事。小小的修室以及毗连的小教堂里,挤满了手持蜡烛的修士。有些人在哭泣;另一些人只是出于礼节而参加仪式。病人已经陷入半昏迷,他似乎专注于尽可能减少呼吸的痛苦,对那些黄色的小火苗视而不见。念完临终经后,修士们鱼贯而出,只留下两名修士念诵玫瑰经。刚才待在一边的泽农,这才回到他平时的位置。
用语言,即便最简短的语言来交流的时刻已经过去了;院长仅仅靠示意来要一点水,或者要挂在床角落的尿壶。在泽农看来,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如同一件埋在瓦砾下面的珍宝,还有一个精神仍然存在,他可以超越语言与之保持联系。他继续握着院长的手腕,这种微弱的接触似乎足以传递给院长些许力量,也足以从他那里换取到些许安宁。医生不时想到一个古老的说法,一个垂死者的灵魂会像一粒包裹在雾里的火星一样漂浮在他上面,他看了看昏暗的四周,然而他看见的很可能只是一支燃烧的蜡烛投射在窗玻璃上的反光。凌晨时分,泽农将手抽了回来;是时候让院长独自一人朝着最后几道门走去了,或者相反,会有几张不可见的面孔陪伴着他,那一定是他在临终之际呼唤的人。过了一会儿,病人好像快要醒来似的挣扎了几下;他左手的手指似乎在摸索胸前的某样东西,也许从前让-路易·德·贝尔莱蒙的金羊毛就佩戴在那里。泽农瞥见枕头上有一块圣牌,线绳已经松开了。他将它放回原处;垂死者将手指压在上面,露出满足的神情。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嚅动。泽农侧耳倾听,终于听见一段经文的结尾,他无疑已经念诵过上千遍:
“……此刻和在我们死去的时辰。”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请两位修士负责料理遗体。
他站在教堂的侧道上参加了院长的葬礼。仪式吸引很多人前来。他认出了站在第一排的主教,以及旁边靠在拐杖上的一位老者,老者行动不便却依然健硕,他不是别人,正是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高龄赋予他一种气度和镇定。修士们戴着风帽,看上去全都一个样。弗朗索瓦·德·布尔手持香炉;他的确有一张天使的面孔。一位女圣人的光环或者衣服上的亮点,在翻新的祭坛壁画上闪闪发光。
新任院长是一个相当沉闷的人,但极其虔诚,据说管理有方。皮埃尔·德·哈梅尔为他的当选颇为卖力,有传闻说,新院长可能会采纳总务的建议,近期内下令关闭圣科姆济贫院,因为总务认为花费过大。也许,也因为有人风闻济贫院救治过平乱议会追捕的逃犯。然而,针对医生本人却并无丝毫微词。泽农也无所谓:他已经拿定主意,等院长的葬礼结束就一走了之。
这一次,他什么东西也不带走。他会将书留下,何况他已经很少翻阅这些书籍。至于他自己的手稿,它们没有珍贵到足以让他带在身边,留下来也不会招惹麻烦,不如任它们迟早有一天被送进修道院食堂的火炉。眼下正是热天,他决定扔掉长袍和冬天的衣服;在他最好的衣服外面,随便套上一件外套就足够了。他用布将工具随便包裹一下,跟一些稀罕且昂贵的药一起放在包里。最后时刻,他将那两支挂在马鞍上的老手枪也装进了包里。他只带走最必不可少的东西,然而每一个细节无不经过深思熟虑。他不缺钱:为了这趟旅行,泽农积攒下来修道院发给他的微薄津贴,除此之外,院长去世前几天,担任看护的老修士给他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有从前他替汉取过钱的那只钱袋。院长后来似乎未曾动用过。
他起初的想法是搭乘格利特儿子的大车,一直坐到安特卫普,然后从那里再去泽兰或者盖尔德,这两个地区已经公开起来反抗王权。但是,如果他离开之后有人对他产生怀疑,最好不要让老妇人和她的车夫儿子受到任何牵连。他决定步行至海岸,然后在那里弄到一只船。
泽农离开前不久,最后一次跟西普里安交谈了几句,小伙子在配药室里哼唱着小曲。他那副欣欣然的样子激怒了泽农。
“我希望你们在服丧期间不会再去寻欢作乐吧”,他出其不意地说。
“西普里安已经不太将夜间聚会放在心上了”,年轻修士带着一副孩子气的神情说,他谈论自己的语气似乎在说别人。“他跟美人单独见面,而且在大白天。”
不用多问,他就解释说他在运河边发现了一个荒废的花园,他撬开铁栅栏,有时就在那里与伊德莱特相会。黑女仆藏在一堵墙后面放哨。
“你有没有想过要照顾一下美人?你的性命可能取决于产妇的唠叨。”
“天使们既不会怀孕,也不会生育”,西普里安的语气里有一种故作镇定,人们鹦鹉学舌时,往往会用这样的语气。
“啊!去你的吧,这套贝甘的语言”,医生气愤地说。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同往常一样,跟管风琴师和他的老婆一起吃晚餐。吃完饭,管风琴师照例带他去听几只曲子,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将在圣多纳西安教堂的大管风琴上演奏。封闭在音响管子里的空气,飘散在空荡荡的教堂中殿里,比任何人的声音更和谐,更有力。整整一夜,泽农最后一次躺在圣科姆济贫院单人间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弹奏一首罗朗·德·拉苏斯的经文歌,乐声与他关于未来的计划相交织。不必太早动身,日出时城门才会打开。他留了一张字条,解释说住在附近的一个朋友病倒了,要他赶紧前去,他很可能一个星期之内就会回来。总该为可能回来留一条后路。他小心翼翼地溜出圣科姆济贫院时,街上已经洒满夏日灰色的晨曦。正在打开店铺护窗板的糕饼师,是唯一一个看见他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