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八号,将近早上六点钟,阿尔德贡德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给巴尔巴拉和兼作园丁的仆役往碗里倒咖啡。大煤火炉子已烧得通红,各式的盆盆罐罐里都装满了开水。尽管已是夏天,这热气还很宜人,厨房在地下室,原来就很凉爽。昨夜没有一个人合眼。阿尔德贡德要给先生和大夫准备夜宵,大夫从昨晚起就没有离开过太太的房间。还要熬粥和鸡汤给太太增加力气,其实她几乎碰也没碰。一整夜巴尔巴拉端着托盘、单耳水壶和毛巾,在厨房和二楼之间上上下下。克先生原则上觉得不该让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目睹分娩的全过程,但是对待这么一个林堡省佃户家的女儿总跟对待城里的小姐不一样,何况阿洁丽随时要她帮忙。巴尔巴拉不得不在这两层楼上上下下了二十来次。
不难想象这三个仆人坐在炉子旁边,长条的面包片搭在碗边上,每吃一口都往碗里沾一下,他们在怜悯太太,她的事儿仿佛不太顺利。然而他们也高高兴兴地享受着这片刻的休息和适口的饮食,说不定一阵铃声或叫声就把这休息打断了。说实话,从半夜开始,人们就听惯了那叫声。安静下来时,没有叫声倒让人害怕。女人们走到楼梯口仆役用的半开的门前去,断断续续的呻吟仿佛让她们放了心。送牛奶的赶着那辆由一条大狗拉着的小车过来了。阿尔德贡德拿着个小铜锅迎了上去,那人把白铁壶里的牛奶给她把小锅装满,如果壶里的奶已经不多了,最后几滴就用来喂狗,那狗的挽具上吊着一个小勺子。面包房的小伙计跟在送奶的后面,拿着刚出炉还热乎的早饭吃的小面包。接着是做零活的女工。家里的仆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的任务是打扫门前的台阶和一段人行道,擦洗打光门铃、门把手和刻着房主姓名的信箱盖子。每次她来,都要跟人闲聊一会儿,说些淡而无味的老套段子,也夹杂着人人都懂的道理。在这方面,善心的上帝让有钱人跟穷人都一样……他们没有听到阿洁丽太太按铃,过了一会儿,她下楼来喝咖啡吃面包片,她说大夫已决定动产钳。这时候还用不着巴尔巴拉,多一个人会碍事,不能妨碍大夫工作。
二十分钟以后,阿洁丽急促地打铃叫巴尔巴拉,她惴惴地走进太太的房间。那漂亮的卧房竟像是谋杀案的现场。巴尔巴拉忙着执行看护给她的命令,但偷眼也看到了产妇那可怕的面容,她的膝盖弯曲着,两脚伸在毯子外面,抵住了一个长枕头。孩子已离开了母体,躺在一个筐子的被子底下啼哭。先生和大夫刚才激烈地吵了一架,大夫的手和脸颊还在哆嗦。先生骂他是个屠夫。阿洁丽司空见惯,劝了几句,让两个压不低嗓子的男人平静下来:大夫已经累坏了,最好回家休息。阿洁丽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难产了。先生气哼哼地命令巴尔巴拉把大夫送走。
大夫抢在巴尔巴拉前面,几乎是跑着下了楼梯。他从前庭的衣钩上取下胶皮大衣,穿在血迹斑斑的西服上面,走出了门。
两个女人又叫阿尔德贡德来帮忙,她们帮着把乱成一团的房间收拾干净,把沾血的床单和分娩产生的废物都卷成一卷,交给洗衣房。成年人很难想象自己竟曾经与生俱来这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仆人们把这些都在厨房里的炭火上烧掉。给新生儿洗个澡。那是一个健壮的小姑娘,头顶上有一层耗子毛一样的黑色小毛毛。眼睛是蓝色的。人们又重复千百年来女人一次又一次做的动作:女仆小心翼翼地在盆里倒满水,助产士把手放进水里,看是不是冷热适中。疲劳不堪的母亲转过头,看人家抱给她的孩子。人们把婴儿放在一个天蓝色缎子铺着的美丽摇篮里,安置到隔壁的小房间去。克先生觉得,无论是在平凡或是特殊的日子,费尔南德总有独特的表示虔诚的方式,不管将来孩子是什么性别,她都要让孩子用七年蓝色的东西来纪念圣母。
新生儿扯开嗓子喊叫,试验她的力量,已表现出可怕的生命力,每一个生灵,甚至大多数人漫不经心挥一下手弄死的昆虫都充满了这种力气。如今的许多心理学家无疑认为,她从母体被放逐出来了,不得不穿过狭小的通道,所以在恐惧地叫喊,显然,她害怕来到这个一切都稀奇古怪的世界,甚至连呼吸都飘缈不定,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亮光,那是一个夏天早上的晨曦。也许她在另一段时间已经经历过类似的出口和入口,也许还有成年人已泯灭的记忆的残片,恰恰是有关萌芽和出世的回忆,在她那颅缝还没有弥合的小小脑袋里浮动。有关这些我们还一无所知:生之门和死之门都是不透明的,这两个门都很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这个才出生一个钟头的小女孩,已像落入网中一样,被现实中生物的痛苦和人类的不幸控制住了。她也被时间的流逝网住,被扔在前庭板凳上的报纸登载的或大或小而今日无人有空关心的新闻网住,被流行或是惯例网住。在她摇篮的上面吊着一个十字架,上头有一个小天使的头。出于莫名其妙的偶然,我竟还保留着这个十字架。东西平淡无奇,是表示虔诚的小物件,跟同样有仪式意味的缎带蝴蝶结放在一起,也许当初费尔南德让这些东西受过祝福。象牙来自在刚果森林里被猎杀的一头大象,牙被当地的土人低价卖给比利时的商人。这种身躯庞大的聪明生物至少可以追溯到地质时期的更新世,却落个这样的下场。这个小玩意儿原来属于一个吃青草喝河水的动物,它在温暖的泥浆里洗澡,用这牙跟敌手战斗或是起码抵挡过一阵人类的袭击,还用长鼻子讨好过与它交配的雌象。雕刻象牙的艺人只能用它做一个有关宗教信仰的华丽摆设:小天使代表守护神,孩子有一天觉得它与这个面颊丰满的丘比特很像,这小爱神也是希腊和罗马的手艺人成批量制造的。
工艺精细的抽丝编花床罩是由女工在自己家里做的,位于富裕街区的精品女红商店的老板或是给她们揽活的中间商付给她们的工钱很少。这些帕耳开们不声不响地织嫁衣绣襁褓,克太太虽然心地善良,大概也从来没有想到她们到底在什么条件下生活。克先生有点做好事的心愿,想着照顾黑山脚下圣让-卡佩尔村的穷人:他去过女工住的小破房子,那里的女人大清早就坐在靠窗户的小垫子上,在操持一整天累人的家务之前,先织花边挣一点小钱。他觉得靠着精致的内衣卧具获利的人并不光彩,但人家出账单要他付钱时,他还是不声不响地签了字。也许不管怎么说,那些女人喜欢她们手指底下编出的花样,有时候她们的眼睛也在那花纹上久久流连。费尔南德的丈夫反对雇奶妈,觉得一个母亲不管自己的孩子而让一个为挣工资的陌生女人来喂奶是一件可憎可恶的事。法国北部那些贫民窟里的勾当他很清楚。一个穷人家的姑娘,随便找一个过路的情人,这事往往早就跟她母亲串通一气了,十个月或十一个月之后,这姑娘就可望戴上奶妈专用的花边软帽,在大户人家谋个不错的位置,如果日后她能由奶妈提升为照顾孩子的女仆,就可以干许多年,克先生为此义愤填膺。他就像当时的许多男人一样,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托尔斯泰精神,尽管不情愿,还受着时俗习惯的约束,没有勇气和愿望完全从陋习中解脱出来。决不可能让费尔南德的乳房变形。孩子得用奶瓶来喂养。
奶汁平息了小女孩的哭叫。她很快就学会了几乎是狠命地吮吸那橡皮奶头;美味的汁水流到她嘴里显然是她尝到的第一个愉快。营养丰富的流质出自一头专产奶水的牲畜,丰饶大地的象征,它不仅把奶水供给人类,到后来汁水轧干之后还把瘦肉献出来,最后贡献出它的皮、筋和骨头,人们用来造胶水或骨炭。这牲口差不多总是死得很惨,被人从它住惯了的牧场上拉出来,在专运牲口的车厢里赶很长的路,到屠宰场时已经满身伤痕,车厢里没有水,摇晃和噪音都让它害怕。或者被人赶到炎炎烈日底下的大路上,如果它不肯向前,人们就用戳棒狠狠地打它、折磨它,它气喘吁吁地来到执行死刑的地方,脖子上绑着绳子,几乎瞪爆了眼睛,被交到屠夫的手里,那种卑劣下流的职业让屠夫个个粗鄙暴烈,它还没有完全死,就被大卸八块。它的名字在对于它所养活的人类来说,本来该是很神圣的,但在法语中却很可笑,我这本书的读者大概会觉得我的看法和之前的那些议论也是很可笑的。
在孩子所生的那个时代和阶层里,雇佣仆役是一种制度。克先生和克太太当然有一些“下人”。至于阿尔德贡德和巴尔巴拉是不是比古代的奴隶或是工厂的工人更对她们的命运满意,根本用不着去考虑。在这里只需说明,这刚刚降生的婴儿一生当中,将会看到比仆役工作更没有自尊的奴役形式。当时,巴尔巴拉和阿尔德贡德大概会说,她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们俩中间的一个或是阿洁丽太太不时地看一眼摇篮,然后匆忙回到太太的房间去。孩子还不知道(或者说已经不再知道)人的脸是什么,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圆东西凑近来,那东西在动,还发出了声音。许多年过去以后,她在弥留的混乱中也许会看到护士和医生的脸凑过来看她。我很愿意相信,短腿狗特里埃被人从它习惯待的好地方——费尔南德的床底下赶了出来,竟设法钻到了摇篮边,它嗅着这个新东西那还不熟悉的气味,摇着长尾巴表示它可以信赖,然后朝着厨房挺起前半身,那里有好吃的东西。
将近下午两点,仿佛已没有大出血的危险了。克先生到他的内兄泰奥巴尔德那圈子里去找他,又去找从列日来到让娜家里小住的连襟乔治。克先生早就写信给让娜,告诉她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这三位先生到依塞勒镇公所去给孩子作登记。克先生也许不知道,这座房子位置不佳,五十年前是有名的歌星玛丽布朗的房基地,她的早逝启发了缪塞的灵感,写出了一首费尔南德和他都很喜欢的诗,他们曾不止一次互相背诵过(“显然现在说起她为时已晚/自从她去世已过了十五天……”)。离那里不远就是依塞勒的公墓,几年前安葬了一个自杀的法国人,克先生最近还满怀尊敬地去瞻仰过他的坟茔,那就是心眼实诚的布朗热将军。在咖啡歌厅唱的歌曲中对这将军大加赞赏。当时右派的议员们正阴谋酝酿一个有利于他的政变,他却临阵溜了号,到布鲁塞尔去看望患了结核病濒临死亡的情妇彭纳曼夫人。克先生觉得老实的将军在政治上是个可笑的人物,却很看重他作为一个忠实的情人毅然赴死(“已经没有你,我怎么能再活一个星期?”)。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丧气事的时候。身份登记员规规矩矩记下了小姑娘的出生情况:父亲,米歇尔-夏尔-热内-约瑟夫·克·德·克,房地产主,生于里尔(法国北部);母亲费尔南德-路易丝-玛丽-吉丝莱娜·德·卡·德·马,生于那慕尔,夫妻双方在圣让-卡佩尔居住(法国北部)。姓氏中的第一个克是正式记录在案的佛兰芒一个古老姓氏的第一个音,这姓氏在日常生活中用得越来越少。另一个完全法国味的姓氏更常用,那是由于十八世纪得到的一块领地而起的。
然而这个正式文件却跟古代或是中世纪的抄本一样,充满了不实之辞,费尔南德的名字就有两处错误。有关证人的姓名和身份的文字中,住在列日的企业家(我不知道那一年他领导什么企业,但我知道后来他经营法国酒的进口生意)乔治·德·塞·德·依男爵,尽管他的签名清楚明了,却跟他的姻亲泰奥巴尔德拥有同样的姓氏,泰奥巴尔德住在布鲁塞尔,他本人也并不是男爵。由于一种不明不白的亲密称呼,乔治算是新生儿的大舅,其实他是费尔南德的表兄,又是她的大姐夫。这只是小小的差错,或者说不过是不太精确。要是更重要的文件的话,就会让好几代博学人士大伤脑筋了。
人们请来一个新医生代替杜布瓦大夫,他仔细检查了之后,说他对产妇的情况相当满意。随后的两天安全地过去了。让娜和弗罗兰每天早上到加尔默罗会教堂望完弥撒之后,总来看望一下费尔南德,让娜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肯耽误早上的弥撒。然而到了星期四,阿洁丽太太发现产妇有点发烧。第二天克先生决定让看护每天早晚两次记录病人的体温和脉搏。他还顺手抓了一张卡片,上面不经意地印有两家的纹章,一开始就写了上一天的日期,他要逐日记下当天的温度和脉搏。后来无论是他还是阿洁丽太太对这些都记不得了。他的记录是这样的:
六月十一日早八点晚八点脉搏3……六月十二日早八点38.7脉搏100下午四点39.9120晚八点39100中午38.2108下午四点38.7106晚十点39120六月十四日早八点38.5108晚十点39.6110六月十五日早八点38.2……中午38.2……六月十六日早八点39.6130中午38.3108下午四点40.3130晚九点40.4135六月十七日早八点39.7134中午38.7124下午四点37.2……晚五点39.6134六月十八日早八点38.6130下午四点39.6133费尔南德患了产褥热并发腹膜炎,十八日晚上就死了。在克先生的记录上唯一没有写日期的是十三号,尽管这天的体温和脉搏都登记了。大概是由于迷信,他略过了这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