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正背窗吸着纸烟。那挟着雨丝的晓风一阵阵从窗口里飘进来,把烟雾吹得团团地打旋。我从烟雾缭绕中,瞧见他笑嘻嘻地向我说话。
“包朗,‘五鬼搬运法’的秘密,现在你已经眼见了!你这一次抛弃了笔墨,跟我回苏州来,也可算不虚此行哩。”
所谓“五鬼搬运法”是我国古旧社会中的一种传说,相信一般江湖术士、游方僧、茅士道士、算命、关亡、捉牙虫之流,有一种神秘的法术,能够凭着画符念咒,驱使什么鬼灵,无影无踪地盗取人家的财宝。所谓“樟柳人”、“铁算盘”也就是这一类的流亚。一般人都深信,只要让这人踏进门口,喝一口茶,他们的锁在箱底里的珍宝饰物就会人不知鬼不觉地不翼而飞。这种传说,文人的笔记中固然记载得不少,而渲染铺张推波助澜的,是那些所谓武侠名义的神怪小说和近年流行的连环图画。这种迷信的传说封锁着我国的无间南北的旧社会。时代尽管推移,科学尽管提倡,但是相信这荒诞无稽的传说的人还是盈千累万!
那时我和霍桑对面坐着:手中正拿了一枚牙签,在剔去我的齿缝中的面屑。
旁边坐着我们的东道主王耀林。他是吴县警署的侦探长。
我也含笑答道:“这件事确很有趣,我也早已料到,是一出作伪的把戏。至于五鬼搬运的话,我本来怀疑——”
霍桑忽接嘴道:“包朗,你到了苏州,怎么连说话也‘苏州化’起来?这种超乎物理现象的事,在科学眼光中瞧,彻头彻尾是虚伪的。没有就没有;你何必用这种滴溜圆的‘怀疑’字样?”
我经霍桑一驳,觉得这话会使王耀林难堪,我不能不辩护几句。
我丢了牙签,带笑道:“霍桑,‘怀疑’正是科学家的态度,你怎能就算我圆滑?你的话不免近于武断哩。”
王耀林似乎防我们俩会开始辩论,急忙丢了吸残的纸烟,解围似地从旁接口。
他道:“算了,你们不要说笑话。这件事总是我太缺乏科学知识,才小题大做,劳你们二位的大驾。现在你们坐一坐,我去打发人雇一只船,我们一同往天平山去散一散。”
这一番话是在吴县答察总署侦探长王耀林的办公室中谈的。那是初冬的季节,革命的战事正在尽力进行,后方的社会未免呈露些儿不安状态。苏城的裕昌钱庄上忽而出了一件窃案,失去了七万五千元钞票,情节非常奇怪。那钞票本藏在一只很坚固的铁箱中,案发以后,箱门和锁完全没有损坏,箱中的钞票不翼而飞,却换了五个白纸剪成的纸人。
苏州虽说是个文化水准较高的都市,而且有着历史性的渊源,可是它的文化还是停滞在封建的阶段,跟不上时代,地方上的风俗习惯也还是早一世纪的典型,比较我们离开前也没有多大变化。“老爷”、“少爷”、“少老爷”一派的封建称呼,只要你得脚一踏上这古老都市的土,你的耳朵就会充溢这种声浪。一般上层的所谓“爷”字辈的作风,除了极少数年轻和觉醒的以外,大半还是一贯地不顾现实地优游自得。“潇洒”、“圆活”、“多礼节”、“假谦虚”、“说风凉俏皮话”是他们的独特的态度:“赏花”、“看竹”、“饮酒”、“品若”是他们经常的风雅课题:“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又是他们传统的人生观。下层的是“懦弱”、“献媚”、“迷信”,更是要不得。说得干脆,迷信的势力简直笼罩了整个社会。
所以这件失钞票案发以后,引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这一定不是寻常的偷儿的,定是有江湖术士运用了什么“五鬼搬运法”搬去的!
侦探长王耀林担任了这件案子,竟也受了传说的迷蒙,信以为真。他慌得无所措手,便急急拍电报到上海来请霍桑帮忙。我们和王耀林本来已有好几年交谊,又因着号奇心的驱使,便赶来应约。我们在11月11日到苏州,侦查了两天,这一出假戏便完全穿破。到了13日午后,案子就轻易地结束了。所谓“五鬼”,实际上只有“一鬼”,原来是那裕昌庄的副经理彭祖荫监守自盗!他深知苏州人的迷信的沉痛,又因着近来报纸上常载着许多引人迷信的鬼怪新闻,便想利用着玩玩把戏了。
这时霍桑笑一笑,答道:“耀林兄,游山我们本是最高兴的,无奈天公不做美,昨夜里星月皎洁,今天一早忽然下起雨来,上山未免减兴。你如果有心作东,留在下一次吧。”他掏出表来瞧一瞧,又道:“我们打算今天就回上海。现在才七点三刻,趁第二班车还来得及。”
王耀林忙道:“那不行。今天才十四,无论如何,还须屈留你们一天。即使下雨不便游山,也不妨就在附近的名园去玩玩。霍先生,包先生,你们今天决不能走。”
耀林挽留我们的意思本是非常诚恳的,但我知道霍桑的脾气,说走就走,一定挽留不住。不料正在这时,霍桑还没有再度表示他的辞谢,另外发生了一件事情,竟而然地把我们留住了。
一个听差匆匆地走进办公室来,向着王耀林报告。
“外面有一个军官,一定要进来见探长,我们拦阻不住——”
听差的话还没有说完,办公室门口里早已奔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身灰布的制服,却已变成了酱油色。他的肩上横着一条武装带,左手中执着军帽,帽上除了泥迹斑驳以外,更罩着一层细细的雨珠。他的个子很高,形状非常可怖,方阔的脸消瘦而焦黑,头上短发也好久不曾修剪,颈项以下。皮肤上的积垢还没有完全洗干净,分明都是战地上辛劳奋斗的成绩。因此,若要揣度他的年纪,确乎不容易。最奇怪的,他的两只深棕色的眼睛瞪瞪地直视,似乎也和平常人不同。
一走进来,挺直了腰部,仿佛是立正行礼的样子。他那狞厉的目光先向王耀林呆视了一回,又回过来瞧霍桑和我。霍桑已坐直了身子,虽不开口,目光凝射在来客的身上,神气很紧张。我更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个人的来意是善是恶。因为我瞧见他的腰后还挂着一只手枪皮袋。王耀林也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正要开口,那来客忽抢先发问。
“谁是警官——?哦,谁是侦探长?”他的声音带些嘎,不大清楚,口音是杭州一带人。
王耀林应道:“是我。我是侦探长。你有什么见教?”
那军官突的举起两手,发口令似地大声道:“手铐呢,快把我拘起来!”
我怔一怔,也不自主地站起来。王耀林的面色忽而完全泛白,两足兀立着不动。
霍桑虽仍坐着,也丢了烟尾,挺竖了身子,现着莫名其妙的神气。办公室中立即归于沉寂。
停,王耀林反问道:“为什么事呀?”
军官说:“我已经杀了一个人。”
王耀林愣了一下,又敛容问道:“杀了谁?”
军官道:“他叫鲁柏寿,住在万安桥。”
王耀林重复他的话。“鲁柏寿?当律师的鲁柏寿?”
那军官似乎没有听得,忽挥动他的右手,屈到腰部去,从他的腰背后拔出一支手枪。我不觉吃一惊。他要自杀吗?本能驱使我奔过去,握住了他的执枪的手臂。
军官又高声说:“好!你拿去罢!这就是我打死他的凶器!”他的手一松,那手枪便落在地上。
王耀林赶忙离开座位,把枪拾起来,瞧一瞧,随手放在桌上。他神色紧张地走到军官的面前。
他又问:“你在什么时候打死他的?”
那人忽呆住了不答。
王耀林再问:“今天是11月14日。你几时杀死他的?”
军官略停一停,才答道:“昨天夜里;”
王探长道:“在什么地方?”
军官的身子似向斜侧里一晃,把左手中的军帽一丢,举起左手来抚摸他的额角。
“唉!我——我不记得了!大概在公园里吧?喂,别多说,你快把我拘起来。我站不住了。”
他的身子果真越发摇摇不定,若不是我和王耀林把他扶住,势必会倒在地上。
霍桑也起身走近来。他用手指在军官的脉息上摸一摸,又把他闭着的眼睛翻开来瞧一瞧。
说:“这个人有病呢。让他躺一下再说。”
忘耀林忙叫了两个听差进来,吩咐把这个军官扶到别一室去,小心地看守着,一面去请医生来诊察。
这是一幕出我们的意外的怪戏。杀了人到官中自首,事实上已不大多见,何况像这样子的自首,更觉使人诧异。
霍桑说:“这件事很蹊跷。”
王耀林应道:“是,我也觉得奇怪。昨夜里公园中既然出了凶案,怎么此刻还没有报告?”
我建议道:“你不妨打一个电话到公园里去问问。”
王耀林赞成了,立刻打电话到公园里去。不料那公园的管理员回答,并没有这一回事。公园的各部也绝对没有尸体发见。
我又说:“我瞧他的神经已有些错乱。行凶的所在地,他本已记忆不清。现在你不如打电话往各警区去问一下,或者有些消息。”
霍桑插口说:“慢!耀林兄,刚才他所说的那个被害人鲁柏寿,你不是也认识的吗?”
耀林说:“不,我只听得过他的姓名。他是本地人,是个留学生,也是个红律师,今年夏天本城潘家的九太爷死了,好几房子孙为了遗产打官司。鲁律师代表小房里胜了诉,红极一时。”
霍桑点点头,说:“那末眼前最简捷的办法,我们不如就到他家里去走一趟。”
王耀林似乎给提醒了,连连点着头。“不错,他家里一定有电话。我来查一查,”
他把电话簿翻并来检查。一回,他便道:“唉!果真有的。我们姑且先从电话中间问。”
在紧张的静默中,我们看王探长打电话。不一回,电话果然接通了。
王耀林问道:“你们是万安桥,鲁柏寿律师办事处?……鲁律师怎么样?……什么!在楼上卧房里?……晤……晤……当真?……好!快请他来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