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星期一,也就是圣血节那天,泽农跟往常一样坐在雄鹿客栈阴暗的角落里,随便吃一点东西。面朝大街临窗的那几张桌子和座位异常抢手,从那里可以看见仪式行列经过。布鲁日一家著名妓院的老鸨就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这位老鸨因身材肥硕而被称作“倭瓜”,同座的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个子男人,据说是她的儿子,以及她门下的两位佳丽。一个患肺痨的女子有时来找泽农开一剂方子治她的咳嗽,泽农从她的数落中知道了这个倭瓜。这个青楼女子不停地谈论老板娘的卑鄙勾当,不仅侵占她的财物,还偷走她的细布衣裳。
刚才在教堂门口充当人墙的一小队瓦隆卫队士兵进来吃饭。长官看中了倭瓜的位置,命令这帮人走开。儿子和妓女们立刻照办,然而倭瓜心性高傲,不肯挪动。一个卫兵上来使劲将她拽起来,她抓住桌子,桌上的盘子都掀翻了;长官上前给她一个巴掌,在她蜡黄的胖脸上留下一道铁青的印记。她叫喊着,撕咬着,死死抓住凳子和门框,仍然被卫兵们拖出来推到门外;其中一个为了逗众人发笑,得意地用刀尖刺她。长官坐在夺来的座位上,向清扫地板的女佣倨傲地发号施令。
没有人打算起身。有几个人为了讨好,发出卑怯的冷笑;大部分人只不过扭过头去,要么低声发几句牢骚,仍只顾埋头吃饭。泽农看着这一幕,恶心得几乎呕吐。所有人都看不起倭瓜;就算有人愿意起来反抗士兵的粗暴,这也不是合适的时机,倘若谁替这位胖女人打抱不平,只能得到一阵讪笑。后来听说老鸨因妨碍公共治安而遭了一顿鞭打,随后被送回住处。一个星期过后,她又跟往常一样开门迎客了,逢人就展示她的伤痕。
院长步行走完了仪式行列,他感到有些疲惫,回到房间休息。泽农前去看望他时,发现他已经知悉刚才发生的事情。泽农向院长讲述了自己亲眼见到的情况。教士叹了一口气,放下盛着汤药的杯子。
“这个女人是女人中的败类”,他说,“我丝毫不会责怪您袖手旁观。但是,倘若一位女圣徒遭遇这样的凌辱,我们就会抗议吗?这个倭瓜固然是那一类人,然而今天她却应该得到公正的对待,或者说上帝和天使们站在她的一边。”
“上帝和天使们没有站出来为她说话”,医生闪烁其辞。
“我并非怀疑《圣经》上那些神圣的奇迹”,教士怀着热忱说,“可是直到如今,我已年过六十,朋友,我从未见过上帝直接参与尘世的事务。上帝有他的使者。他只通过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来行事。”
他走到橱柜前,从抽屉里找出两页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迹,他交给戴乌斯博士。
“看看吧”,他说。“我的教子德·威塞姆先生是爱国者,他告诉了我一些暴行的真相。这些事情,要么我们知道得太晚,那时感情已经寂灭,要么当时就知道,却被谎言削弱了。我们的想象力太弱了,我的大夫。我们有理由为一个遭到不公正对待的老鸨忧虑,因为这些残暴的行径发生在我们眼前,然而发生在几十里之外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却不会妨碍我喝下这杯锦葵汤药。”
“院长大人的想象力足以让他的双手颤抖,将汤药洒出来”,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指出。
院长用手帕拭干自己的灰色羊毛长袍。
“将近三百名被宣布为反抗上帝和王公的男女在阿尔芒蒂耶尔遭处死”,他似乎不情愿地喃喃自语。“请读下去吧,朋友。”
“在我那里看病的穷人们早已知道在阿尔芒蒂耶尔发生冲突之后的事情”,泽农一边说,一边将信还给院长。“至于这封信连篇累牍讲述的其他暴行,都是街谈巷议的主要话题。这些消息不胫而走。您认识的那些达官贵人在他们舒舒服服的家里,听到的充其量只是些模糊的传闻。”
“当然如此”,院长怀着忧愤答道。“昨天,做完弥撒之后,我跟教会的同僚们在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我斗胆提及了公共事务。这些圣人中没有一个赞成特别法庭的目的,更不用说其手段,至少他们也有气无力地抗议这个法庭血腥的过激措施。圣-吉尔教堂的神甫不在此列:他宣称我们完全可以烧死自己的异端,无需外国人来教我们如何行事。”
“他遵循良好的传统”,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微笑着回答。
“难道我不是同样热忱的基督徒和虔诚的天主教徒吗?”院长大声说。“我们一辈子在一条华美的大船上航行,不可能不憎恨那些啮噬船体的老鼠。然而,无论是施刑者,还是那些像赶去看戏一样趋之若鹜之辈,还是遭受刑罚的人,火焰、镣铐和坟坑只能让他们的心肠变硬。而那些固执己见的人就这样显得像义士。没有人在乎,大夫先生。暴君想方设法以替上帝复仇的名义,大肆屠杀我们的爱国者。”
“倘若院长大人认为这些死刑能够有效地帮助教会恢复统一,是否就会表示赞成呢?”
“不要诱惑我,朋友。我们的教父方济各是为试图平息世俗的争端而丧生的,我只知道他会赞同我们佛兰德斯的贵族们为达成和解而作出努力。”
“同样是这些老爷,特伦托主教会议上宣布将异端革出教门,他们还以为能请求国王撤销这个布告呢”,医生怀疑地回答道。
“为什么不呢?”院长高声说。“军队看守的这些布告凌辱了我们的公民自由。一切不满者都被贴上新教徒的标签。上帝原谅我!他们甚至可以怀疑这个老鸨本人也有信奉福音主义的倾向……至于主教会议,您跟我一样明白,王侯们隐藏在内心的意愿对那些磋商有多大的影响。查理皇帝关心的首先是帝国的统一,这也自然。菲利普国王考虑的是西班牙至高无上的地位。唉!一切宫廷政治不过是诡计和反诡计,滥用词语和滥用武力,我倘若不是早年就察觉到这一点,也许不会发现自身有足够的虔诚,让我放弃俗世转而侍奉上帝。”
“院长大人也许遭遇过重大的挫折”,戴乌斯博士说。
“非也!”院长说。“我是颇受主子器重的朝臣,我虽不才,在谈判中却屡屡表现不俗,我也是幸运的丈夫,有一位虔诚而善良的妻子。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可以说上天对我格外眷顾。”
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医生看出这是身体衰弱的症候。他转头看着戴乌斯博士,神色凝重:
“您的意思不会是在您那里求医的老百姓对所谓的宗教改革运动抱有同情吧?”
“我既没有说过,也没有注意到过类似的情形”,塞巴斯蒂安谨慎地说。“院长大人并非不知道,如果有些人持有会招惹麻烦的见解,他们一般都懂得保持沉默”,他语带讥诮地补充道。“的确,福音书所宣扬的节俭对一部分穷人不乏吸引力。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老老实实的天主教徒,即便只是出于习惯。”
“出于习惯”,教士痛苦地重复道。
“对我而言”,戴乌斯博士等院长的情绪平静下来,才用冷峻的语气说下去,“在这一切之中,我看见的主要是人类事务永无休止的混乱。天性善良的人们憎恶暴君,却无人否认国王陛下是尼德兰的合法统治者,他从一位祖先那里得到尼德兰,而这位祖先是佛兰德斯的继承人和偶像。且不论将一个民族像一只橱柜那样作为遗产留给后代是否合理;我们的法律就是如此。那些为了蛊惑人心而自命为叫花子的贵族不过是些雅努斯:对于国王而言,他们原本是附庸,现在却是叛徒;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是英雄和爱国者。另一方面,王公之间的阴谋诡计和城市里的纷争愈演愈烈,致使很多审慎之辈宁愿忍受外国人的盘剥,也不愿承受破产之后的乱局。西班牙人野蛮地迫害所谓的改革者,然而大多数爱国者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些改革者以清苦的习俗自矜,然而他们在佛兰德斯的领袖,布雷德洛德先生却是一个酒色之徒。女总督一心要保住她的地位,答应取消宗教裁判所,但同时又宣布成立另外的司法机构,以便将异端分子送上火刑堆。教会出于仁慈,坚持让那些在最后时刻忏悔的人只被简单地处死,却因此助长了让那些不幸的人发伪誓以及滥用圣事。而在福音派信徒方面,一旦有可能,他们就杀害再浸礼派信徒可怜的残余。列日的教权原本应该支持教廷,却一面公开出售武器给国王的军队,一面私下贩卖给叫花子,从中牟利发财。人人都憎恶为外国人卖命的雇佣军,尤其是这些人因为薪酬菲薄就试图从市民身上得到补偿,然而强盗团伙纵横乡野,趁火打劫,市民们不得不要求长矛刀戟的保护。这些市民十分珍视自己的特权,原则上不满贵族和王权,然而异端分子中的大部分都是在下层民众中招募的,任何市民都憎恨穷人。在人声鼎沸里,在刀光剑影里,不时也在金币清脆的声音里,我们最少听到的,是那些被毒打、被酷刑折磨的人发出的叫喊。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院长先生。”
“在做大弥撒时”,院长忧伤地说,“我(按照惯例)要为女总督和国王陛下的福祉祈祷。为女总督,还说得过去:夫人算得上一位善良的女人,她在劈柴和木墩之间寻求妥协。但是我应该为希律王祈祷吗?应该请求上帝让格兰维尔红衣主教在他的隐居之地安享天年吗?何况他的退隐是假装的,而且他从那里继续烦扰我们?宗教迫使我们尊重合法权威,对此我并无异议。然而权威也是可以下放的,越到下层,它的面孔就变得越来越粗俗鄙陋,几乎看得出我们的罪行留下的奇形怪状的痕迹。难道还要我为瓦隆卫队的灵魂得救而祈祷吗?”
“院长大人总是可以请求上帝让那些统治我们的人明白事理”,医生说。
“我更需要他让我自己明白事理”,院长沉痛地说。
这场关于公共事务的谈话让院长过于激动,泽农于是将话题转向济贫院的必需品和垫款。然而,泽农准备告辞时,院长要他留下,并示意他出于谨慎关上房门:
“我不必建议您多加小心”,院长说。“您看见了,无论地位高低,谁也无法避免遭到怀疑或凌辱。但愿无人知晓我们的谈话。”
“除非对我的影子说话”,戴乌斯博士说。
“您与这个修道院息息相关”,院长提醒道,“要知道在这个城里,甚至在这几堵围墙之内,有不少人乐意控告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是叛逆或者异端。”
这样的谈话后来频频继续。院长看上去对此非常渴望。在泽农看来,这位深受敬重的人跟他自己一样孤独,而且处境更加危险。每次会面,泽农都在院长的脸上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一种难以确定的疾病的迹象,这种疾病在暗中侵蚀他的力量。也许时代的苦难在院长心中激起的焦虑和悲悯,是这种无法解释的体质衰弱的唯一缘由;相反,焦虑和悲悯也有可能是结果,显示出身体为了承受世间的痛苦而受到过度损害,相比之下,几乎所有人都有着一种健壮的无动于衷。泽农说服院长每天服用一点掺酒的补药;院长为了让他高兴而接受了。
医生也喜欢上了这些彬彬有礼却又几乎完全排除了谎言的交谈。尽管如此,他离开后却隐隐有一种欺诈的感觉。又一次,如同人们在索邦神学院只能讲拉丁文,为了让人理解,他不得不采用一门扭曲自己思想的外国语,尽管他娴熟地掌握这门语言的音调和措辞;这次,他要说的是一种恭敬的基督徒的语言,即便说不上虔诚,要谈论的话题是正大光明的,然而因时局而变得警觉。又一次,更多出于敬重而非审慎,他考虑到院长的看法,接受从某些前提出发,而在他自己内心深处,他是不会以这些前提为基础建立起任何东西的;他将自己的忧虑搁置一旁,迫使自己只展示出思想的唯一一种面目,而且总是同一种面目,那就是反射出他的朋友的那一面。这种虚假是一切人际关系中所固有的,并且已经成为他的第二天性,然而,它存在于两个无私的人的自由交流之中,仍然令他感到不安。他们在院长的修室里长时间讨论的话题,在戴乌斯博士独处时的沉思中几乎没有什么位置,如果院长得知这一点,一定会非常吃惊。并非因为泽农对尼德兰的苦难漠然置之,而是他经历了太多血雨腥风,面对人类疯狂的这些新的表现,他不再像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那样深感痛切。
至于他真正的危险,在他看来,眼下外界的混乱让它们变小了,而不是增大了。没有人会想到籍籍无名的塞巴斯蒂安·戴乌斯。信奉魔法的人们为了自己的技艺而发誓处于地下状态,而他得以隐名埋姓则由于势所必然;实际上他隐身不见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宵禁时分,他照例巡视一遍门户之后,回到自己的阁楼上。按照规定,济贫院在敲晚祷钟时关门。只有一次,在一场瘟疫期间,圣约翰医院人满为患,泽农决定在楼下的大厅里铺上草席,让发烧的病人留医。负责清洗地板的吕克修士带着他的抹布和木桶刚刚离开。突然,泽农听见有人将一把沙砾扔在他的窗玻璃上,这种摩擦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晚上敲钟后他去找科拉斯·吉尔的时光。他穿衣下楼。
原来是羊毛街上的铁匠的儿子。这个约斯·卡塞尔向他解释说,他有一个住在圣皮埃尔的表兄,牵了一匹马来叔叔家钉马蹄,结果因马尥蹶子而折了腿;他的情况很不好,躺在铁匠铺后面的一间堆房里。泽农带上需要的物品,就跟着约斯上街了。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碰上夜间巡查的哨兵,约斯解释说,他的父亲不小心被铁锤砸伤了两根手指,他请外科医生去为父亲看病,哨兵没有多问就放行了。约斯的谎话让医生多了一个心眼。
伤员躺在临时搭成的一张床上;这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乡下人,像一头金发的狼,汗水将头发黏在脸颊上,剧痛和失血让他几乎昏厥过去了。泽农给他服了一剂补药,检查了他的小腿;有两处地方,骨头已经从血肉模糊的皮肉里露出来。这个事故丝毫不像马尥蹶子所致;看不出任何马蹄的痕迹。在这种情况下,保险的做法应当是截肢,然而伤员看见医生将锯子的刀刃放在火上烤,猛然吓醒,尖叫起来;铁匠父子也一样忧心忡忡,他们担心一旦手术失败,要面临处理一具尸体。于是泽农改变主意,决定先使骨折复位。
小伙子也没有因此少受罪: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将小腿拉直以便让骨头复位,他如同遭受酷刑一般大喊大叫;医生不得不用剃须刀割开伤口,伸手进去翻找碎骨头。幸好铁匠有一壶烈酒,可以让他用来清洗表面。父子两人忙着准备绷带和夹板。堆房里热得透不过气来,因为父子俩事先小心地塞严了门窗缝隙,以免叫喊声被人听见。
泽农离开羊毛街时,对手术的结果忐忑不安。小伙子生命垂危,仅仅凭着年轻人的生命力还留下一线希望。医生接下来每天都来,有时一大清早,有时相反则等到济贫院关门之后,他用一种醋来冲洗皮肉,清洗上面的脓血。后来他还在皮肤上涂抹玫瑰露,以防止皮肤过分干燥和创口发炎。为了不引起注意,他尽量避免夜深人静时来来回回。尽管铁匠父子一口咬定马尥蹶子的故事,谁都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最好保持沉默。
差不多过了十天,一个脓肿形成了;皮肤变成海绵状,伤员的发热从来没有退去过,这时又像火苗般一下子蹿上来。泽农严格控制他的饮食;汉在谵妄时要东西吃。一天夜里,肌肉收缩的力量过大,小腿甚至连夹板都挤裂了。泽农承认自己出于软弱的怜悯,没有将夹板绑得足够紧;于是要重新拉直小腿,让骨折复位。疼痛有可能比第一次治疗更加剧烈,但这一次泽农给病人喷了鸦片剂,让他觉得轻松一点。七天后,脓血从排脓管流完了,大量出汗之后,发烧也退去了。泽农走出铁匠铺,心情轻快,他感觉自己得到了一份运气,舍之,一切技能皆无济于事。在三个星期里,通过其他操劳和工作,他仿佛不断地将自己的全副力气用于治愈这个病人。这种持续的专注,近乎院长所谓的祷告状态吧。
然而伤员在谵妄中道出了一些实情。约斯和铁匠最终也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件连累人的事情,并道出了来龙去脉。汉来自泽维科特附近一个贫穷的农庄,那里离布鲁日三法里远,最近发生了尽人皆知的血腥事件。一切起因于一位牧师,他的布道令全村群情沸腾;这些乡下人不满神甫在什一税上丝毫不肯手软,手持铁锤闯进教堂,捣毁了祭坛上的雕像和从迎神行列中抬出来的圣母像,抢走圣母的绣花衬裙、长袍和黄铜的光环,还掳走圣器室里可怜的宝物。一位名叫胡里安·巴尔加斯的上尉带领一支小分队,立即前来制服了这场骚乱。有人在汉的母亲那里发现一幅缀有小粒珍珠饰带的缎子,于是她按惯例遭到强奸,随后又被毒打一顿,尽管对于前者她已不再是合适的年龄。其余妇女和孩子遭到驱赶,在田野里四散逃离。巴尔加斯上尉正在广场上对村里的几个男人执行绞刑,突然前额上中了一发火枪子弹,落马坠地。那是有人从一个谷仓的天窗开枪;士兵们在干草堆上一通乱打乱扎,没有找到任何人,最终放了一把火。他们在确信凶手被烧死之后,将队长的尸体横搭在马鞍上,连同几头充公的牲畜,一并带走撤退了。
汉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地时摔断了腿。他咬紧牙关,拖着身体逃到水塘边,躲在一堆稻草和污物下面,担心火势蔓延到他可怜的藏身之所,直到士兵们离去。傍晚,邻近一个农庄的农民们过来,看看在这个被洗劫一空的村子里还能捞到点儿什么,他们发现他在呻吟,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些顺手牵羊的人倒有一副好心肠;他们决定将汉藏在大车的篷布下面,送他去城里的叔叔家。他到达那里时已经晕厥过去了。皮特和他的儿子庆幸没有人看见马车驶进羊毛街上的院子里。
人们以为汉死在着火的谷仓里了,这让他免遭追捕,但是他的安全取决于农民们是否保持缄默,他们随时有可能主动,更有可能被迫开口。皮特和约斯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一位叛乱者兼破坏圣像者,而医生所冒的风险也并不更小。六个星期过去,病人可以撑着拐杖蹦蹦跳跳地走路了,但是伤疤的粘连仍然令他痛楚难忍。铁匠父子请求医生让他们摆脱这个小伙子,再说他并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长期隐居令他变得牢骚满腹,动辄发怒;大伙儿也听够了他没完没了地讲述自己唯一的功绩,而铁匠呢,本来就对汉喝光了他珍贵的葡萄酒和啤酒怀恨在心,一听说这个无赖还求约斯给他找个姑娘,不禁火冒三丈。泽农认为汉在安特卫普这样的大城市里更容易藏身,一旦彻底康复,还可以去埃斯科河对岸找到亨利·托马斯左恩和索努瓦带领的反叛者小分队,他们的大船到处埋伏在泽兰的海岸线上,出其不意地攻击国王的军队。
他想到了老格利特的儿子,他是赶大车的车夫,每个星期都会带着包裹行囊走这条线路。泽农告诉了他一部分真相,他答应带走小伙子,将他交到可靠的人手中;然而这趟出门还需要一点钱。尽管皮特·卡塞尔急于看见侄儿一走了之,却再也不愿在他身上多花一个子儿;泽农一无所有。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去见院长。
院长在与他的修室相连的小教堂内做完弥撒。在弥撒到此结束并祈求赐福之后,泽农请求与院长谈话,不加掩饰地向他讲述了整个事件。
“您冒了很大的风险”,院长严肃地说。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有些指令还算得上清楚”,哲学家说。“我的职业是治病救人。”
院长表示同意。
“没有人会为巴尔加斯哭泣”,他继续说。“您是否还记得,先生,您刚抵达佛兰德斯时,大街小巷遍布蛮横的士兵?与法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两年了,国王还以种种借口,将这支军队强加于我们。两年啊!这个巴尔加斯,他的残暴在法国人当中早已臭名昭著,后来又在我们这里继续施行。如果我们称颂《圣经》里的少年大卫,就没有理由不为您救治的年轻人鼓掌。”
“要承认他的枪法很准”,医生说。
“我愿意相信上帝在引导他的手。然而亵渎就是亵渎。这个汉承认他参与了捣毁圣像吗?”
“他承认,但是在他的吹嘘中,我看到的更多是悔意”,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谨慎地说。“我也从同样的角度去理解他谵妄时吐露的某些话语。几场布道并没有让这个年轻人完全忘记他从前听过的《圣母经》。”
“您认为他的悔恨不可靠吗?”
“院长大人以为我是路德派信徒吗?”哲学家带着一丝微笑问道。
“没有,我的朋友,我担心您没有足够的信念成为异端。”
“人人都怀疑当局在村庄里安插了真真假假的牧师”,医生立即接着说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有关塞巴斯蒂安·戴乌斯的信仰是否正统的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我们的统治者挑起过激的反应,以便更随心所欲地加以严惩。”
“我当然懂得西班牙议会的伎俩”,教士有一点不耐烦地说。“但是,我是否应该对您解释我的顾虑呢?我比任何人更反对将一个不能理解神学的精妙之处的可怜虫活活烧死。然而,在这些针对圣母的暴力行为中,让人嗅到了地狱的气息。倘若这些暴行针对的是某个叫作乔治的圣人,或者叫作卡特琳的圣女,倒也罢了,他们触动的不过是老百姓的恻隐之心,而我们渊博的学者们甚至还怀疑这些人是否实有其人……是否因为我们的修会特别尊崇这位高贵的女神(我年轻时代读过的一位诗人这样称呼她),并肯定她没有亚当的罪孽,还有我那可怜的妻子,她怀着感激和谦卑拥有这个美丽的名字,是否因为我回忆起她而过于动情……任何触犯信仰的罪行,也不像冒犯这位马利亚那样令我愤慨,她怀抱着世界的希望,她从创世之初就是我们在天上的保护人……”
“我自以为懂得您的意思”,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说道,他看见院长的眼里噙着泪水。“一个粗汉竟敢对您心目中神圣的善最纯粹的形式动手,这种行为令您痛心。犹太人(我与这个民族的一些医生有过交往)也这样跟我谈起过他们的舍金纳,她象征着上帝之爱……的确,对于犹太人而言,她是一张看不见的面容……既然要赋予不可言说者以人的外形,我看不出何尝不能将一些女性的特征借用给它,否则我们会缩减一半事物的本质。假如森林里的野兽能够感知某些神圣的秘密(谁知道生灵的内部是怎么回事?),想必它们会想象在具有神性的公鹿身边,有一只纯洁的母鹿。这个想法会令院长不快吗?”
“它如同没有瑕疵的羔羊的形象。马利亚不也是纯洁的白鸽吗?”
“然而这些象征也有它们的危险”,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下去。“我的炼金术同行们使用的譬喻中,有圣母的奶,黑乌鸦,宇宙的绿狮,以及金属的交配,他们用这些形象来指称这门技艺的步骤,这些操作的毒性和精微超乎人类的语言。其结果是粗俗之辈执著于这些幻影,而那些比较明智的人则相反,他们蔑视这门深奥的知识,认为它陷入了梦幻的泥沼……我不想作更多比较了。”
“困难是无法解决的,朋友”,院长说。“如果我对那些可怜人说,圣母的金头饰和蓝色长袍只不过是上天的辉煌差强人意的象征而已,而上天本身也不足以表现看不见的善,他们就会得出结论,说我既不信仰圣母,也不信仰上天。这难道不是一个更糟糕的谎言吗?被象征的事物等同于符号。”
“还是来谈谈我治疗的那个小伙子吧”,医生坚持道。“这个汉以为自己打击的是神圣的仁慈自古以来就派遣给我们的保护人,院长大人不会这样认为吧?他打碎的不过是一块用天鹅绒装饰的木板,一位布道者告诉他那就是偶像。但是,我敢说,院长固然有权利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感到义愤,汉却认为这样做符合他从上天得到的平庸的良心。这个乡下人并没有侮辱世界的救星,正如他打死巴尔加斯时不会想到是在为比利时家国复仇。”
“然而他两者都做了。”
“我在想”,哲学家说,“是您和我在试图为一个二十岁的乡下人的过激行为寻找一个意义。”
“医生先生,您很在乎让这个小伙子免遭追捕吗?”院长突然问道。
“除了事关我自身的安危,我也不愿意让人将我的杰作扔进火里”,塞巴斯蒂安·戴乌斯用开玩笑的口气答道。“但是院长不会想到这些。”
“那就好”,院长说,“您可以更安心地等待事情的结果。我也不想破坏您的作品,塞巴斯蒂安朋友。这只抽屉里有您需要的东西。”
泽农取出藏在衣物下面的钱袋,很俭省地挑了几枚银币。他将钱袋放回原位时,钩到一段粗糙的织物,颇为费劲才解开。这是一件粗毛苦修衣,上面黑色斑斑点点已经干结。院长扭过头,似乎有点难为情。
“院长大人的身体状况不足以让您以如此严苛的方式修行。”
“相反,我愿意加倍严苛”,教士抗议道。“塞巴斯蒂安,您要做的事情太多,也许没有时间去思考百姓的苦难。市井之间流传的消息完全属实。国王刚刚在皮埃蒙特集结了一支军队,由阿尔巴公爵指挥,此人是米尔贝格的征服者,在意大利被视为铁腕人物。这支两万人的队伍此时正带着辎重翻越阿尔卑斯山,接下来就会扑向我们那些不幸的省份……也许不久我们就该怀念胡里安·巴尔加斯上尉了。”
“他们要抢在冬天道路被封住之前赶到”,泽农说,他从因斯布鲁克逃走后曾经翻山越岭。
“我的儿子是国王的中尉,要是他不在公爵的军队里,那才是奇迹”,院长说,他的语气是在被迫承认一个痛苦的事实。“我们全都被裹挟到邪恶之中了。”
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好几次了。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握住他的脉搏,又承担起医生的职责。
“也许忧虑可以解释院长为何脸色不好”,他静了一会儿说。“但是,我有责任找出几天来您不断咳嗽以及日益消瘦的原因。明天我想用自己发明的一件工具来检查您的咽喉,院长大人是否应允?”
“悉听尊便,朋友”,院长说。“咽喉的疼痛大概是夏天多雨所致。但是您也看见了,我并没有发烧。”
当天晚上,汉就作为助手跟车夫一起离开了。轻微的跛腿并不妨碍他担任这个角色。带路的人将他放在安特卫普富格尔家族的一个代理人那里,此人暗中支持新思想,他住在港口,安排汉给装香料的箱子敲钉子和起钉子。临近圣诞节,听说小伙子的腿伤已经完全复元,他被雇佣到一艘开往几内亚的黑奴贩运船上当木匠。这类船上总需要一些工人,这些人不仅能够修补船只受损的地方,也能建造或移动舱壁,或者制作铁颈圈和镣铐,遇上发生暴动还能开火。报酬不错,即便加入托马斯左恩上尉和他的海上叫花子队伍,也只能领取一份不稳定的军饷,相比之下,汉宁可选择这份活计。
冬天又到了。院长由于长期嗓音嘶哑,主动放弃了主持将临期的布道。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让他的病人答应每天下午在床上躺一个小时,以节省体力,或者至少在椅子上坐坐,院长最近才同意在自己的修室里安放一把椅子。按照规定,这个房间里既无壁炉,也无火炉,泽农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院长放置了一只火盆。
一天下午,泽农看见院长戴着眼镜核查账目。修道院的总务皮埃尔·德·哈梅尔站在旁边,聆听院长的指示。泽农与这位修士交谈的次数不到十次,但他感到两人之间有一种相互的敌意;皮埃尔·德·哈梅尔退下之前吻了院长的手,还以那种既傲慢又卑屈的态度行了一个屈膝礼。当天的消息格外令人沮丧。埃格蒙特伯爵和他的同伴霍恩伯爵以叛国罪被指控,在根特监禁了将近三个月之后,他们的同僚拒绝对他们作出判决,而判决也许会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城里对这起拒绝判决的事件议论纷纷。泽农不知道院长是否已经有所耳闻,避免先提起这桩极不公正的事情。相反,他向院长讲述了汉的故事的滑稽结局。
“伟大的庇护二世从前谴责过黑奴贩运船的交易,然而谁会在意?”教士带着疲乏的神情说。“的确,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不公正更迫在眉睫……谁知道城里的人们对伯爵遭遇的卑劣对待有何想法?”
“人们比任何时候更加同情他将信仰附加在对国王的承诺之中。”
“拉莫拉尔有高贵的心灵,但缺乏判断力”,院长平静的语气出乎泽农的意料。“一个好的谈判者不会信赖别人。”
他顺从地喝下医生倒给他的收敛性滴剂。后者看着他喝药,内心感到悲哀:这是一剂无关痛痒的药方,他并不相信它的功效,然而却找不到一种更灵验的特效药来治疗院长的咽喉炎。院长没有发热,这让医生排除了肺痨的假设。也许是咽喉里的一块息肉造成了嗓音嘶哑和持续咳嗽,并且令呼吸和吞咽越来越困难。
“谢谢”,院长说,一边将空杯子还给他,“今天陪我多坐一会儿吧,塞巴斯蒂安朋友。”
他们起先闲聊了一些别的事情。泽农坐得离修士很近,以免他抬高声音说话。后者突然回到最令他挂心的话题上:
“一桩触目惊心的极不公正的事件,就像拉莫拉尔最近遭遇的那样,会引发一连串的不公正,这些不公正同样黑暗,却不为人知”,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伯爵的看门人在他的主人被捕后不久也被抓了,人们用铁棍打断了他的骨头,想让他招认一些事情。今天早上我的弥撒是特意为两位伯爵做的,在佛兰德斯,也许没有一户人家不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在人世或者另一个世界得救。然而谁会想到为这个可怜人的灵魂祈祷,何况他并没有什么好招认的,他对主人的秘密一无所知。他浑身上下没有剩下一处完好的骨头和皮肉……”
“我明白您的意思”,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说。“院长大人赞美的是一种谦卑的忠诚。”
“不完全是这样”,院长说。“这位看门人是一个渎职者,据说,他靠损害主人的利益大发其财。他手中好像有一幅画,公爵想买下来送给国王陛下,这幅画描绘的是我们佛兰德斯的鬼怪场面,上面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妖魔正在折磨被罚入地狱的人。我们的国王喜爱绘画……这个卑微的小人物是否说了什么也无关紧要,伯爵的案子反正已成定局。但是我想,这位伯爵将会有尊严地死去,他会在蒙着黑布的断头台上被斩首,他可以从民众的悼念中得到慰藉,他将被恰如其分地视为一位比利时民族的爱国者,他临死前会得到行刑的刽子手的道歉,他会在监狱神甫的祷告声中升天……”
“这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医生说。“院长大人认为,无论哲学家们如何高谈阔论,地位和头衔还是会给人带来某些实在的好处。身为西班牙的重臣并非等闲之事。”
“我没有解释清楚”,院长喃喃地说。“正因为这个人卑微,无能,或许还无耻,他有的只是一副可以承受痛苦的躯体,一颗上帝本人倾注了自己鲜血的心灵,我才会关注他临终的痛苦。我听说三个小时之后,人们还能听见他的叫喊。”
“请注意,院长大人”,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说,他将自己的手按在修士的手上。“这个可怜人忍受了三个小时的痛苦,然而院长大人将有多少个日日夜夜脑子里浮现出他临终的场景?您对自己的折磨,甚于刽子手对这个不幸的人。”
“不要这样说”,院长摇头道。“这个看门人的痛苦和拷打他的人的狂暴充斥着这个世界,古往今来都一样。这并不妨碍它们是上帝永恒的目光注视过的一个瞬间。每一种痛苦和每一种恶行在本质上都是无穷的,朋友,它们在数量上也是无穷的。”
“院长大人就痛苦所说的话,也可以就欢愉而言。”
“我知道……我有过自己的欢愉……每一种纯洁的欢愉都是伊甸园的残余……然而欢愉不需要我们,塞巴斯蒂安。唯有痛苦需要我们的悲悯。当众生的痛苦终于向我们显现的那一天,我们就再也不可能有欢愉了,如同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客栈里,受伤的人在他的身边流血,他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饮酒作乐。我甚至再也无法理解圣人们在世间的安详以及他们在天国的真福……”
“如果说我在虔诚的语言里明白了什么,院长正在穿越他的幽暗之夜。”
“朋友,请不要将这种沮丧归结为在完美之路上经受的某种虔诚的考验,何况我并不认为自己走在这条路上……我们不如来看看人类的幽暗之夜。唉!我们抱怨世界的常态时,总担心自己弄错!然而,先生,我们让有些人的身体忍受折磨,在他们的过失之外又增添了绝望和亵渎,我们如何竟然敢将这样的灵魂给上帝送去?为何我们要让执拗、无耻和怨恨混入关于教理的讨论中,而这样的讨论,就像桑齐奥在教皇房间里描绘的圣体之争,原本只应在天上进行?……因为,说到底,假如国王去年屈尊俯就倾听了我们的贵族们的抗议;假如,在我们还是孩童的时候,教皇利奥发善心接见了一位无知的奥古斯丁会修士……在我们的一切机构一向所需的东西之外,我想说的是改革,他还想要什么……这个乡下人对教会的奢靡感到愤慨,我本人参观儒勒三世的宫廷时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他责备我们的教会拥有过多的财富,他说得不错,而且这些财富并非完全用于为上帝效力……”
“院长并没有用他的奢华令我们目眩”,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微笑着插话。
“我拥有足够的舒适”,院长说着,将手伸向灰色的火炭。
“请院长大人不要出于心灵的高贵而过多考虑到对手”,哲学家想了一下说。“我憎恶只信奉一本书的人:路德所鼓吹的对《圣经》的崇拜,比很多被他视为迷信的活动更糟糕,宣讲靠信仰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贬低了人的尊严。”
“我承认”,院长吃惊地说,“不过,毕竟我们全都像他一样尊崇《圣经》,我们的全部功绩在救世主脚下都是微不足道的。”
“诚然,院长大人,也许正是这样让一个无神论者无法理解那些激烈的争辩。”
“不要影射那些我不愿意听到的事情”,院长低声说。
“我不说了”,哲学家说。“我只是注意到,德国的那些新教领主们像玩球戏一样对待起来反抗的农民们的脑袋,他们跟公爵的雇佣军不相上下,路德玩弄王公的把戏,跟格兰维尔红衣主教如出一辙。”
“他选择了教会,跟我们所有人一样”,院长疲惫地说。
外面下着漫天大雪。医生站起身来准备回施诊所,院长提醒他不太会有病人冒着这样的严寒天气来看病,护理修士在那里就可以了。
“让我对您坦承一些不会对教会人士说出的话,就像您会告诉我一个关于尸体解剖的大胆推测,却不会对一个同行说”,院长艰难地接着说下去。“我坚持不下去了,朋友……塞巴斯蒂安,基督降临以来,差不多一千六百年快要过去了,而我们如同躺在枕头上那样在十字架上沉睡……似乎救赎已经一劳永逸地完成了,我们只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得过且过,要不然,至多不过完成自己的得救。的确,我们在宣扬信仰;我们带着它招摇过市;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为它祭献成千上万的生命,包括我们自己的。我们兴高采烈地迎接希望;而我们往往只不过用昂贵的价格将它兜售给虔诚的信徒。但是,谁会关心慈悲,除了几个圣人?而且,我一想到他们行善的方式是如此狭隘就会颤抖……然而,到了我这个年纪,身为修道士,过于柔软的悲悯之情常常令我觉得是自己天性中的瑕疵,应该与之抗争……我想,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愿意殉难,不是为了信仰,信仰已经有了太多见证人,而仅仅是为了慈悲,如果他在广场上登上绞刑架或者站在柴堆上,或者至少站在最丑陋的受害者身边,也许我们就生活在另一片土地上,另一片天空下了……那样的话,最可恶的无赖或最恶毒的异端与我相比,也不会比我在耶稣基督面前更加卑微。”
“院长的梦想与我们炼金术士所谓的旱路或者捷径很相像”,塞巴斯蒂安·戴乌斯沉重地说。“简而言之,就是以我们的微薄之力一下子将一切转化……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院长先生。”
“不要有任何惧怕”,病人说,带着一丝羞愧的微笑。“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凡人,勉勉强强管理着六十名僧侣……难道我会甘愿将他们带进一场连我自己也不明就里的磨难之中?上天的大门不会为随便哪一个献祭的人打开。如果要作出牺牲,也应当以另外的方式。”
“圣体饼准备好的时候,它就会自己发生”,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说,他想到了炼金术士们秘密的警示。
院长惊异地看着他:
“圣体饼……”他虔诚地说,咀嚼着这个美好的词语。“有人断言你们炼金术士将耶稣基督当作点金石,将弥撒圣祭当作大功。”
“有人这样说”,泽农说,一边将滑落到地上的毯子拉回院长的膝盖上。“但是我们从这些类比中能得出什么结论呢,除了人的思想有某种倾向之外?”
“我们怀疑”,院长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们怀疑过……多少个夜晚,我推开这样的念头:上帝只不过是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一个暴君或者无能的君主,否认他的存在的无神论者也许是唯一一个没有亵渎神明的人……后来,我看见一线光亮;疾病是一扇窗户。我们以为上帝是万能的,我们以为自己的苦难是他的意志,我们是否弄错了呢?实现他的统治是否取决于我们呢?不久前我说过,上帝有他的使者;我想得更远,塞巴斯蒂安。也许他只是我们手中的一点点火苗,他靠我们来添加柴禾让火焰不至于熄灭;也许我们是他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尖端……上帝是万能的,这个观念令不幸的人们感到激愤,倘若有人请求这些人来帮助弱小的上帝,有多少深陷绝望的人会赶来相助?”
“这样的想法与教会的信条大相径庭。”
“不,朋友;首先我发誓弃绝那些进一步撕裂没有接缝的长袍的做法。万能的上帝在精神世界里统治着我们,我希望如此,然而我们在一个肉体的世界里。在这片他走过的土地上,我们是怎样看见他的呢?难道不是一个躺在干草上的无辜的孩子,就像国王的军队洗劫过的我们肯彭兰的村庄里,那些躺在雪地上的婴儿?难道不是一个连一块枕着休息的石头都没有的流浪汉,一个受尽折磨在十字路口被绞死的人,他也在想为什么上帝将他抛弃?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弱小,如果想到他比我们更无力,更沮丧,是靠我们他才得以降生,是我们将他从众生中拯救出来,我们就会得到些许安慰……对不起”,他咳嗽着说。“我对您说的这些话,是我再也不能在讲坛上布道的内容。”
他向后仰,硕大的头颅靠在椅背上,似乎一下子倒空了思想。塞巴斯蒂安·戴乌斯向他友好地俯过身去,一边抓住他的无袖长袍:
“我会去思考院长愿意对我说出的这些想法”,他说。“告辞之前,我是否也可以向您透露一个假设作为交换呢?时下的大多数哲学家假设有一个世界的心灵,它可以感知,也多多少少有意识,一切事物都具有它的一部分;我自己梦见过石头无声的沉思……然而,我们仅仅知道的那些事实却似乎指出,痛苦,以及与之相应的欢愉,善,以及我们所谓的恶,公正,还有我们认为的不公正,最后还有以这种或那种形式表现出来的理解力,我们借助它来分辨这些对立面,所有这一切只存在于一个血的世界之中,也许还有汁液,有肉体,神经网像放射的闪电一样分布于其中,还有(谁知道呢?)茎,它向着阳光生长,阳光是它至高的善,它因缺水而衰败,因寒冷而收缩,有时则全力抵抗另一些植物不公平的践踏。其余的一切,我想说的是矿物世界和精神世界,如果它们存在的话,也许是没有知觉和安安静静的,在我们的欢欣和痛苦之外,或者在它们之内。我们经受的磨难,院长先生,可能只是宇宙万物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特例,这样也许可以解释那种恒定不变的物质的无动于衷,而我们虔诚地将这种物质称之为上帝。”
院长克制住一丝震颤。
“您的话令人惊骇”,他说。“但是,倘若果真如此,我们生活的世界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像是被人碾碎的小麦和流血的羔羊。您安心回去吧,塞巴斯蒂安。”
泽农穿过连接修道院和圣科姆济贫院之间的拱廊。雪被大风卷起,落在地上堆成一团团白色。泽农回到住处,径直走进放书架的小房间,那里堆放着他从让·米耶处继承的书籍。老头儿有一本安德烈亚斯·维萨里二十年前发表的解剖学著作,跟泽农一样,维萨里曾竭力反对加利安体系的套路,以期获得一种对人体更加全面的认识。泽农与这位名医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后来成为宫廷里的红人,最终在东方因黑死病丧命;维萨里的工作仅限于他的医学专长,虽有为数不少的学究找他的麻烦,然而除了这些迂腐的学究,他不用惧怕来自其他方面的迫害。他也偷过尸首;他对人体内部的认识来自从绞刑架下和火刑堆上拣来的骨骼,要不然,更加大逆不道的是,借对达官贵人作防腐处理之机,从他们身上偷偷拿走一只肾,或者一只睾丸里的东西,然后塞进一团纱布,随后谁也看不出来有人在这些王公贵族身上动过手脚。
泽农将对开本书放在灯下,翻找一幅插图,上面有食道、咽喉连同气管的切片。在他看来,这幅图是擅长演示的大师最不完善的图画之一,然而他也并非不知道,维萨里跟他自己一样,往往不得不在已经腐烂的尸体上过快地操作。他将手指放在怀疑院长生了一块息肉的部位,这块息肉迟早会令病人窒息。在德国,他曾经有机会解剖过一个死于同样疾病的流浪汉;回想起这件事情,以及借助窥喉镜所作的检查让他作出诊断,在院长令人费解的症状背后,有一小块肉在起破坏作用,它将逐渐吞噬邻近的组织。野心和暴力,它们与院长的天性原本毫不相干,却似乎悄悄潜伏在他身体的这个角落,最终从那里将这个善良的人摧毁。如果他丝毫没有算错的话,让-路易·德·贝尔莱蒙,布鲁日方济各会修道院的院长,匈牙利的玛丽王太后的前林务长官,《克雷皮和约》的全权代表,将在几个月之后死去,扼死他的是在他自己咽喉深处形成的一个结,除非这块息肉在生长过程中折断静脉,将这个不幸的人淹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从来不容忽视,除非出现这种意外,突如其来的死亡以速度战胜疾病本身,这位圣徒的命运已经被贴上封条,如同他已经死去。
疾病在身体深处,柳叶刀和烧灼剂都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延长这位朋友生命的办法,就是用谨慎的饮食控制来维持他的体力;当咽喉变得日益狭窄,令修道院的日常饭食难以下咽时,要想办法弄到半流体的食物,既清淡又营养,让他可以不太困难地吞咽;还要注意避免对他使用医生们惯常的放血或者催泻,那些做法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野蛮地耗尽人体的元气。有朝一日需要平息过于剧烈的疼痛时,鸦片制剂会很有效。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还是继续哄他服用一些无关痛痒的药品,以免让他感到自己在病中被弃置不顾而陷入极度的焦灼。眼下,医生的技艺已无更大用武之地。
他吹灭灯。雪停了,冰凉死寂的白色充满整个房间;修道院的斜屋顶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只有一颗黄色的星辰在金牛座南方闪烁着暗淡的光芒,它离璀璨的毕宿五和清透的昴星团不远。泽农早已放弃勾画占星图,他认为我们与这些遥远的星体之间的关系过于模糊,不足以进行确切的演算,即便这里或那里出现一些奇怪的结果让人不得不接受。然而,他双臂支在窗框上,陷入了阴沉的想象。他并非不知道,根据他和院长两人的生辰天宫图,土星目前的位置足堪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