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接受了两次刺激,神经上兴奋起来,便也按捺不定。我本想吃完了饭走,但这时脑室中充满了一个女子求救的呼声,要吃也吃不下去。于是我慌忙走到楼上,换了一身灰色羽毛纱的学生装,头上戴一顶国产的硬胎草帽,又把手枪藏在裤袋里面,以备万一。因为我听那女子的口气,这件事似乎性命交关,不能不防。
下楼后,我向施桂说了一声,一直走出门去,果然看见一部福持牌的黑色汽车等在侧径下面。
汽车的号数是一八九九,白地黑字。车上的皮蓬下着,车中坐着一个车夫,约摸有二十多岁。他一见我走下石阶,便回身开了车门。我一步跨了上去,自己将车门关好,车便立即开驶。我回头一看,施桂还立在门前石阶上遥遥目送。
这样离奇的事迹,我生平经历的还不算多。从前在南京时,我也曾坐过一次不知去向的车子,竟被断指团人所赚,关进黑室里去。这一次大概不会再蹈覆辙吧?
这件事既是有一个女子被难,究竟是什么性质,伊的举动为什么如此诡秘,也使人不能不疑。我想问问车夫到底往哪里去,但问了如果不答,反讨没趣。无论如何,上海究不比别处。我身上既有手枪,境地我也熟悉,万一有什么意外,随地可以得警士的助力,所以我便放心不疑。
汽车驶出了爱文路,向南穿过光德路,到了静安寺路,便一直向东。我暗想汽车既往闹市中进行,决不致有什么危险,就绝不疑及被赚。我又悬揣那女子所说的危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失窃的事?不会。失窃不致于危及性命。或是有仇人寻怨,伊无法对付,所以向我们求救?但这仇人又是什么样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我一个人去,抵敌得住吗?其实此刻霍桑既不在寓中,时机又十二分急迫,势不能够耽搁延待,除了我一个人去冒一冒险,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汽车已驶进了民国路,一直向南。一路破风而行,虽当中午,倒也不觉得炎热。
等到将近尚文路时,汽车骤然停止。我正探头出去,瞧瞧到了什么所在,陡见一个装束入时的摩登女子走近车厢的前面。
那女子的年纪大约不出二十五,身材不大高,穿一件淡排色滚紫色花边的蝉冀纱颀衫,袒着一双玉臂,未袒部分和胸口微微突起的双峰,隐约地看得出伊的肌肉的丰腴。下面露出一双浅乳白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白鹿皮短统皮鞋,鞋面上还缀着一朵钻花。伊的手中拿着一只紫红皮的小手袋。伊的面貌很艳丽,一双美目,两条细眉,细鼻下面配着一张樱红的小口,白雪似的颈项上围了一条精莹圆润的珠圈,益发显得富丽娇媚。
伊这副姿态只在我的眼球上映了一映,原不过一眨眼工夫。我知道伊来迎接我了,便立起来开了车门,预备下车。可是那女子向我点了一点头,不但不让我下车,反而拽着颀衫,跨上踏板,也走进车厢中来!
局势近乎尴尬,我有些发窘,但也只得重新归座。那女子也就在我的旁座上坐下。接着伊低低地说了一声“开吧”,那汽车便继续进行。一阵激烈的香气直扑鼻观,“中人欲醉”的形容丝毫不曾夸张。我的耳朵接受一串莺啭般的语声。
这是一种新的经验,我觉得心意撩乱,很不自在!
那女子回面问道:“霍先生,你能应许我的请求。我很感谢你!”
晤,打电话的就是伊。但瞧这样打扮的一个漂亮女子,那里像有什么性命危险?
我偷眼向伊细细一瞧,伊那一双秀媚的眼波中果然含着些惊怖的意味。
我答道:“方才接电话应许你的果然是我,但我并不是霍桑。我因为你的说话非常恳切,所以权且代替他应允你。”
伊微微一怔,伊的身子似乎也退缩了些;伊把乌黑的双眸向我瞅了一瞅。这一瞅之中似乎含着“那末你是谁”的暗示。
我又说:“我是包朗,是霍桑的好朋友。有时候他逢到机密疑难的事情,我也常常帮助他。”
那女子微微笑了一笑,接口道:“唉,包先生,我也闻名好久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对于女权的保障最肯尽力。刚才你一听得一个面不相识的女子的呼救,便肯不顾危险地赶来,足见你是最热诚、最勇敢的!”
这奖誉是意外的。我虽不敢向伊平视,但觉得伊的娇媚的目光凝注在我的面部。
香气又继续地侵袭我。“浑淘淘?”是!我决不赖。原因是我和一个陌生的女性这样子接近,生平还是第一次!我的面颊上热了一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我终于找出了一个问句:“请教贵姓?”
“包先生,请原谅。我不能将姓名告诉你。”
“那末,你有怎样危险的事?”
“这不是我本身的事。我是替朋友请求的。”
“贵友是谁?”
“伊姓戚,叫佩芝。”
“不是今天下午要在也似园结婚的戚佩芝?”我突的记起了那张莫名其妙的请帖。
女子点点头:“是。包先生,你已经接到了伊的请帖?”
“是。可是我不认识伊。”
“是的。包先生,我告诉你,伊在这两个钟头中,说不定会有性命的危险。”
“晤?”
“现在只有靠你的大力,也许可以使伊转危为安。要不然,伊今天的婚礼多分是行不成的!”
我疑惑地问道:“那末,伊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
女子顿一顿,忽瞧着我道:“包先生,你能应许我守秘密吗?因为这件事还关系一个女子的名誉。不论成功或失败,你断不能告诉人家。”
我忙道:“那当然。你放心。如果有守秘密的必要,我一定不漏一个字。”
汽车继续地进行。我不曾注意进行的方向。伊又回过眼波来,瞧着我微微一笑;伊的肩部也微微地耸动了一下;伊的身子仿佛更靠近我些;伊的袒棵的玉臂紧贴在我的膀上;伊的细细的鼻息也在扇拂我的面颊。我的“不自在”的程度在加强,但我仍维持我的镇定力,伊又说:“多谢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回事的真相。伊的危险就是有人要打算谋杀伊!”
“有这事?为什么不报告警察?”
“不行。警察的能力决不能够解决这个困难。”
“先把那企图行凶的人拿住了,不行吗?”
“也不行。这件事非得请求你帮助不可!”
我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请你把内幕中的情由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