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发生在一个我还没有和霍桑分居的夏天。
正午时分,保火一般热的太阳满照在街心。那黄澄澄一片的砂石马路,给薰炙得如同烙铁一般。黄包车夫们赤着双足,在烈日中挣扎卖命。他们的足底上虽然起了厚茧,神经的感觉似乎比较地迟钝一些,但是究竟不会完全麻木。瞧他们的脚在烙铁般的路上拼命地起落交换,不敢稍稍停顿,就可以想象到他们的脚如果起换得迟些,也许就要忍不住地面上热灼的痛炙。但他们的足越换得快,他们背心上的汗珠也越见得粗大,也越容易滚泻下来!
那天我的车子停在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门前的时候,手表上已指着十一点三十四分。我走下车子来,看见了车夫那种喘息吩咐的状态,心中引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想。
接着,我摸出两个银币,向他的手中一塞,便掉头走进我们的寓所。我委实再不忍瞧见车夫的那种形状。
“什么时候机械的交通工具会普遍地替代这种不人道的人力的交通工具呢?”
这是我时常在脑子里活跃的期望。
我走进了门,去了草帽,又卸下了那件糙米色纱布的外褂。我觉得我的那件白纺绸的衬衫,背心上也被汗黏住了一块。我随即一并脱下了,叫施桂打水洗面。
我问施桂道:“霍先生回来了没有?”
施桂道:“没有。他不是和你一块儿出去的吗?”
我应道:“是的。但是我们虽然同出,并不同道。”
那天早晨我到城中心去访问我的同学。霍桑却往自新医院去看他的老友何乃时医士,顺便去瞧瞧他的落成了不久的疯人院,但他并不会说不回来午膳。此刻午时已近,我不知道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又问道:“他可有电话来?”
施桂摇头道:“也没有。”
施桂走向书桌边去,我也坐下来。霍桑每次出外,大半总说明什么时候回寓,以免进餐时彼此等待。今天他既没有预先说明,到了临膳的时候仍不见他的影踪,略略使我有些惶恐。莫非他已遇到什么意外事故,因而不能分身?施桂重新走到我的座旁,手中拿着一个浅红色的信封。
我问道:“有信吗?”
施桂道:“不是。像是一个请帖。”
我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着霍桑包朗先生字样,拆开来果真是两张粉红色的西式请帖。
那帖上印着几行金字:
国历七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假座银河路也似园举行结婚典礼
恭请观礼
王汉景 戚佩芝鞠躬
我读了那张请帖,一时记不起我和这姓王和姓戚的有什么交谊。霍桑也不会说过近日有什么朋友要结婚。那末这张请帖是谁给我们的?那寄帖的人有没有用意?
莫非因着我们俩的虚名,社会上知道的人不少,因此便有人要想向我们“打抽丰”?
或是有人幕我们的虚名,想借此机缘来和我们缔交?不,这两种理想都觉得不很近情。末后,我假定有什么人间接或直接受过我们好处,此刻追念旧谊,所以发一张请帖给我们,表示不忘。我们的经历既多,接触的人为数不少,我当然也记不得许多。
我问道:“施桂,这请帖什么时候来的?”
施桂道:“你们出去以后,约在九点半钟,有一个小僮专诚送来。”
“可曾说什么话?”
“他说:”我家小姐说的,一定要请先生们光降。‘此外没有别的话。“施桂斜着眼梢,暗暗地向我的脸上瞥了一瞥。
奇怪。请帖是一个小姐给我们的!这小姐是谁?会不会就是今天结婚的戚佩芝?
或是另有别的小姐?但是我和女子们的交际很少,更想不起有姓戚的女友。
霍桑的交识,我也大半知道。我不曾听得他新近结交过什么腻友,这一位小姐到底是谁?
这一个小小的谜团,一时也不容易猜度。我便立起身来,把帖子向书桌上一丢。
我说:“施桂,你去叫苏妈预备饭吧。快十一点三刻了,霍先生不见得回来吃午饭了。我肚子很饿,不等他哩。”
施桂答应着走出去,但他出门口时,他的眼梢似乎仍在窥察我的心思。
我又推想到霍桑所以不归的原因。莫非他就是往那结婚人家去的?或者他早知道今天也似园中的婚礼,但为了某种关系,隐瞒着我,便一个人俏悄地去?……不,不是。观礼是冠冕堂皇的事,他为什么要保密?既然要保密,请帖上为什么又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大概他所以不归,不过偶然巧合,和请帖绝对没有关系。我如果这样猜想,未免要被他说我神经过敏了。
苏妈进来报告,饭已备好。我一个人就进餐室里去大嚼。进食时寂寞无伴,我又乘间解决这请帖的疑问。这不知谁何的小姐既然特地来请我们,我们去不去呢?
霍桑是最怕无聊的应酬的;况且他此刻还没回来,两点钟就要行礼,当然来不及去了。
我呢,在这炎热的天气,实在也懒得动作。结婚的人因着恋爱热度的高升,等不到秋凉,急急在这暑期中成婚,那还有可说。我却非常非友,又何必冒着盛暑,赶到城中心去观礼?我的主意定了,把请帖问题抛开,认为无关紧要。
我正在进第二碗饭,忽闻电话机上铃声大震。大概是霍桑的回话吧,我便放了饭碗去接。不料电话中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语声急促而尖锐,似乎有什么非常的事情。
那女子问道:“你是霍桑先生?”
我含糊应道:“是。你哪里?”
“霍先生,你可能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和名誉破工夫走一趟?”
我怔了一怔:“晤,你有什么事?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伊答道:“电话中不方便,请你原谅!你如果不怕危险,肯帮助一个女子,请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已经打发汽车来接你,见面后你自然可以明白。”
我迟疑着不答。我应怎样回答呀?电话中又发出悲切恳挚的声音。
伊催促道:“霍先生,你能应许我吗?”
我默揣伊的意思,似乎事情非常急迫。霍桑既不在寓,一时又不知往那里去找,我不如权且应允了再说。
我答道,“好,我应许你。你住在哪里?姓什么?……”
伊忙道,“唉!霍先生,我很感激!我想汽车马上可以到尊寓了。请你立即动身。事情已十二分危急,别的话见面后谈吧。”
伊的语声沉寂了。喀的一声,电话也断了。我重新回到餐室门口,还没进去,忽见施桂已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他报告道:“这信要回音的。外面还有一部汽车等着。”
我接了拆开来一看,只寥寥两行,没有署名。
那信道:“霍桑包朗先生大鉴。请发些慈悲,救救一个在危险中的女子!汽车侯在门前,请你们立即命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