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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借赀财气死孟宗魁 求子息乐杀王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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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书云小姐的父亲孟宗魁在闽省当着清苦教官,自停止科举以来,他那所得的束修已渐渐有些入不敷出。谁知堂堂的一个清室,眨眼之间宗社为墟。政体既变,所有各省的广文先生自然淘汰得干干净净。孟公经此打击,格外灰心世事。本拟挈眷回乡,又因为囊橐空虚,川资不继,不得已便侨居福建,一时间不作“首邱”之想了。无如自家虽已赋闲,至于家中用度,依旧不能减省。他那位如夫人春莺,衣饰钗环,脂香粉盝,尚不时的同老先生絮聒。孟公不得已,初则将自家平时所聚蓄的那些名人墨迹,琴剑图书,一件一件取出来售卖,聊资口。无奈私囊有限,耗用无穷,不上一两年,已是四壁萧条,家无长物,加着春莺诟谇之声终日不绝,逼着孟老先生向林家去告贷。孟老先生那里肯折这身份,后来被逼不过,默自思索,除得此策竟无别法,少不得下气低声来同林杰启齿。

诸君知道,那林杰又是个一钱如命的,始则犹迫于亲戚分上,勉强借贷了些,后来见孟老先生渐渐来得腻烦了,竟自冷嘲热讽,不但一毛不拔,而且责备孟老先生不善持家,累及亲友起来。孟老先生这一气,也就非同小可,发誓再也不上林杰的大门。林杰不识孟老先生的为人,尚恐他将来纠缠不清,公然在自家那座大厅上面两根廊柱上,用红笺写起一尺占方的大字,一边是“至亲好友,领骂不借”;一边是“前欠未清,免开尊口”。仿佛是一副对联一般。孟书云小姐是个极精细极聪明的人,知道他这尊翁写此联语的用意,背地里也不知流了许多眼泪,遂不免借着归宁为名,将自家按月的月钱积蓄起来,悄悄带给他父亲使用。遇着不足的时候,又典质些首饰,借资贴补。孟老先生虽然感激他这爱女的用心,却顾虑到林家人口繁多,万一被他们知道了,不独将我看得一钱不值,还怕连累着女儿受气,有时反劝书云小姐不可如此。转是春莺以为林家富有资财,在书云小姐这一方面定然如取如携,不难源源接济。书云小姐虽将自家所处的境遇一一告诉他,他兀自不肯相信,都还疑惑书云小姐悭吝,故意装这委屈样子来欺他老父。书云小姐也就怀着满腔冤愤,无可表白。因为怕春莺纠缠,也就轻易不敢回家走动。他父亲却也不来怪他,惟有春莺在背地里百般怨诅。

忽的有一天,春莺瞒着孟老先生,自家坐了一乘小轿子径向林家而来。也不去谒见林氏婆媳,转鬼鬼祟祟的走入书云小姐房里。书云不免吃了一吓,却又不敢怠慢,少不得殷勤接待,暗中便探问他的来意。春莺扭头扭颈的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姐你是最玲珑不过的,试猜猜我来访你何意?”书云小姐勉强笑道:“姨娘心里的事,我如何得知?还得请姨娘明白表示了罢。”春莺笑道:“你爹是古板的人,小姐是知道的。我便偶一思量出门去散散心儿,他都没命的拦着,好像我一出去便溜跑了一般。好容易昨日有几位朋友约我出城去逛逛,难得你爹竟自应允了,我心里十分喜欢。但是一件,你爹近来的境况很是不济,这是小姐知道的,简直连一件漂亮衣服都穿不上身。还是我出了一个主意,将冬季里几件皮衣命仆人们挟出去质当,才另制了一身纺绸衫裤,式样倒还时新,我穿起来给你爹看了看,他兀自高兴,笑得两只老眼睛几乎要合了缝。难得他又替我想着,说衣服倒还不差,只是手腕上没有一副金镯,毕竟不能同那一班姊妹们争胜。我也晓得小姐你那副镯子在去年被我们当了,至今还不曾有款子赎出来还你,心里很是抱歉。如今也是情非得已,你爹叫我同你斟酌,请你同你那位弟媳妇借一副镯子出来给我撑撑面子,第二天上便仍是我亲自送过来,双手交还,包不误事,不知小姐还放心不放心呢?”

书云小姐刚听得这里,不由愕了一愕,尚不曾回答,春莺忙接着冷笑道:“小姐这又何必故作疑难呢?谁家亲戚不同亲戚通融?借点首饰,我们又不至连夜逃跑了!大不过一两百块钱物事。你爹同姨娘,虽一时拮据,不见得将来就没有发迹日子。说起来叫人感叹呢,当初你爹在任上的时候,甚么金狮子、银哈你姨娘都有,只要有人说一句要借的话,我从来不曾打过一个哑声儿。不料得如今开口向人便这样烦难。”书云小姐笑道:“姨娘这话又冤屈我了,我岂敢有一毫藐视姨娘的心!只不过我那弟媳近数年来都是同我面和心不和的,我也不知道那一件事曾经得罪了他,闪得我在这家庭之间,浅也不是,深也不是。姨娘也不用生气,我便去他那里替姨娘借一副金镯,至于他答应不答应,这个却不敢预必。”春莺冷笑道:“小姐这话说得冠冕呢!肯不肯的权柄虽在他,借不借的用心还在小姐,小姐若是果肯替我出力,料想你那弟妇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怕小姐不愿意耽着干系,那可就难说了。”

春莺这几句话,分明刺入书云小姐心坎里,书云小姐真是委屈不过,也不再同他辩驳,随即站起身来,命房里侍婢们:“伺候着姨娘,我去就来。”说着径自三脚两步的走入前一进屋内。却好看见英舜华正独自坐在房里,面前放一本小说在那里瞧着。书云小姐便将春莺要借金镯的话匆匆说了一遍,猜着舜华未必肯轻易答应。却不料舜华的脾气又自与常人不同,平时虽然不满意书云小姐,此番见他来替他母家的人借贷首饰,转有意的要卖弄他首饰充足,忽地笑嘻嘻的请书云小姐坐在一旁,笑着问道:“难得嫂子的姨娘也知道向我借金镯,只是我的金镯有好几副呢,不知道他要那种式样儿,倒是请你们姨娘向这边来亲自拣选也好。”说着方嗷声喊进一个侍婢,便将这话告诉了他。侍婢去不多时,果然春莺已盈盈的走来,含笑向舜华行礼。舜华哪里有正眼看他,兀自待理不理,转忙着将自家那个首饰匣子重沉沉的向桌上一搁,启开匣盖,一件一件的取出来,堆积满案,光华灿烂,耀得春莺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心头便觉得有些跳得不住,暗想世界上竟有如此慷慨好义的人,我不信我家这小姐,竟自将他这弟媳说得十分悭吝。你想他同我并不认识,一经听见我和他借镯子使用,他毫不留难。我想除得这镯子以外,便和他再多借几件料必也是肯的。

心里正在这般盘算,早见舜华递过一副累凤攒珠的镯子在书云小姐手里。书云小姐忙接过来重又交给春莺。春莺一眼又瞧见那匣子里一支赤金耳挖,重又笑道:“这支耳挖子一发请二少奶奶借给我罢,明天一齐送还二少奶奶可使得?”舜华抬头将春莺望得一望,随即将那赤金耳挖拿出来,说:“这有甚么使不得,横竖是我们嫂子同我借的,我将来便和嫂子要,还怕靠不住么?至于这位姨娘呢,我们却是初会,只要我们嫂子做个保人,便是借去一百件也正不妨。嫂子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呢?”书云小姐只得点了点头。春莺非常得意,拿了首饰,向舜华谢了又谢,舜华早去收掳物件,也不理他。春莺见首饰到手,也再不向书云小姐房里去坐,径自上轿回家去了。

著者到此,却有一句话要向诸君交代明白:那个春莺姨娘,口口声声告诉书云小姐,都说是有几位女友约他出城游玩,因为首饰不齐,便由孟老先生分付他来,向他女儿的弟妇借贷金镯使用。这句话不独欺了书云小姐,怕连阅书诸君都一齐被他欺了。那孟老先生的为人,虽是一介寒儒,却生性是“一介不与一介不取”,第一个耿直人物,他岂肯因为纵容小妻出门游览,觍颜向人家挪借首饰去装潢门面?原来春莺这一次举动,全是他私心筹划,以借贷为名骗取人家财物。自从孟老先生卸职以后,家计虽然日就萧条,至于柴米油盐,百凡拮据,依然全行仰仗孟老先生去一一料理,稍不遂意,勃谿诟谇之声,他这闺房之中也不曾有一日安静。孟老先生被他缠障不过,也没有别法,只得躲向他那一座小书房里,捧出些《太上感应篇》以及《朱子语录》等书摊在案上,高声朗诵起来,借资排遣。

春莺暗暗发笑,见孟老先生不来理会他,他也不去理会孟老先生。好在他的女友甚多,倒有一大半是福建著名的赌棍,彼此联络起来,便成日夜的在赌局上过活。一年计算有三百六十日,他确有七百二十个半日不离赌局。大凡一个女人家酷嗜赌博,若是有人去劝诫他,他总笑着说:“彼此藉着这顽意儿消遣,没有许多输赢。”他一共不曾想到这每日酒食的开支,仆婢的赏赉,以及头家的头钱,暗中销耗,日计不足,月计有余,又有谁来替他们填补?况且有时候赢钱到手,好像是意外猎取来的一般,毫不爱惜,任情挥霍,赢得越多,用得越快;及至输得一场两场,只得质衣鬻物去偿还人家。并非他为人信实,因为凡是赌友,不怕输钱,只怕输了钱不设法给人,别人就要同他断赌。

孟老先生在任时候,入款尚多,春莺便有时赌输了,尚不致十分为难。目前是日用尚且不足,孟老先生那里还有这笔余资交给春莺浪费呢?也不是孟老先生没有这权力去阻拦他,也因为自己年事就衰,娶了这花枝一般的女娘,种种不能惬其心愿。若再遇事箝制,也防着要激而生变。所以明知道春莺溺情赌博,也只好装着痴聋,给他个不闻不见。转是春莺去赴夜局,他老人家反酣然熟睡,休养精神,再没有那般恬适。

无如春莺今年入春以来,赌运欠佳,无日不赌,却又无赌不输。不独同赌的人挂欠不少,转又向别人借了好些款子。说也奇怪,只要银子一经到手,那银子好像生了腿脚一般,便会如飞的跑向别人面前去了,想拦也拦不住,只急得春莺三尸神炸,七窍烟生。再从赌局上窥探别人对待自己神情,简直有些不高兴同自家入局模样。那些债权的人又不时的同自家罗唣,弄得春莺一个千玲百巧的人渐渐的竟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平时虽有些钗环首饰,早已典卖略尽。也亏他左思右想,想出一条好法子来,便同书云小姐商酌去借他弟妇英舜华一副金镯,一根赤金耳挖回来。他的初意,原想将这两件首饰权时质押在典铺子里,将这一笔钱拿出来偿还债务。谁知一眼看见这白花花银子,不觉又心烦技痒,暗念与其拿着还人,不如借此孤注再赌他一两场,一样将以前所输的钱一齐翻转过来,这也是意中之事。主意已定,次日便喜孜孜的捧着银子重又去赌。不到两日功夫,不但没有翻本的指望,白白的将费尽心机骗取来的首饰转又不翼而飞,不胫而走。春莺这一番的懊丧,自然不消说得。

再讲到英舜华借那两件首饰的用意,不过要叫他嫂子同那个春莺姨娘知道他富有资财,累累珍宝,并非同春莺有甚么特别感情,忽然做出这慷慨通财的举动来,既已达到我这卖弄家私的目的。仅仅隔了一夜,便穿梭价的差遣自家侍婢向书云那里催促送还镯子,并那根赤金耳挖。书云明知他姨娘春莺来借首饰决非出自他老父之意,其中定然另有作用。但是如今既已被他将这两件首饰略骗了去,也叫做无法可施。心中正自闷闷不乐,再加着舜华毫不容情,叠叠的叫人来索取,先前都用言语搪塞,乞他宽限几日。后来被逼不过,又不见春莺将那首饰送还,只得差遣自家房里用的一个仆妇,悄悄到春莺那边,将他弟妇催促的话告诉他,并恳切叮咛,如若业已用过,便交给来价带回最妙。春莺始犹百般掩饰,拿话支吾,继而因为书云小姐那边催促得太紧,他转老羞成怒,竟自出言不逊,说:“这点首饰,论理便不归还,我家小姐也不能逼取我的性命。他若是果然等待不得,便请他替我还给人,也不算过分!”仆妇们回来,遂将这番话一一的告诉书云小姐。可怜书云小姐又急又气,背地里只管淌眼抹泪,只恨自己母家境况艰难,不能替自家争气,反做出这不尴尬的事来,落人褒贬。

如此延挨,已非一日。看看将近有半个多月了,舜华本来生性暴躁,那里再容纳得下?这一天便亲自走到书云小姐房里,指着书云小姐诘问,口口声声便说他串通他的姨娘来骗取自家首饰,若是不赶紧取出来交还,便要同书云小姐势不两立。书云小姐含羞带泪剖辩了几句,舜华益发大怒,双手将书云小姐靠近窗口的妆奁举起来惯向地下,直掼得落花流水。林氏在隔房业已听见这边吵闹得利害,少不得过来询问详细。舜华哪里容得书云小姐分辩,滔滔不绝的将前日的事告诉林氏,林氏也觉得书云小姐这件事做得不合情理,又重重申斥了书云小姐几句。这时候,舜华的骂声,书云小姐的哭声,林氏的吆喝之声,直闹得沸反盈天,烟舞涨气。

恰好林耀华刚在前面书房里同林福议论着国家大事,思量将省议员的名目改换前清知县的头衔,尚在踌躇未决。耳边猛听得内室里这种声息,接连又有家人上前禀告,兀自说得不甚清楚。耀华更不怠慢,撇下林福,随即大踏步奔进来查问原故,才知道便因为前日借贷首饰的事。耀华当时便冷笑了几声,指着舜华说道:“别人家既然穷得没有首饰去装体面,谁叫你白白多事把来借给人家。你须知道这一班没体面的人,借时是一种面目,你要索还时,他便又换了一种面目。我不怪人家不好,我总怪你多事要借给他的不好。”耀华这几句话,原是冷讥热讽,分明奚落书云小姐,偏生遇见那位舜华体会不出他的意思,还只当他丈夫真个不以他借的为然,其怒愈甚,猛向耀华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也就哭着闹起来说:“你不该当着人给我没脸,你不帮着我同人家索还首饰,该你编派我的不是!”大跳大闹,直闹得三面不得开交。幸亏耀华平素最畏惧他这位夫人惯了的,除得用袖子将脸上唾沫抹了抹,却一句不敢开口,两片腮颊儿气得像个癞蛤蟆似的。忿无可泄,只说了一句:“你们也不用只管在家里胡闹。‘冤有头,债有主’,嫂子既然说是他们姨娘借的,我立刻坐轿子到我们太亲翁那边,亲自同太亲翁去坐索,横竖我们那位太亲翁他是最讲体面的人,也不至于借了你们女人家的首饰,便想图赖不成?”说完这话,立刻吆喝人去预备轿子。可怜此时书云小姐正坐在一旁饮泣,猛然听见耀华要去会他父亲,知道父亲若是晓得这件事,必然要气出别的岔枝儿来。也顾不得羞耻,随即抢至耀华身旁,一把扯着他的袖子,哭着拦道:“好二叔,你不须性急,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日,定然将这两件首饰交在弟媳手里。此刻却千万不要去同我的父亲接洽!”耀华刚受了他夫人满肚皮恶气,正是无可发泄,今见书云小姐忽的走来拦他,转急得暴跳如雷,双足乱顿。舜华见这模样,转不哭了,冷笑望着耀华说道:“你们瞧瞧他说的这风凉话儿,左一个三日,右一个三日,如今不知有许多三日了。可想他这其中情节,显见得是无私有弊了!”林氏也放下脸对着书云小姐说道:“好孩子,既不是你串通作弊,耀儿要去同你父亲接洽也是正办,你苦苦的拦着他又是何意呢?”耀华更不容分辨,使劲摔脱了书云小姐的手,真个如飞的跳出前进,乘着轿子去会孟老先生去了。

我如今且不须絮絮叙述耀华如何同孟老先生索欠,徒把来占我篇幅,料想当时定然没有好话对付这孟老先生。只表这孟老先生送过耀华出门之后,他老人家那副枯涩面皮,立时由红而紫,由紫而白,比死人临终咽气还要难看十倍。手足冰冷,一屁股坐向一张藤椅子上,只管唉声叹气。停了一会,又回过两只枯眼左右望了望,猛向一个仆婢问道:“姨太太这一会子在那里呢?”仆婢掩口笑道:“午后姨太太到方公馆姨太太那里斗牌,不是曾经告诉老爷的?这一会子老爷如何忽又忘记了,转问起我们来?”这几句话转将个孟老先生问得无言可答。顷刻痰气上壅,双睛反插,口角边涎流不止,半截身子直挫下去。仆妇们方才大惊,一时间没了主意。好在门房里使用了一个老仆,听见内里这个消息,飞也似跑进来,拥抱着孟老先生,腾出一只手向他胸口使力揉搓,只不见醒转。那个老仆益发慌促,遣了一个仆妇快去请姨太太赶紧回来。仆妇答应了,高一脚底一脚的忙着去报信给春莺。

幸喜这方公馆离自家公馆尚不甚远,眨眼之间已到了那里,早一眼瞧见春莺同着三位女眷坐在一张桌上斗牌,正斗得高兴。那个仆妇气喘嘘嘘的喊了一声,说:“姨太太不好了,老爷病势危急,请姨太太快行回公馆去罢!”这句话方才出口,早将桌上的人吃了一吓。春莺转冷笑着说道:“没的活见鬼罢,我从清早出门时候,老爷还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看书,怎么就会得病了?我知道你们这些贱人,别的本事没有,像这样雷声大雨声小的来传话是你们最擅长的本领。姐姐们不用去理会他,我们只管斗我们的牌。”说着依旧从手里发了一张牌出去,问下家可吃不吃碰不碰。还是别人委实看不过,笑对春莺说道:“姐姐到底问问你这大娘,你们老爷究竟得的是甚么症候,如今可有碍没碍?”春莺只才扭了扭头问道:“你且试说说看,我在这里听着呢。”那个仆妇正撅着嘴侍立一旁,听见这话,方才将孟老先生的情形详细告诉了一遍,只不曾提及林耀华来会孟老先生的事迹。春莺一面发牌,一面喃喃的骂道:“便依你说,老爷也不过是个气急痰涌,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到了你们嘴里,便像老爷立时要咽气一样。其实他那里就会死呢?若是果真死了,倒还干净,省得在世界上挣命,把米都被这一班老不死的吃贵了。你替我赶快滚回去,老爷如若问我,就说我一经完了牌局自然回来,叫他放心,道不得个便跟人逃走了!”一顿话真个把那仆妇说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抱头鼠窜,怏怏飞奔出去。大家见这形状,都拍手大笑,称赞春莺遇事真有决断。春莺益发得意。

谁知孟老先生这时候果然不出春莺所料,真个不会便死。那个仆妇回转以后,他老人家已甦醒过来。其时身旁那个老仆已经将遣人去接姨太太的话告诉了他。他见了仆妇,便战战的问了一声:“姨太太可曾同你一齐回来?”仆妇板着一副面孔,气得不能讲话,只剩向孟老先生摇了摇头。孟老先生也不开口,止不住簌簌老泪直流下来。老仆不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孟老先生哭着说道:“你还出去好好照应着门户,万一我死之后,还要你主持一切,姨太太他是靠不住的。我将来这副棺木,你须去同大小姐商议,能够亲家那边怜我孤苦,帮点丧葬之费,还以搬运回乡同太太合葬为是,否则便埋在这福建城外也使得。你跟随我多年,始终也不曾有点好处给你,但是我一生为人,虽然算不得毫无缺憾,然而这安分守命,不取非义之财,这是你最知道的。上天不仁,不料得使我如此结局!我书箱里还有好几本制艺,是我一生心血,你过一天替我检点出来,去送给大小姐,叫他收藏好了,侥幸遇着知音,能刊印行世,是我的造化;如果没有这指望,便留着给大小姐看看,见了这文字,像是见了他父亲一般,算是个纪念罢。”孟老先生说一句哽咽一句,说到此处,已是喘得回不过气来。可怜那个老仆除得唯唯答应,只有哭泣的分儿,衣襟上已湿透了一大片,只得依然退入他那座门房里。

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才见春莺姗姗而来。进了门,少不得要打从孟老先生书房门口经过,悄悄的伸着头向房里望一望。孟老先生省识得春莺脚步声音,勉强提着喉咙问道:“哎呀,你回来了,你且进房来,我要问你……”底下的话尚不曾说完,春莺也不理他,早一扭身子向内室走去,嘴里自言自语的说道:“白白一天累在牌局上,连解手功夫都没有,我委实涨破小肚子了,谁还有这心绪同你讲话。你若有话问我,停一会子再问不迟。”孟老先生也知在这书房里不好说甚么。回头看见身边还立着一个仆妇,孟老先生便命这仆妇扶着自家,一步一步的缓缓踅进春莺卧房里来。春莺此时刚坐在净桶上,勉强笑着问道:“听说你适才病了,不料好得转这样快。”孟老先生已经舍了那个仆妇,坐向一张椅上,猛的大声吆喝道:“我且问你,你几时曾向林家二少奶奶那里借过首饰使用?还假托我的名儿?你这贱人全然没有心肝,胆敢做出这不顾廉耻的事来辱没我!你好好直供出来,限你尽今晚快将这首饰送还人家去,万事全休,若是……”春莺听到这里,便截住孟老先生的话,冷冷的笑说道:“我的老爷,你如今是落了职的人了,你兀自使出你这浑身的威风来吓谁?我又不是犯人,供不供你便怎么样!可怜你不过做了一个芝麻大的教官罢咧,若是教你做了知县,难不成使用你那小板子去打你老婆的屁股。不敢相欺,林家二少奶奶的首饰是我借的,你老爷的大名是我盗用的,我知道没有别人唆弄这是非,定然是你那个寡妇女儿给信给你的。虽然不是我亲生养的,他毕竟在我面前抚养了他好几年,他没有别的本领,唆弄他老子同我淘气是一等名功。咳!天老爷的赏罚,是再也不会错的,他若果然有良心,天老爷也断不叫他不曾出嫁便守了寡。”春莺说这话的时候,早“苏罗”“苏罗”,向床褥底下去掏摸粗纸,揩拭了一会,倏的已立起身子,走近他梳桌旁边,自家倒了一杯清茶,用手托着,慢慢的品味,也不来理会孟老先生。

孟老先生被他这一顿数说,只气得筛糠簸米价抖,好半晌重又抖出一句,说:“你倒不用冤枉了书云,他何曾将这件事告诉过我的?今天他家二老爷亲自到我这边来索取。据他的意思,还疑惑书云同你是串通去略骗他们夫妇呢。如今长话短说都不消说得,毕竟这两件首饰是甚么模样儿,央求你先取出来给我瞧瞧,说不得要下这口气,好让我亲自送过去,替你赔个不是,也免得书云夹杂在里面受别人的气!”春莺又笑道:“首饰么,若是还在我身边,我早就送还过去了,也累不到他家二少爷亲自跑来索取。老实说,你要瞧这首饰却也不难,只须捧出二百块洋钱来,立刻到质铺里就拿到手。”孟老先生益发惊讶,说道:“怎么你借了人家首饰,转质押着钱使用了?我家近年的境况虽然艰难,道不得个便短了你的衣食,你为何质押这许多洋钱?究竟用在那一笔款项上?你又知道我一贫如洗,从何处拿出这钱来替你赎当?你如此种种妄为,不是简直要逼死我这老命!”春莺笑道:“提起衣食呢,承你的厚爱,果然养得我盛水不漏。只是我这历年的赌账,你问问良心,可曾替我弥缝过多少?我也体谅你手头不宽,也从不曾向你絮聒过,我是不得而已才想出这法子来弥缝过去。你若是明白事体的,任是他们二少爷跑来索取,你只该推聋装哑,置身局外,他们有本领,同我打一场讨债官司,我断不惧怯他。不料你这人糊涂透顶,竟自承认了不算,还巴巴的跑来审问我。既许你有这权柄来向我审问,就许你有这权柄去替我赔偿。”

孟老先生此时越听越气,一咕噜站起身子,重重的向春莺脸上一啐,说:“你这贱人,满嘴里放的甚么屁!那一家做女人的该派在外面成日成夜的狂赌,赌输了便去骗取亲戚家的首饰!这不成了一个活贼!”春莺不慌不忙,叠起两个指头在鼻梁上指着说道:“没的叫人惭愧罢!老实告诉你,我们做小老婆的,比不得你们当初的大太太,在理须替你撑持门户,除得寻取快乐,其余没有我们应该干的。你抚心自问,你有那一件事能叫我称心满意?若再拦着我不赌,岂不是要白白闷煞了我?我也不呆,世界上精强力壮的少年汉子也不知多少,我总念你毕竟是做过芝麻大教官的人,从来不曾在背地里同人家偷偷摸摸;你如今竟为着这一点些些小事同我反脸。哼哼,你有前眼,没有后眼,看我施展出手段来,拣选一个好孤老,不在白日,便在黑夜,只须买几钱砒霜立刻发送了你这条老命,好图我下半世的快活,看谁来替你伸冤。你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白糟踏了我这花枝般的人物。我提起来便恨得牙痒痒的。亏你老脸,还拿出你做老爷的身分。要做老爷压制姨太太不妨,只是谁叫你没有钱,便穷困到这个分儿呢?我这房里没有你这穷鬼站立的地步,赶快替我滚去书房里安置罢!我已是赌了一天,精神委实疲倦,却不陪你长谈了。”说着便丢过一个眼色给那仆妇,意思叫那仆妇扶着孟老先生出去。那个仆妇哪里敢违背姨太太的意旨,只得走过来,带笑带劝扯着孟老先生向外间走去。可怜孟老先生已是气得不能发话,勉强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颤巍巍的扶着仆妇,真个回转自家书房,向床上一倒,便模模糊糊有些不省人事。仆妇轻轻的替他扯近一床被盖上,放下帐子随即走了。

且说书云小姐当时看见林耀华负气去向他父亲理论,明知他父亲听见此事定然生气,素来又知道春莺不守妇职,这一番吵闹定然不免。这一夜之间,整整哭了半夜,心里委实放心他父亲不下。次日清晨起来,便略略梳洗,走过林氏这一边来禀明了,要亲自回家去走一趟。林氏笑了笑道:“你回去也好,倒是劝你们那位姨娘,好生的快将那两件首饰送过来,不然,我家那个蠢儿他是不懂人事的,一般的会重行闹到你们老太爷那里。自家好好亲戚,不要因此闹生分了,反叫我们做父母的难处。”书云小姐俯首答应了一句,那眼泪又直流下来。林氏看着,也知道他心里委屈,重又说道:“他们诬蔑你的那些话,你也不用去计较,只是我心里明白罢了。”说着便命身旁一个仆妇赶快出去,叫外边预备大少奶奶轿子。仆妇随即传了话给前进伺候大厅的管家,不多一会,轿子已经齐备,书云小姐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婢,浑身穿着素服,越显得蛾眉淡扫,体态轻盈,款款的向外走来。刚经过舜华住的那一重上房,蓦然看见阶沿下面氤氤氲氲的设着香案,两旁燃着一对大红凤烛,案上黄表堆得有二三尺高,下铺锦垫,端然立着一位星冠珠披的道士,右手捏诀,左手捧着七星宝剑,口中念念有词,不住价的叩拜。书云小姐不审何事,吓得转止住了脚步不敢前进。却好在这个当儿,舜华房里已跑出一个蓬头短婢,赶到书云小姐面前,双手拦住说道:“二少奶奶分付,今日有人替我们二少奶奶拜斗,最忌的是阴人冲犯。大少奶奶若是要出去,务须请由那边小弄里绕一转儿,不可冲犯我们二少奶奶今天清醮。”书云小姐点了点头,又悄悄用手指着说道:“这人是谁?好像面熟得很。”那个短婢笑道:“这就是玉皇阁的王道士。去年老爷害病时候,太太曾经延请他们那里许多道士来诵经,热闹了好几天。他是天天来的,所以大少奶奶觉得他面熟。”书云小姐又问道:“你们二少奶奶又不曾害病,又去请他来拜斗做甚?如何又是他一个人在这里,又不看见别的道众?”那个短婢掩着耳朵笑道:“这个我不晓得,大少奶奶休要问我。”

刚自说着,早听见舜华在房里骂起来,说:“你这小蹄子同谁在外边嚼舌头?我分付你的话,你从来不肯依我,看我会揭你的皮!”那个小婢听到这里,忙掉转身子如飞的跑入里面去了。书云小姐只得复行退入后一进里,绕出腰门,由小弄内出去上轿。好在那些轿夫全是耀华近来雇着用的,也曾抬过书云小姐回自家公馆里好几次,是以更不消问路程,上了肩便如飞而去。那个侍婢早已有人替他雇了一乘人力车,随在后面奔走。接连走了好几条街,却好这一条街上人烟稠密,十分拥挤。轿夫是不由分说,只顾横冲直撞。猛不防迎面走过一个人来,仓猝之中,低着头踉踉跄跄的向前行走,早被前面一个轿夫使劲一推,将那个人推得有好几步远。那个人发起急来,指着轿夫便骂。林公馆里轿夫又是不肯让人的,转停着脚步对骂。书云小姐早隔着玻璃窗子喊起来,说:“这不是我们家里的福子,你这般忙着到那里去?”那个人抬头一看,见是自家小姐,忙抢着走近轿子前,喘着说道:“原来小姐已回来了,巧得很,小的此刻便是赶着去请小姐的。我们老爷昨夜已经身故,我的老爹早间走入书房里,才知道老爷业已咽气多时,正哭着替老爷穿衣服。他是不能走开,所以命小的来报信给小姐。”书云小姐听见这话,立时放声痛哭。原来这福子的父亲,便是孟老先生身边那个老仆,他自己却不在孟公馆里服役,另在一个乡绅家里当着爷们,是以那些轿夫一总不认识他。此时大家都笑起来,说:“休怪休怪,不是我们这一撞,你兄弟还须白跑一趟路,亏你还破口骂着我们。”那福子也拱拱手笑道:“不知不罪。先前我还怪着大哥们跑得太快,此时倒反要求着大哥们快着跑了。”说毕跟着轿子,真个飞也似的直向孟公馆走来。

书云小姐跳下了轿,更不待侍婢搀扶,一路哀号擗捅走入书房,早见他父亲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书云小姐抱着他父亲尸骸,哭得晕绝过去。眼泪哭干,继之以血,哭得声嘶力竭。带来的那个侍婢也就含着眼泪竭力劝慰。已有仆妇们递过手巾给书云小姐擦脸,书云小姐勉强止了哀恸,耳边才隐隐的听见还有一个人坐在窗口掩面啜泣,知是他姨娘春莺。书云小姐哽咽问道:“父亲是在夜间甚么时辰归天的?临终时候可有甚么话分付下来没有?”他姨娘忙答道:“谁还知道呢?他久经独自睡在书房里,我几次劝他老人家移入我的房里宿歇,他死命的不肯答应。昨夜还好好的同我讲了一会闲话,谁也料不到他会骤然身故。如今将我一个没脚蟹抛撇下了,他也要算是狠心。”说着便故意要哭,只是没有一点眼泪,少不得用手朦着粉脸。那个老仆此时正坐在地下焚化纸锞,那扑簌簌的鼻涕眼泪一条条的都将胡须黏满了。见他小姐问到这里,哽咽着答道:“小的们罪该万死!谁说料不到老爷死呢?老爷早经将话分付小的了,等小的来告诉小姐……”那个老仆于是带哭带说,将孟老先生日前分付的那番话一一禀明书云小姐。只是碍着春莺在旁,将孟老先生所说他姨太太靠不住的话不曾提明。书云小姐听一句,哭一句,到此重又伏尸大哭。那个老仆拦着说道:“小姐,这不是你哭的时候,小姐还该想着法子,料理老爷身后大事要紧!老爷一生清苦,难道死后还让他老人家久久停尸不殓么?况且那边轿夫们还在这里听候小姐示下。小姐有甚么发落,好让他们早早回公馆去禀报一声,好在这边除得小姐那边是自家亲戚,以外姻旧朋好也很有限,也不用去布散丧条,因为这些仪节,我们这里也没有人料理。”书云小姐点头称是,便将小婢唤至身边,说:“你出去分付轿夫,叫他们先行回公馆去,顺便就将这件事告诉太太同二老爷一句,说我暂时不能回来,至少要等过老太爷首七。”侍婢答应着立刻去打发了轿夫。

林氏得着这个消息也就吃了一吓。随即将耀华唤到里面,叫他赶快到孟公馆里行礼,便在那边帮着你嫂子料理料理。耀华跺着脚喊道:“怎么这老头子竟自死了?昨天他还允许我将借的首饰赔偿过来,如今道好,没有指望了!好好,我们过一天再同他家那位姨太太讲话,好在首饰是他亲自来借的,老头子虽然死了,横竖他不曾死。至于母亲叫我去行礼,我却没有这些闲功夫;况且你的媳妇因为求子的事,正延请着道士在家拜斗,我须得陪着他,一刻也不能离开。在儿子的意见,他家出了这件事,老实给他一个不瞅不睬,还怕嫂子开口要向我家借贷?那时候不答应也不好,答应了便破钞,我们究竟亏负他家甚么?有钱也犯不着向他那里去使!”说毕也再不待他母亲开口,径自大踏步跑向前一进去了。林氏觉得他儿子说话也自有理,自家沉吟了好一会,毕竟有些舍不得书云小姐,小小年纪,遇着这样大事,叫他一个女人家如何发付?又知道孟老先生身后萧条,殡葬之资一时料难筹措。想了想,便从自家那个小匣儿里检出一叠钞票,约莫有二百多元,悄悄的放在身边,忙带了两名仆妇乘着轿子,立刻亲向孟公馆而来。

书云小姐听见外面传进来,说林府太太到了,慌忙偕着他姨娘迎接出去。一大群人簇拥着林氏进了上房,春莺便同书云小姐匍匐在地,行了大礼。林氏一手将春莺搀得起来,凄然说道:“不料亲家老爷遽然作古,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姨太太还须保重身子,不要哭泣坏了,我们亲家老爷在天之灵也放心不下。”此时书云小姐已站在一旁。林氏又向他说道:“你今天回来恰巧,适才我听见轿夫们回去说着这话,把我都吓坏了,我又知道你身子单弱,禁不起这样哀痛。论理你父亲也年近七十,少不得有这一日,只是他老人家生前的境况是我们知道的,不晓得这衣衾棺椁可曾预备好了没有?此时尸灵停在何处?我还得亲去叩拜叩拜才是道理。”春莺忙拦着说道:“业已劳动太太大驾,委实感激得很,再不敢当叩拜,太太还是请在这里坐一歇罢。”林氏说:“这个不能。”说着就命书云小姐引着道儿,一路向书房里走去。

春莺心里十分不悦。见林氏走后,也不去陪,只喃喃的向着自家仆妇说道:“又不是喜庆的事,还巴巴的赶来热闹,叫我们还是料理死人,还是周旋贵客呢?这不是讨厌得紧。”春莺刚坐在后面发话,兀自不肯出去陪客。谁知没有一刻功夫,书云小姐忽的打发着小婢进来,说是请姨太太到书房里讲话。春莺懒洋洋的答应了一句,说:“我理会得了,我知道我家这位小姐他是断不容我偷一点懒的。”春莺打发那个小婢走后,又延捱了一会,才缓移莲步,走入书房里。

原来林氏拜灵之后,便将带来的钞票双手交给书云小姐,说是权且留着为你家父亲身后一切用度,若是不够你再回来告诉我,我替你设法,只是不要叫你的小叔子夫妇知道就是了。书云小姐接过来之后,真是感激涕零,又不敢径自做主,所以特特的命小婢去请春莺出来,将这件事禀明了他。此时已见春莺到了书房,忙含着一包眼泪将钞票送过来,并叙述他婆婆一番意思。春莺拿眼睃了睃,见是五十元一张的钞票共计五张,真个出他意外,惊喜万状,提起袖子向林氏福了两福,随即变换了一副神态,叠叠连声的命人出去买点心,泡上等好茶,又分付向酒馆里定一席鱼翅饭菜;见旁边放着一架面盆,亲自拧手巾送给林氏擦脸。林氏毕竟老实,见春莺如此殷勤,十分过意不去,忙拦着仆人们说:“你们千万不用依姨太太的话,我立刻就要回去。你们这里遭着这样大丧,如何还能为我一个人费许多的事?若再如此,我便坐也不坐了。”书云小姐先前本已瞧出春莺冷淡他婆婆的神情,此番见他忽然装出这种殷勤丑态,知道便全是看的钞票分上,不由也就插口说道:“姨娘倒不用如此着忙,好在娘又不是外人,姨娘倒是拿着这钱赶快命他们替爹去置备棺木一切要紧。”春莺忍不住笑吟吟的说道:“你们小人家不知道轻重,林太太轻易又不曾到我们这里来过,若是怠慢了他老人家,叫我们心里如何过意得去!你是太太的媳妇,可以说得这话;我们将来仰仗太太的地方甚多,万一不懂人事,叫太太着恼,不怕天雷来劈我?”春莺其时嘴里虽这般说,后来见林氏决意不肯在此扰饭,也就罢了。一会儿将林氏送上了轿,自己早将那些钞票收藏起来,勉强拿出几十串钱交给那个老仆使用。哪里能够好好发送?书云小姐十分看不过去,不免说了几句。春莺早沉下脸来,说道:“你爷在日,一毫不知道积蓄银钱,他老老实实一旦伸腿去了,叫我在这里为难!你小姐只懂得说现成话儿,我岂不想在你爷身上热闹热闹?但是没有款子也叫做无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小姐若是能体贴我,难得你婆婆说过的,万一钱不够使,再同他去设法,不知你小姐的意思怎样呢?”书云小姐沉吟了一会,说:“姨娘这话,只好随后再看光景,终不成刚才收了他的钞票,此时转又回去同婆婆罗唣,也叫人看轻了我们。”春莺见书云小姐尚不曾十分拒绝,私自欢喜,便大家忙着将孟老先生装殓起来。书云小姐想起自家命运,以及他姨娘不懂人事的地方,不禁对着他老父灵位哭得死去活来。春莺在这时候,防人议论,少不得也帮在一处哭泣,只是没有眼泪,一味的干号。这就叫做“虚应故事”罢了。世界上像这样的女人尽多,却也不必单单去责备春莺。

可怜书云小姐一直等到孟老先生首七以后方才叩别灵座,回转夫家。谁知在这七天之内,耀华夫妇早已打定主意,直待书云小姐回来,同他索取首饰。书云被逼不过,隔了几天,只得重行去向春莺商议,将孟老先生生前置办的书籍古玩,还有一张没弦子的旧琴,一口拢儿检点出来赔偿该款。幸喜春莺不知爱惜这些物件,竟慨然应允。书云小姐又百般的向他弟媳舜华哀告,说自家的父亲委实没有别的私蓄,如今权且将这些质押在这里,一俟将来姨娘有钱时候,定行赎回,决不累及你们夫妇。依耀华还是不肯答应,究竟女人家心肠软些,看出他嫂子为难情状,只得劝耀华暂时允许,这重公案才算权行了结。诸君阅书到此,须知舜华并非慷慨的人物。他此番作为,尚不失为仁厚者,其中正另有缘故。

且说舜华自从嫁到林家之后,忽忽的已将近二年,却从不曾怀过身孕。论他们夫妇年纪尚轻,便迟得个一年半载不生子女也还不至于十分着急。谁知天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耀华在外边娶了玉青为妾,本来瞒得个舜华完风不透,无如阅时既久,这种消息已被舜华的母亲林氏从林家爷们嘴里打听出来,吃这一吓,真是不小;又知道他女儿性情激烈,怕告诉了他,夫妇之间必然生出别的意见。左思右想,便虑及到他女儿至今尚不曾生育,万一俄延下去,女婿耀华再借着妻子不能生育为名,一般会公然将那个玉青娶得进门,那就很是不好。如今是别无长策,第一件必得女儿早早生个一男半女,才好堵着女婿的口,所以百般的替他女儿舜华觅取求子的方法。舜华的母亲本来同城里那个灵鹫庵的尼姑,名字叫做印云的打得十分火热,自家只要有点积蓄,都把来施舍在这庵里供佛。又不时挈带印云到林公馆里拜谒他姐姐林氏,所得布施很是不少。素来知道他这庵里有一座送子观音的佛殿,常时有许多妇女进来拜佛求子。却好在这个当儿,触起他替女儿求子的心事,便暗中将这意思告诉了印云。印云满口答应,说:“只须每月送十斤菜油来,将观音座前那座长明灯点得透亮,不消过得三五个月,定然能使我们家里的小姐生一个又肥又白的小少爷。前年张道台家,去年李知府家,两位少奶奶不是都因为送我们的菜油,每人都生了孩子?太太如若不相信,我们出家人是再也不会撒谎的。”舜华的母亲听见他说得这样活灵活现,喜得甚么似的,便悄悄的告诉了舜华。舜华也十分欢喜,说:“这十斤菜油有甚么打紧?母亲快去分付他,叫他庵里按月到我这里来领钱。若是果然有了效验,过后我们还许得重重酬谢他。”他母亲笑着便去告诉印云。于是又不时的携着舜华,常常到他庵里随喜。

印云拿出浑身本领应酬他母女两人,无微不至。只是过了好些时,也不曾有点怀孕消息,计算那菜油的款项倒被他领去许多。在舜华这边,毫不介意,惟有他母亲觉得十分着急,不时的同印云罗唣。印云暗想:大凡做妇人的要想怀孕,必须他这丈夫精强力壮,或者还有点指望。至于他家那位二少爷,年纪虽轻,已经被那鸦片烟淘成一个虚弱身子,猴头缩颈,萎败不堪,料想他天一之水,定然不会涓滴归公。这位二少奶奶的母亲,他不想到这一层缘故,转来同我纠缠不已。说句老实话,二少奶奶他是个女人,我们当姑子的也是个女人,纵有替他种子之心,没有替他种子之力。这真算得个爱莫能助了。印云越想越没有主意。事有凑巧,隔了几日,恰好逢着观音圣诞的日期。这一天佛座前,香花果供,摆设得非常齐整,便有许多檀越到来拈香叩拜。不消说得,舜华的母女自然也在此处了。

且说那玉皇阁的道士王无咎,本来同印云是旧交,早已打得十分火热,凡遇着印云庵里有事,他都要过来帮着料理一切。此番一眼瞧见舜华,背地里便笑同印云说:“这林府上在我们省里固然算得是个富户,然而他家那位老太爷悭吝性成,在我们僧道身上是从来一毛不拔的。除得上次因为他家老爷有病,延请我们道众去荐了一坛清醮,到后来依旧轻易不敢近他的府门。不料你公然有这神通,竟同他家内眷联络起来,我想你多少都要得他们点布施,毕竟还是你们当姑子的好。”印云见他问到这里,蓦然触起自家心事,便也悄悄的将王道士袖子扯得一扯,低低说道:“停会子你到我卧室里来,我有话同你斟酌。”王道士会意,便点了点头,果然先到印云卧室里去等候印云。印云在外边张罗了一番,又嘱托了别的尼姑同那些内眷们在一处盘桓,自家疾便抽着身子来会王道士。两人并肩坐下,印云便从头至尾将舜华要求子息的话告诉了他,说:“这件事我很有些为难。如今想起来,还只有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王道士听了半晌,兀自用手在头上搔来搔去,说道:“且缓且缓,我不忍心欺你,我所有的那些白凤丸、降嗣丹,以及调经种子的药方儿,全是捣鬼,骗着人家钱顽笑的。如今你既没有这本领替他求子,我哪里还有求子的妙法儿,怕还不是个劳而无功?”印云红着脸笑道:“呸!谁还要你当真去替他想法子呢?你的那些真方假药,一概都不必提起。我知道你求子法儿是最灵验不过,你通记不着去年坑死了人,白白的叫我吃了十个月的苦,好容易耽惊受怕,才将那个血淋淋孩子发送了。你既有这本领对付我,何不再拿出这一份本领来对付林家二少奶奶,也叫他称心满意?”

王道士到此方才恍然大悟,不禁哈哈的笑道:“原来你是打的这样主意!但是我替你求子,是你自家愿意的;那个二少奶奶,难道放着他家二少爷不去同他养儿子,倒好看上我这道士?”印云笑道:“你这人真是糊涂!二少爷能够同他养儿子,他倒不向我这庵里来求子了。我瞧透了世界上做妇人的心理。他既然求子心切,只要能遂了他的心愿,倒也不在乎是自家丈夫不是自家丈夫。况且他的母亲曾经亲口告诉我的,二少奶奶若不生下一男半女,便恐怕二少爷外边娶的那个姨娘就要进门,所以十分着急。我们还该看菩萨面上,做一做这方便也好。”王道士笑道:“也罢也罢,凭着你这本领去同他们暗中知会好了。至于我这人是现成,我又不呆,放着这般标致女人,难道还肯推辞着不干?只是你将来倒不要吃起醋来,又怪我负了你。”印云也是一笑,狠狠的用手向王道士额角上使劲一点,说:“我成全了你这样好事,你若是负了我,菩萨也断不容你!以后好歹凭你的良心便了。”

印云说过这话,也不敢过于耽搁,旋即出了自家卧室,重行走到舜华身边,笑了一笑。舜华笑道:“好呀,有好一会不看见你影子了,又不知道鬼鬼祟祟的去干甚么,将我们一干人搁在这里老等。像你这样周旋施主,怕将来鬼都不上你这庵门。”印云见舜华发话,便趁势将舜华一扯,说:“请二少奶奶不必挑我的眼儿,借一步同你谈几句体己的话。”说着就引舜华另行到了一个净室里,推舜华坐下来,咬牙笑道:“你这好人,人家为你的事操尽了心,你还同我瞎三话四,看我背地里提你名字咒你。我如今老实告诉你罢,我有一位师兄,他是在本城玉皇阁里做着住持,他名字叫做王无咎。他也曾到你们公馆里讽过经的。他的神通广大,除拿妖捉鬼是他的家常本领,至于他求子的法儿,又多又灵。别人家提起这‘王道士’三个字,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舜华低头想了想,重又笑起来说道:“哦,这王道士不是生得眉清目秀,单论他那副面庞,长的又红又白;诵起咒语来,真个清脆好听。他年纪约莫也不过三十左右。”印云拍掌笑道:“二少奶奶的话真个一点不错。说句笑话儿,做和尚的人还有生得极萎琐不堪的,至于世界上的道士,却没有一个不是仙风道骨,仪表非凡。毕竟上八洞的神仙传下来的子孙,与寻常人不同。”印云说到此际,忽又轻轻附着舜华耳朵,不知说了些甚么,只引得个舜华粉面通红,羞晕欲绝,忍不住将个头俯到胸口,不住的格格的要笑。

话休絮烦。自是以后,印云遂替舜华同王道士做了一个“氲氲使者”。舜华也不瞒着他的丈夫,转告诉他玉皇阁仙佛最灵,求财得财,求子得子。耀华也自欢喜,隔着三天五天,都催着舜华到玉皇阁里拈香一次。说也奇怪,不曾有半年光景,舜华居然怀了身孕。王道士又替他推算流年,说是舜华本年系计都星入宫,若不将他设治禳解,怕临产时候有意外的危险。舜华听去尚不很相信,转是耀华异常着急,诚诚敬敬的去延请王道士到家替舜华拜斗,建了一场三日三夜的清醮。这便是书云小姐看见王道士在内室里设坛的事了。王道士日间固然口诵真言,殷勤“拜斗”,夜间也就留宿在林公馆里。好在耀华宠爱玉青,却好借这拜斗为名,说是理宜斋戒沐浴,夫妇分眠,他早一溜烟跑向玉青那里去了。舜华也就自然而然的不肯苦留他,兀自一心一意的去款待王道士。拜斗既毕,王道士少不得仍回他的玉皇阁。

且说林氏本来望孙心切,今既知道第二个媳妇已有喜信,欢喜得甚么似的,百般爱护着他,不肯容他受了委屈。一举一动,分付他加意小心;燕菜参汤,不时的叫人替他预备。在这几月头里,便雇着许多成衣匠人,赶制小孩子的衣履,从生下来的时候做起,一直做到十岁上的穿着,锦衾绣褓,斗丽争华。诸事忙得妥贴,眼睁睁的只等舜华分娩。舜华的母亲这一番得意更自不消说得。又悄悄的在他女儿那里取了好些银子,也替小孩子做催生衣服。书云小姐眼看这样热闹,自家常常坐在房里,想起丈夫焕华来,不免伤心落泪。有一天却被他婆婆林氏瞧出他的神情,老大不忍,忙用好言安慰他说道:“也难怪你伤心,假使我家焕华在世,想你早应该替我养了孙子了。事已如此,哭亦无益,你凡事总要看开些。我们大清律例上曾经说过的,长房无子,次房不得有子。万一耀华他们先生下孩儿,理宜先行继你为后。不过隔了一层肚皮,这名分上是迁就不得的。你是个聪明孩子,还有甚么见不到呢?”书云小姐感激他婆婆这番话,真个解释了一二分愁怀,也就匆匆忙忙帮着舜华替孩子想这一件、置那一件,还亲手绣了一方大红肚兜、一双花鞋送到舜华房里。这一天刚是黄昏时分,猛见舜华颦眉蹙额,倚在床柱上,像个忍痛模样。书云小姐吃了一惊,低低问道:“妹妹莫敢是有了分娩消息么?”舜华痛得已经不能说话,只略点了点头。书云小姐这才分付房里侍婢们赶快去给信太太,叫外边爷们一面去招呼稳婆,一面去请二少奶奶的母亲过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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