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部旨在与本书组成姐妹篇的作品中,我曾试着追溯“美好时代”的一对夫妇——我的父亲和母亲,然后,从他们再往上,去追溯在十九世纪的比利时安家落户的母系先辈,随后再稀稀落落地、粗线条地往上追溯到洛可可式的列日,甚至追溯到中世纪。有这么一两次,通过努力地想象,我一下子想到不再在一个家族历史硬邦邦的绳索上停留,而试图跳跃到罗马时期或先罗马时期去。在这本书中,我想采用相反的办法,直接地从遥远的未经涉猎的地方出发,最后,逐渐缩小视野(但仍是精确的),更多地集中于人物身上,直写到十九世纪的里尔,直写到第二帝国时期的一个大资产者和一个坚定的女资产者——那对体面而不太和睦的夫妇,最后再写到我的那位老遭放逐的父亲,再写到一位小姑娘,她在一九〇三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在法属佛兰德的一处丘陵学习生活。如果时间和精力允许的话,也许我将继续写到一九一四年,写到一九三九年,一直写到笔从我的手里滑落为止。大家等着瞧吧。
这个家族,或者说这些家族,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我的父系家世,我将试着超脱地去处理他们,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对于无限的时间而言,他们的位置是微不足道的。这些已不复存在的人,这些尘埃,让我们跨过他们,直达尚与他们有关的那个时代吧。对于背景时代,我们也同样处置:关于那个车站广场,那个里尔的城堡,或者那个巴约勒的钟楼,那条“贵族派头”的街道,以及人们在反映当地奇观异景的古旧明信片上所见到的那座古堡和那个公园,我们把它们全丢在身后。我们就算是从先前属于西属荷兰的这个北方省份之一角起飞,然后,往上飞到勃艮第公爵、佛兰德伯爵、纽斯特里亚和比利时高卢王国的一小块土地,在它还没有居民、默默无闻的那个时代,让我们在它的上空飞翔吧。
“在混沌未开之时,”拉辛的那个被告在其喜剧性辩护词中煞有介事地说道。“律师,啊,我们直接说到大洪水时代吧!”法官憋住一个哈欠叫嚷道。但这里确实是牵涉到洪水,不是指神话传说中淹没了地球的那个大洪水,甚至也不是民间传说中说得神乎其神的任何地方的大水灾,而是那些记不清年代的大海潮,它们在几百年中,把从灰鼻角到泽兰各岛的所有海岸覆盖,然后退去,使之裸露。大海的这类吞噬最早是始自人类出现之前。长长的向东倾斜的沙丘随后在史前时期重又坍塌了,继而在罗马时代将要结束时再次塌陷。从阿拉斯到伊普尔平原,不顾我们的国境线,一直在向根特和布鲁日延伸;当你走在它上面时,你会觉得是在大海昨天退去明日可能会复返的凹地上行走。里尔、昂赞和朗斯附近,在被因过度开采而留下的腐殖土下,堆积着化石林,那是气候和季节更加记不清年代的另一个循环的地质的遗留物。从马洛莱班到埃克吕斯,由大海和风所堆积的沙丘绵延起伏,但今天已遭破坏,一些漂亮的别墅、生意红火的赌场、精品屋或劣质品店,外加一些军事用地耸立其上,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再过一万年将与大海缓缓侵蚀成沙的有机和无机物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在另外一些人们可能会称之为丘陵的山峦中,有一座卡塞尔山,北边与四座山脉相连接,即佛兰德山脉中的猫山、卡迈尔山、红山以及我更感亲切的黑山——儿时我就在那儿生活过。它们突兀在这片低洼的土地上,山上的砂岩、细沙和黏土本身就是由沉积物变成的,新的海潮又把山石侵蚀成今天这样的水平地貌,它们那不太高的山脊就是见证。它们起始于泰晤士河流域向荷兰延伸的时期,那时候,连接欧洲大陆与即将变成英国的部分的脐带尚未被剪断。从另外一些意义上说,它们也是见证。围绕着它们的平原被中世纪的僧侣和农民残酷无情地开垦了,但是,难以变为可耕地的高地却更多地保留着树木丛林。当然,卡塞尔山早就变成了秃山,被相邻的一个部落攻击,晚些时候又遭恺撒的大兵袭击的那个部落就在此建造难民营。定期的战争如同从前的海潮一样毁灭了它们。尤其是黑山,它得名于在一九一四年无聊的大屠杀之前便覆盖其上的那些深色的冷杉。炮弹改变了它的面貌,比摧毁我高祖父于一八二四年建造的城堡还要更加彻底。后来,树木逐渐地又长起来了,但是,却不再是杉树了,其他的一些树种接替了上来:类似我们看到的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画家们的风景画背景中的那些黑色的冷杉不再占有得天独厚的地位了。想象破坏树林并想象未来有可能的造林都是枉然的。
但是,我们走得太快,我们在身不由己地把我们引到现在的那个斜坡上滑落。我们还是来观赏一下这片我们尚未扰乱的天地吧,这荒地间隔的数法里长的森林,如今几乎是连绵不断,从葡萄牙延伸至挪威,从沙丘延伸到未来的俄罗斯大草原。让我们在心中想象一下那片绿色的海洋吧,它并不是像我们大部分绘画描绘过的那样静止不动,而是在没被日历和钟表记叙的时、日、季的过程中移动着和变化着。让我们来看看那些在秋天变红的早落叶的树木以及在春季里摇动着它们尚蒙着薄薄一层褐色新针叶芽的冷杉吧。让我们沉浸在这片几乎没有人声、没有砍伐声的寂静之中吧,那里有的只是鸟儿的歌唱,或者是它们在发现天敌——鼬或松鼠——走近时发出的警报,有的只是既是捕食者又是被捕食者的无以计数的蚊虫的嗡嗡声、一头熊在树干缝中舔蜜的低吼声以及蜂群在护蜜时发出的嗡鸣声,或者是一只被恶狼撕咬的鹿的垂死哀鸣。
在水汪汪的沼泽地里,一只野鸭钻入水中,一只天鹅张开它那巨大的翅膀扑打着欲上蓝天;水蛇在苔藓上静悄悄地滑行,或在干树叶上发出沙沙声响;坚挺的草在沙丘高处迎着海风颤动着,那大海尚未被任何浓烟、任何燃油污染,也没有任何的帆船在它上面航行。有时候,在远海处,一条鲸鱼喷起一根高高的水柱,一群海豚在船的前方欢快地跳跃着,船上满载着女人、孩子、日用品和顺手抄上的鸭绒压脚被。那是一九一四年九月,我当时是同家人在一起,乘船假道英国返回没有遭到入侵的法兰西;但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已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种动物的欢愉是属于一个比人折磨人的那个世界更加纯洁、更加神圣的世界的。
我们的话题又转回到人类。让我们镇静下来吧,让我们同天穹中那美丽的星球——那始终在旋转的地球一起转动吧。太阳在烘烤着那薄薄的活泛的地壳,让蓓蕾绽开,让腐尸发酵,在从土壤中汲取水汽,然后再把它蒸发掉。随后,一层层的雾气遮住了种种色彩,压抑住了嘈杂声,用它那独一无二的灰色厚帘布遮盖住陆上平原和海中浪涛。雾去雨来,拍打着无数的树叶,落入土中,被树根汲取;狂风吹弯幼树,刮倒树干,呼啸而过,横扫一切;最后,又恢复了寂静无声,茫茫一片雪野一望无际,除了鸟兽的蹄、爪印迹,别无任何痕迹。月夜,有光影在移动,无须一个诗人或画家去观赏,也无须一个先知知晓某一天,一些各种各样的硬壳昆虫会闯到那上面去。而当月光不太明亮时,星星便在闪烁,它们几乎像今天那样各就其位,但相互间并未被我们连接成想象的那种正方形、多角形或三角形,没有被命名为什么神仙和猛兽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