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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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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秋天的薄暮,常见晴空中云片叠叠,涌现出种种奇形怪态;一转瞬间,那云片的形态又会变幻无穷,往往出人意外。霍桑的举动有时候出人意外,真可说得上“幻于秋云”。例如这一次他突然间把珠子拿出来,谁都不曾意料到。姜智生父子起先似乎还疑心霍桑开什么玩笑,呆住了不敢发话,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后来姜智生凑近些去,眼光注视在霍桑的手中。他忽然伸出手来,急急将珠子取起;再把珠子仔细一瞧,便不禁失声欢呼。

“唉!这真是我家的珠子!霍先生,你从哪里得来的?”

那孩子宝群张着两目,竟像胡桃大一般。我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惊。我的外表上虽仍保住着镇静,心中也很惊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过我明明知道霍桑在这紧急的关头,决不会有闲心思和人家开玩笑。

霍桑微笑着说:“姜先生,这珠子已经落在第三个不相干人的手中。幸亏我发觉得早,不曾出销。现在既已珠还,你也不必追究。这件事终算可以圆满了结哩。”他旋转头来,笑嘻嘻地瞧着宝群。“你干这件事,真可说一误再误。你把假珠子赠送你的情人,不又是一件冒昧的事吗?你回去以后,也得赶快想一个法子,向这一位陈秀梅女士道一个歉呢。

那孩子连忙把目光避去,他的下颌贴住了胸臆,似乎不胜羞愧。

霍桑又说:“这事既已和平了结,你们大家也就向和平方面进行吧。现在你们可以好好地回去哩。

姜智生立起身来,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霍先生,你使这一场平地的风波转瞬间消归乌有。我真不知道怎样酬报你。”

霍桑笑道:“不必,不必。我因为空闲得太无聊,正觉得闷极。现在我得到了两天的消遣,已尽够做我的报酬。不过那位王良本先生为你奔走了一回,你少不得要谢谢他。”

姜智生连连拱手道谢,又说了不少改口补报一类的感谢的话,才带着他的又窘又喜的儿子分别而出。霍桑送客回过来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王良本,方才重新坐下来吸烟。

我问道:“喻是不是预先把姜智生藏在里面的?我进来时所以在门口停顿一会,就为着他喝?”

霍桑答道:“是的,这样一来,不是省使得多?否则我问明白后,还要向他的父亲解说,岂不要多费一番口舌?”

我点了点头,满意地摸出纸烟来。

霍桑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我允许你的一篇绝妙的小说资料,现在你可觉得满意?”

我也照样烧着了烟,应遵:“这资料确实很好。不过还有几个疑点,须得你解说一下,才成完壁。”

“你要知道我怎样得殊的情形?”

“是啊。你说的第三个人,可就是那——”

“是的,正是那个根虎。我们知道那珠子是被宝辍误投在宋伯舜的信箱中的,他投进去时当然是真的,但等到宋伯舜发现了报告我们,那珠子便已变了假的。宝鲜技进去的一粒,本是带红色的真珠;据伯舜说,他所发见的却是一白粒的。这可见珠子的变换是在宝赋投入以后和伯舜发觉以前。那末可是伯舜掉换了说谎?决不是。我料他接珠以后,因着前两次的符号正是万分惊惶,决不会再有这样贪小利的举动。你总记得宋伯舜说过,那珠子是他的仆人根虎从信箱中取出来交给他的。这个仆人会不会从中掉换?因为我们知道宝阶投珠的时候,是在十七夜里,但根虎将球手给他的主人,却在昨天十八早晨的十点多钟。论情,他在清早时就有发见的可能,但他所以耽搁,就是为着掉换的缘故。这假定不是很合理的吗?”

我只用点头的动作表示同意,并不挫断霍桑的话线。

霍桑又说:“我昨天夜里在旅馆里探明了那珠子是从山海关路十七号退回去的,便立即悟到了误会的情由。更进一步,我便疑到这个根虎。所以我当夜就去见他。他自以为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它的来历和去向都太奇怪,绝不防会被人发觉。不料我突然去向他索珠,又揭发了他的隐私。他一时惊慌,来不及准备,不能不和盘托出。他说他在昨天清早,忽然看见信箱中有一封没有姓名的信。他自然有些惊异,取出来一瞧,觉得信封中似有什么东西,因而越发疑奇。他不知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给哪一个,便私自拆开来一瞧,竟是一粒奇形的珍珠。他是在银楼里做过的,一看见那珠子的光色,知道是真的无疑。他不曾听得他的主人买过珠子;并且这东西在信箱中发见,来得也太穷兀,料想他的主人也决不知道。他本想从中乾没的,既而又觉得不妥,才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法。他就悄悄地买了一粒上等的宝素珠。你总也见过,这种珠子制造得很精致,一时间不容易辨别真假。后来他把那真的藏过,假的照样包好,封入信封,随即呈送给他的主人。根虎一看见伯舜得珠时的惊异状态,便暗忖他所料的不错,他主人对于这珠的来由,果真也和他一般地出于意外。因此他便自以为他从中弄的花巧,绝对不会有破露的危险。”

我应道:“晤,这里面还有这样一番曲折,不说破真不容易推想。那末这根成分明也不是个诚实的人。但宋伯舜的朋友朱信甫荐给他时,还说他‘诚实可靠’,这神话委实是欺朋友了。”

霍桑忽摇头道:“包朗,你这话说得太苛刻。你得知道根虎以前的行为,在朱某眼中也许确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也研究过行为心理,总也相信环境影响人的行为,力量是相当大的。世界上有好多好多的人,平日的行为本很谨严,可是因着意志薄弱,或是理智不清,所以一遇到试诱的机会,往往不能自制,就也有行恶的可能。根虎是一个无知识的人,遭遇了这样一次的诱惑,自然难怪他要从中舞弊了。”

我点点头,自认我的批评太偏于主观。一会,我又问道:“现在这根虎怎么样了?”

霍桑皱眉道:“论情,他这举动也应受相当的处分。但因着他一再地痛哭后悔,宋伯舜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也给他说情央求,我已经竞放他了。”

“晤,这倒便宜了他。”

“虽然,我瞧这个人确是初犯,并且这回事和直接的行窃不同。若使一定要把他送警究办,那不免绝他的自新之路。你得知道法律本乎人情,在可能范围内,应得让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一个无心初犯的人,往往因着一度的受罪蒙羞,自以为人格已丧,以后使索性倒行逆施。故而这判罪的第一重关口,执法的人实在是应当特别审慎的。”

这见解又获得我的同意。我又道:“还有那女子给宝城的信礼,你怎么也完全明白?莫非你已和这个陈秀梅会过面?”

霍桑道:“是的,我已经看见过这位姑娘,不过不曾交谈。昨夜我和你在旅馆门口分别以后,又回进去和姜智生谈过几句。我在那宝城的一只皮包中搜出四封情书,和一副黑玻璃眼镜。据智生夫妇说,这眼镜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就料那是宝城为了幼珠的缘故,特地购备,用以掩护他的真相的。我读过那四封信以后,略一推想,前后的情迹便都了了。那时我对于失珠的下落,已有几分把握,使约姜智生今天一早就来;并叫化等宝群回去时,他应装做无事,决不可马上发作。接着我回来了一次,留了一张条子给你,随后到山海关路正。17号去看了一看,就向那失珠的方面去进行了。”

这一个看似平凡而又波澜层层的故事到这里已是处处合拍,了无余蕴,真像一条链子,已经节节相扣,没有什么缺断处了。我满意地吸着烟,一边在寻思有没有还待解答的零星疑点。

霍桑忽向我道:“包朗,这故事你都已明白了吗?将来你演成了小说,不妨就叫做《两粒珠》。你看好不好?”

我忽阻止他道:“慢。还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晤,什么?”

“那宋伯舜和陈秀梅二人同样接得那粒假珠,为什么一个信做真的,因而生出了一番波澜?一个都立即辨出假珠,当时退了回来?难道这两个人的眼力有高下的不同?”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我想这宋伯舜也是吃过银楼饭的,当然不会不曾见过真珠。这完全是心理作用罢了。”

“心理作用?”

“是的。你知道宏伯舜的接得珠子,原是出于他意外的。他当时的心理,只是充满了珠的来由怎么样?什么人投递的?有什么目的?等等的一类疑问,一时就想不到分辨珠子的真伪。那陈秀梅的心理状态是相反的。伊早知伊的情人有赠殊的举动,所以接珠以后,便细玩珠子的优劣。两个人的心理状态既截然不同,因而就产生了不同的结果。”

我听了这个解说,也认为满意。同时我又引起了题外的通想,这姜宝群和陈秀梅的婚约究竟有没有成就的希望?主徽对于错投的事,将怎样向秀梅解释?伊是否也能了解体谅?并且在宝做方面,父母们虽似有允许的可能,那秀梅的父母,不知可也能疏通和解?我正自空想出神,忽听得霍桑咯咯的笑声。

“包朗,你何必应费作的脑力?这个孩子年纪虽轻,魄力却不小。他既沾染了现代青年急于求恋的风尚,那末,此事的能否成就,他自己尽有成算,何必顿劳你越沉代谋?我们并不开什么媒妁公司啊!”

我也不禁笑道:“虽然,我记得你在历次的探案之中,已成就了不少佳偶,怎么现在反而说我?”

霍桑忽沉着脸色答道:“不错,我确实已经成全了好几个人。可是我只是为了他们本人的意志,略加助力。若说我个人的旨趣,却是和他们绝端相反的。”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面容庄重,已不见一丝笑容。我有些奇怪。

我问道:“霍桑,你的旨趣怎么样?我倒不曾听得你发表过哩。”

霍桑忽立起身来,丢了烟尾。他走到窗口,站住了静默一会。

他旋转头来冷然说道:“我觉得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一句话!”

霍桑的语气十分严冷。他的脸容忽微微变异,两顿上略觉泛白,眼光下垂,嘴唇也微微颤动。我不知他心中怅触了什么,又不知他引起了什么蕴藏的感想。我不便再说什么。室中便归于静寂。这时窗外面秋风飒飒,一阵阵落叶萧萧地拂窗而过,似向人报告秋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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