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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结新知志士论交 泄春光伧夫骂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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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姑走失之后,岂但林氏一干人放心不下,吾知读书诸君亦复悬心彼美,恨不得立刻要去寻个水落石出。明知赛姑算是书中主人,或者不至有甚么意外变故,不过迷离惝怳,也猜到定然有一个人将赛姑劫夺而去,终因为书中不曾明白发表,不免还有些将疑将信。著者岂不愿迎合诸君意旨,也想一直便叙下去,不至使诸君为这琐琐稗史苦其沉闷。无如当时事实,却实在不能随我所欲,定须另从一个人身上,才可以将赛姑的踪迹打探出来。所以我这一回书,转不能去叙赛姑,必先叙一叙这人的事迹。

这人究竟是谁呢?便是误认赛姑做女郎,心心念念想娶他回来做妻子的赵珏了。然则赵珏这时候是否已经知道赛姑被劫么?这句话却又错了,赛姑在石龙镇被劫,其时赵珏尚不曾还家,须知赵珏还家之时,业已在赛姑赴粤之后。好笑这赵珏在北京时候无心赴试,故意在文字上面闹出乱子。方钧留他在京,他又决意不肯,方氏爱他,想赘他为婿,他又极力坚辞。凡此种种,皆是赵珏锺情赛姑,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虽然一时间不能娶赛姑回来,也可以借妹子的交游,常常同玉人亲近。书外的人,未尝不暗暗笑他将男作女,用这无谓的相思。然而书中的人,他又哪里会猜到赛姑原是乔扮女郎,永无婚姻之望呢?不料事出意外,赵珏抛弃一切,原是为的赛姑,及至到了家中,他妹子方才告诉他,赛姑业已全家赴粤。你想他听见这句话,有个不灰心短气,大失所望的道理么?加之自己热心替妹子同方钧结婚,不但不能博妹子的欢心,转被他十分抢白,平白地又将人家一枚戒指撩向镪水里,烧得剩了薄薄一个金片儿;母亲湛氏爱惜女儿心重,又数说了自家无限的话,真个冤愤填膺,毫无兴趣,镇日价长吁短叹,大有书空咄咄之概。初时别人还疑惑他因为外间兵乱,因此恹恹不乐。后来才探出他的意旨,并非关心大局,依然为的是一身际遇,凡百难言。他母亲见他这种情形,规劝既无以措辞,责备又嫌其太激,也只好听其自然罢了。

驹光易驶,转眼残冬向尽,又是新年,南北纷争益形激烈。长江几个督军虽然勉作调人,出任和解,无如北方政府势不能甘,“主战”“主战”之声,闹得烟舞涨气,转将那几位议和的督军处入嫌疑地位。这时候百姓们才知道天降战祸,无从幸免,只得忍泣吞声,坐而待毙。所幸福建这一带,虽是日日风声鹤唳,一夕数惊,却喜并不曾真遇着战事,那南北的争点转移在湘鄂各地去了。方钧领着一营军队,此时刚驻扎城陵矶地方,将随大军进窥长沙,也曾寄信给赵珏,劝他当国家多事之秋,我辈男儿不可自甘家食,如故乡中没有际遇,不妨到我营里看看机会,觅个进身之阶。这却是方钧的一番盛意。无如赵珏接到这信,当时便拿给他妹子赵瑜瞧着,赵瑜看毕,笑问道:“哥哥意旨如何呢?”赵珏连忙摇首说道:“妹子你年纪轻,不知道目下南北的大势。在我看起来,两边虽然势均力敌,不见得就能谁并了谁。但是南方所标的题目,比较北方,毕竟好听些。你想若是北方政府做出来的事体,果能餍服人心,人又拿甚么名目去反对他?无如他们全是挟着一团私见,想要巩固他们的北洋团体,以至权利竞争着着进行。不瞒妹妹说,我若是以政府为然,我早经在考试时候一般的作出文字来迎合他们的意旨,不致名落孙山之外了。方钧他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带着军队来同南方对垒。我又何苦不行乎我心之所安,转帮同他去杀戮同胞呢!”

赵瑜听他这番话,不禁嫣然一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哥哥全抱的正大思想,要算得民国第一个志士呢!”赵珏正色说道:“你这话又错了。外间号称志士的,难道全是些好人不成?即以南方诸将士而论,其中也难保不薰莸杂进,良莠不齐,一般也会有争权怙宠,狗苟蝇营的人物。像这种人,南方重用他,他就做南方的走狗;北方重用他,他就做北方的爪牙,惟利是趋。问他心里更没有一毫成见,难不成你也叫我去崇拜他!”赵瑜笑道:“人家说了一句顽话,又引起满腹牢骚来了!我此时且不同你议论时事,倒是你自家也须拿出一定主意,毕竟向哪里去走走才好,终不然,老坐在家里也非长策。”赵珏叹道:“林小姐已赴广东,依我的主意,倒想向广东去走一趟。”赵瑜道:“哥哥如有意到广东去,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林小姐同我分手时候,原说一抵省城就写信寄给我,让我放心。如今遥遥的已隔了好几个月了,他连一个字也不曾到我,我心里委实放心不下。莫非他是病了,因此不能写信?不然,他断断不忍心忘记我。”赵珏笑道:“他不曾写信给你,你难道不会写信给他?”赵瑜道:“我原想写信给他呢,只是不晓得他的住址,叫我将这信向哪里去寄?哥哥能够亲自过去就好访问了。”赵珏仰头想了想,不由拍手笑道:“妹子你真是聪明一世,懞懂一时。林小姐的住址你虽然无从探问,他父亲在督军署里办事,你是知道的,你要寄信,为何不径寄给他父亲,请他转给林小姐就是了,这又有甚么难处?”赵瑜脸上一红,笑道:“这一层我在先原也想到,只是我写给林小姐的信,有多半的话不能给他父亲瞧见,心里又以为林小姐若无别的缘故,他断然没有不写信给我的道理。所以挨到今日,还眼巴巴的望他先有信来,我才覆他的信呢。”赵珏将头一扭说道:“奇呀,你们姊妹们通信,又有甚么秘密言语不能告诉人知道呢。就如你所说,你不会先向他父亲那里询问他的居址,然后再详细写信给他,有何不可?事不宜迟,你就依照我这样说法,快去将信写好。我此时也须得去覆方钧一函,好在闲着没事,停会子一齐向街上逛逛,顺便到邮局里去投递,妹妹你看可好不好?”赵瑜连连答应,真个回房写了一封信,信中并不曾说出甚么,只是问赛姑近时境况,又嗔怪他不能践当日通函之约,笑嘻嘻的拿着信来见赵珏。赵珏的信亦已封固完好,兄妹两人随即出了大门,一直向邮局行去。

其时兵信暂息,已不在戒严期内,那些街道上的铺门,各家都因为生计问题,勉强照常开张交易起来,行人往来,非常拥挤。那个邮政总局却在督署左近,赵珏同赵瑜走了好一会才到那里。赵珏命他妹子在门首少待,自家将那两封信黏足邮票,放入柜里。刚待转身出门,耳边忽然听见一阵吆喝声音,伸头一望,只见远远飞也似的来了一匹海马,马上坐着一位少年,顾盼飞扬,不住的用那鞭子拍马的屁股。那马展开四蹄,滑的更留不住缰。前后拥护着许多卫兵,震得那街石上尘土乱飞。行人奔避不迭,竟有许多人跌跌撞撞的抢入局里暂让。这个当儿,偏生有一个老妇人,伛偻着腰背,耳朵又聋,慢慢的向前行走,早被在先走的那个卫兵揸开五指,猛向那老妇人身后使劲一推,老妇人只喊得“哎呀”一声,早一个踵直跌下去。街道两旁站了好多走路的,大家指指点点的躲在一边窃窃私议,却不敢声张甚么。惟有赵珏年少负气,见这样情形,刚待发话,谁知自家背后有两个后生直嚷起来,一个便喃喃的骂道:“这野蛮时代,遇着这野蛮的人,也叫做暗无天日!”那一个并不曾答话,只气愤愤的跑过去将那老妇人扶得起来,问他可跌坏了哪里没有。正在热闹,那骑马的少年一鞭早到,耳朵里分明听见那个后生骂他野蛮,顿时露着满脸怒色,倏的将缰绳一扣,那马便立住了不走。少年向身边一个卫兵低低说了一句,那个卫兵随即走向邮局门首,去扯那骂的后生。不料那个后生也是个不怕事的,哪里肯服卫兵来拘获他,随即施展手脚,将那卫兵使劲一推,那卫兵已退得有好几步远。其余的那些卫兵更不容分说,一齐蜂涌上前,势将用武,任是你这两个后生手腕下有些本领,终究寡不敌众,被他们带拖带拽一直拥至那少年马前。

且说赵珏那时候已认出那马上的少年,原是黎督军第三个儿子,名字叫做黎焰,本来同赵珏在陆军学校里先后同学。赵珏嫌他倚着父亲势焰,脱不了纨袴习气,当初在学校里时候,彼此遇着也只虚与委蛇,今日在邮局门首见他骑马而来,特地将身子避过去,不愿同他招呼。却不料因为撞倒那个老妇,忽然的同那两个后生闹起交涉来。好些看的人都知道这是督军少爷,那两个后生不该替那老妇抱这不平,触怒了这位少爷,眼见得要吃亏苦,谁也不敢再上前劝解,只是背地里不服罢了。赵珏也知道这意思,又觉得那两个后生颇有血性,这件事我若不替他们请个情分儿,料想被那些卫兵捉获了去,断然没有好处。况且像这目前时势,以一个督军位分,轻轻陷害几个平民,也是希松平常的事,何苦白白糟蹋两条性命。想到此际,立刻排开众人,蹿至黎英面前,拱了拱手,笑说道:“黎学兄打从哪里来的,这般匆促?小弟同你倒有许久不见了。”黎英见是赵珏,慌忙跳下了马,说道:“原来是璧如哥,幸会得很!去年听说璧如哥赴京应试,不知是几时回省的?我的事多,没有工夫访你,你如何一步也不到敝署里去走走,几时我还要罚作一席东道。”赵珏笑道:“该罚该罚。”彼此寒暄了几句。这一会工夫,那黎英的气已渐渐平复了,只是笑容可掬。赵珏再一回头看那些卫兵,还同那个后生在一旁揪扭呢,故意失惊问道:“哎呀,这是为甚么,贵亲随在那里同人家生气?”黎英笑道:“老哥不必管这些闲事,小弟骑马刚打从学校回署,兵士们略略碰了那老婆子一下,与这两个杂种原没有相干,他忽的在背后骂我‘野蛮’,可想这厮们全无耳目,不把小弟放在眼里。我也没有这闲工夫同这厮们较量,我只把他带回署里,交给军事执法处去问一问。看这厮们满嘴里是广东口音,当这军情紧急之秋,难保不是南边遣他们来作侦探的。”赵珏笑道:“咳,说远了,说远了,像这样未免小题大做。学兄你是何等身分,值得同他们区区计较?他们背地里骂着你,他定然不知道你是督军的少爷,否则断然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小弟今天倒要不揣冒昧,求学兄赏给一个脸儿,放他们去罢,改一天我来做个东道,叫他们过来赔礼。”黎英笑道:“璧如究竟同他们认识不认识?若果是你的朋友,我就饶恕了他;若同你没有瓜葛,你又何苦袒护他人来欺小弟呢?”赵珏得了这句口风,没口子的答应道:“认识认识,岂但认识,同小弟叙起来,还有些戚谊。我又不疯,我难道为一个陌路的人,赶着你来恼你不成?”黎英这才一笑,遂吆喝卫兵们将那两个后生松放下来,让他们自去。因为路上不便久久耽搁,忙向赵珏拱了拱手,飞身跨上鞍鞒,一溜烟如飞去了。

这时候两旁瞧看的人已是拥得水泄不通,刚才放开一条马路,随后只听见大家一声吆喝,仿佛轰雷一般,转将赵珏吓了一跳。原来众人见赵珏做的这件事十分慷慨,不由的约齐了喊“好!”说道:“侥幸侥幸,若不是这位少爷同黎少爷认识,再没有这样人肯上前请这天大的人情。”那两个后生虽然被卫兵放下来,身上的衣衫已是揪得不成模样,面红耳赤,脸上还带着许多伤痕,忙赶至赵珏面前,深深的行了一鞠躬礼,说道:“萍水相逢,荷承错爱,也非套言可以相谢,务乞先生告诉我们名姓,好让我们逢人说项,到处游扬,以志隆情而播盛誉。”赵珏也疾忙还礼,笑道:“先生为老妇不平,兄弟为先生们不平,同此热心,何劳称谢!小弟原名赵珏,表字璧如。”又指着身旁他妹子说道:“这便是舍妹赵瑜,适才先生们的举动,甚合我这妹子的意思,先生们若不发挥,我们也是要发挥的,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也是人人同具的心理。”那两个后生格外佩服,又同赵瑜行了礼,坚问赵珏居址。赵珏遂告诉了他,转问他们名姓,他们却不开口,各人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名片,姓名居址,都详细载在上面。赵珏接过来略看了看,便拱手向两人告别,偕同赵瑜仍回旧路。先前跌倒的那个老妇,所幸伤不甚重,家属得了这样消息,少不得将他搀扶回去,不必细表。

兄妹两人回家之后,闲着没事,便重行提到今日路间的事迹,赵瑜依旧气愤愤的不服那黎英妄作威福。赵珏笑道:“今日时代,还有甚么公理可讲?他能够看我情面,不敢横行到底,也就算他好处。万一真怪我多事,连我都呵斥下来,依然将那两个后生捕捉而去,任是你不以为然,你这纤纤弱质,有甚么本领转去以卵击石?像你这样激烈,若是叫你到外边去走动走动,你还没有这个大肚皮装这些闲气呢!”赵瑜笑道:“哥哥也不要将世间人都看坏了,有黎英这样蛮横,毕竟还有那两个后生的文明。跌倒的老妇同他非亲非故,他转忙忙的去搀扶他,这等人却要算是热心公益。他这名片上既说着住在明星栈,哥哥明天何妨去会会他们。要交结朋友,还是像这样朋友可以交结得呢。但是我瞧那姓宗的为人倒还精细,像个智勇深沉的人;那个武星斋就不然了,只管一味价骂人‘野蛮’,至于那跌倒的老妇,他却不问他死活,未免卤莽有余,缜密不足。哥哥你看我这评论可还确不确呢?”赵珏笑道:“确极确极,妹子可谓观人于微了。此时却不必忙着去会他们,显见得我们有些自矜恩惠,像似索他酬报一般,转被人看得太轻,非大丈夫的举动。”两人正在闲话,忽的门房里家人持着一封请客单子匆匆的进来递给赵珏手里。赵珏看毕笑道:“我方才不愿意去访他们,他们此时转来请我们了。他约今晚在洞宾楼酒叙,内中还拟请妹子一同前往。妹子你还高兴去不去呢?”赵瑜笑道:“陌生的人,我如何可以同他们在一处吃酒?你妹子虽然假托文明,这文明的程度一时尚不能到此地步。哥哥请自便,我是不能奉陪。”赵珏点头称是,随向家人说了一句,说:“你去分付来人,今晚我准到洞宾楼便了。”家人答应出去。

赵珏一直等至日落时分,果然独自到了洞宾楼。上了楼梯,早见一间房里有人笑着招呼。赵珏见是那个武星斋,便随着走入一座房间。那姓宗的亦即笑面相迎,让赵珏在客位坐下。赵珏望了望,却好没有别的外客,随即向那姓宗的说道:“久安兄未免客气,二公光降敝地,兄弟尚未尽一分地主之谊,今日转承宠召,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动问,二公此来有何贵干?在敝地究竟还有许多时候耽搁?”宗久安笑道:“小弟因为到贵省访一亲戚,不料舍亲业已他往,是以目下暂寓明星客栈,至迟大约不过耽搁一星期之久就要仍返广东。今天不幸在路途之间横遭强暴,若非先生慨然出任排解,小弟们定然要吃那厮亏苦。像先生这样斯文的人,如何会同那厮结识,倒要请教请教。”赵珏便将自家同黎英在陆军学校里同学的话一一告诉他们,随又说道:“看是大家同学,至性情臭味却不相投。今日若非为二公解纷,弟对于此人,早已避而不面了。”武星斋大笑道:“只可惜我同久安两人,寡不敌众,若是我们手下带些人出来,不愁不活活的打杀他。”宗久安向他瞧了一眼,低低说道:“星斋仔细,所幸赵先生不是别人,否则你这些说话敢情又要闹出别的岔枝儿来。”赵珏一面应酬,一面听他们谈论,心中已暗暗明白,知道他们决非为探亲戚才到此地,口里不便说明,只是随机应变。

一会子堂倌已端整酒菜,彼此互相酬酢,约莫吃了有两三壶酒,武星斋一经酒入欢肠,早将外面皮袍脱翻,短衣窄袖,一叠连声催堂倌添酒。赵珏见他为人十分爽快,也就不拘形迹,三人一杯一杯的又吃了好些。吃到高兴的时候,三人互将黎英戟指痛骂,仿佛做了一件下酒之物。赵珏又将在北京考试用文字讥诮陆军的事,侃侃的叙述出来,宗久安只管点头称善,说:“即此一端,可见先生胸中经纬,决非北京政府里可以笼络先生的。先生还不知道小弟们也曾到过北京几次,那政途浑浊之气,真是叫人不可向迩,多住一日,便要多中一日的瘴毒。”又低低说道:“像贵省这处地方,设非此人盘踞着,空气也不至叫人如此难受。”说着便竖起一个大拇指儿给赵珏看,赵珏点头会意。两人正低着头讲话,猛不防耳畔忽然起了一种巨声,将两人吓了一跳。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星斋在那里拍得桌子价响,向宗久安吆喝道:“久安久安,你还太婆子气了,像赵先生这样为人,你还疑惑他,防备他,不将我们实话向他明白说出!”又望着赵珏大声说道:“我告诉你罢,我们两人何尝是真为访甚么亲戚而来,我们是奉着护国军命令到贵省来相机行事的。好便好,不好,你看我会将那个……”说到此处,已被宗久安一把握住他的嘴脸,放下脸色说道:“你还不仔细些,赵先生虽然不是外人,难道不防墙有风,壁有耳吗?”

他们正在此际吆喝着,那间壁几间餐室里也有好些座客,不由的就有人伸着头垫着脚向他们这边瞧着。武星斋这才忍着不敢开口,重又笑起来,说:“久安久安,我们不喊着说,难道便不许我们悄悄的说么?‘疑人者勿信,信人者勿疑’,像赵先生这样人材,我们不将他搜罗过来,也不是替护国军出力的道理。”赵珏笑道:“交浅言深,原难怪我们久兄畏首畏尾,特不知小弟心理如若以敝省督军为然,现放着他少爷这条门路,北洋军队里早已占据一席。只是小弟另有志趣,非真能知我者,也断瞧不出我的态度。”宗久安笑道:“赵兄千万勿相见怪,并非兄弟将赵兄当作外人,实在今日所处的时势,机械愈深,人心愈难测度。像兄弟们过来侦探北军举动,那北军里未尝不遍布侦探,时时刻刻的防我们党人。武星兄他是个粗卤汉子,只顾爱慕吾兄,便不防着外间窥伺。我辈性命原不足惜,万一白白带累了赵兄,叫我们心里怎生过意得去呢?承赵兄不弃,引为知己,兄弟们决不相瞒。此番赴闽,第一件是联合同志,想就近在省中举事,南洋自然有重兵接应,如果时机不顺,弟兄们还想拚着这一腔热血,与若辈同归于尽。”说着又将大拇指伸了一伸,接着说道:“目下羁延贵省已有两星期之久,尚未得有机会。天幸赵兄同我们沆瀣一气,真是非常荣幸!赵兄住在本地多年,看意中还有甚么同志,不妨介绍介绍,将来如果成事,南军自然另有酬报。未审尊意以为如何?”赵珏正色说道:“像这样重大的事,人少则无实力,人多又易露风声。兄弟在省虽有好些同志,却未敢骤然同他们提议及此。我看久兄先前那个主意,却万万不可冒昧从事,南军一方面还远在广东,远水救不得近火,岂不是事在必败。依弟之见,还须相机行事。”武星斋听见赵珏这一番侃侃的说话,非常佩服,不住的拍手打掌,连珠价喊起好来。

赵珏又向久安问道:“久兄此番义举,究竟奉的南中何人命令?久兄在南中时现居何职?不揣冒昧,愿闻其详。”宗久安笑道:“我们这位武星兄,他真是奋不顾身,不失豪杰身分。他本是我们那边陶旅长面前一位军事参赞,每月薪水有二百元之多,他却不贪此巨俸,转向旅长陈请,情愿勉为其难。陶旅长喜爱他生性梗直,便交给他五千多银子,前来运动军队,想合闽粤两省联为一气。至于兄弟呢,却无职位之可言,不过随着家兄在营里混混,遇有事故,替家兄筹划筹划。此番出发,也是家兄成全兄弟的,以为若能在外间建立殊功,将来可望在军政府里谋一保举,不至久屈下僚。”武星斋接着嚷道:“久安你说话又来欺人了!你不是在你哥子营里充当连长,难不成这连长不是你的职位?我恨你就在这些上面,说起话来都有些蝎蝎螫螫的。你且缓望下说,待我来罚你三大杯。”宗久安脸上红了红,向武星斋发话道:“吃酒也不打紧,到了你嘴里就许要编派人家不是,这连长职分有多大点儿荣耀,难不成还巴巴的来告诉赵兄。像赵兄这样人物,只是不出来干事,若是肯在我们护国军里做一番事业,将来何愁不到师长旅长的身分,那才称得起是个伟人志士呢!”

彼此又吃了好些酒,赵珏此时已被他说得心动,恨不得立刻便达到成功目的,不免有些鼻端出火,耳后生风的气概。想了一想,又问道:“令兄贵营驻扎何处,想是离敝省海岸不远?我们成事之后,大约便同令兄接洽了。”宗久安笑道:“不瞒赵兄说,家兄实无军事学识,他所以能带领一营者,因为旅长爱他的为人,有心调剂他的。大凡遇有战事,旅长都不肯放他亲临前敌。家兄也愚而安愚,落得每月去支领粮饷。兄弟性情却又不然,无功食禄,非我所甘,所以向家兄商议,运动这趟差使,可以表见表见自己才具,不至为家兄所误。家兄此时填防新塘,这新塘地方是个内地所在,轻易不出战事,离着海岸很远很远。倒是旅长驻扎虎门,一经我们得了手,打个电报给他,他那里的军队却容易前来接应。”赵珏想了一会,觉得这事不甚妥协,又不便拿话去驳回他们。却好时候已经不早,只得说了声:“我们散了罢。”说着便要会钞。武星斋哪里肯依,抢着将钞会过。赵珏便约明日在舍间小聚,说道:“本意仍请两兄在这馆里,因为耳目不便,不好畅谈,若是不嫌简亵,还是舍间较为清净些。”宗久安同武星斋连连答应,说:“准到准到。”

彼此作别后,赵珏仍然回家,便将今日叙谈情形一一告诉他妹子赵瑜。重复说道:“我的用意,原想向广东去走一趟,偏生就巧遇这两位朋友,可算是绝好机会。但他们的宗旨,想在省里做这一件秘密的事,我想督署里此时防备甚严,未易便遂他们的心愿,我听去很觉得有些寒心。”赵瑜笑道:“哥哥又来婆子气了,大凡能做事的人,必具有一种奋往直前之志,成败利钝,固然非所逆睹,便是死生也当置之度外。像哥哥都从失败上着想,天下事哪里还有成功的希望呢?哥哥若是有同志的人,便替他们号召号召;若怕走漏消息,不妨就独助他们一臂之力,将来到了南方政府里,也觉得你这人不是个庸夫俗子。你以我这话为然为不然呢?”赵珏笑道:“你本来是个巾帼英雄,这样议论,我还敢驳你的不是?多谢你这番开导,转使我陡起雄心,我就照依妹妹这话去办了。”

第二天傍晚,赵珏兄妹两人很是殷勤,预先将筵席安排妥帖。上灯以后,宗久安同武星斋一齐到来,另外还多了一个中年汉子,却是本地人口音,赵珏见了很为诧异。宗久安忙上前替那人介绍说道:“这位老哥姓詹,名亚魁,表字占梅,新近同小弟们住在明星栈房里。昨夜酒楼分手之后,却好与詹兄促膝长谈,才知道他原系行伍出身,在江南绿营里曾充当过哨长,后来因为改编新军,误遭裁汰。此番回里,本为探亲,不想已是骨肉流离,田园荒废,不得已在旅馆权为歇足。詹兄是胸有大志,殊不满意北洋系的人物,久思投效南军,惜无汲引。昨已知道小弟们踪迹,彼此倾吐肝胆,只恨相见之晚,所以特地约他过来,同赵兄见一见,将来有所举动,不至失之交臂。”赵珏方待向那人周旋,那人已笑嘻嘻的上前同赵珏握手,极道倾慕。赵珏细细瞧看这詹占梅的为人,只见他身材高大,白净面皮,年纪约莫有三十多岁,衣衫虽不十分华美,至于声容态度,却不像是风尘久困的人物。心中暗暗纳罕,因为是宗久安他们初认识的人,自己言谈之间便不肯过于大意。

一会儿酒筵齐备,赵珏推让诸人入席,自家末座相陪。大家先说了些寒暄套话,三杯酒后,遂渐渐计议到秘密行动。那詹占梅又工筹划,替他们设的方法真是计出万全,毫无遗漏,把个武星斋佩服到十二分分际,不住的扑着胸脯喊好。赵珏终有些心忐忑,只管拿着闲话支吾开去,不敢发表自己意见。詹占梅已似窥见赵珏的用心,便指天发誓,表明心迹,全是些斩头沥血的议论。大家哄饮了一会,武星斋狂态渐露,便闹着想去叫局。赵珏刚在迟疑,武星斋不禁叹气说道:“我如今也有些懊悔出来干这件没劲的事了。想我们当初在军营时候,何等快活!大军驻扎在哪里,也没有一天不去逛窑子、打茶围,便遇着没有妓院地方,那些良家妇女,谁也不寻觅几个来陪我们快活?自从悄悄的到了贵省,莫说妓院里不能乱走,甚么茶坊酒肆,我们这宗大哥都鬼鬼祟祟的,怕我露出形迹来,可不叫人闷煞气煞!”詹占梅拍手笑道:“武大哥真是快人快语,有趣极了。小弟此地熟人甚多,倒不可不助一助武大哥的豪兴。等我写几张条子,去叫几个雏儿来,多劝武大哥吃一杯酒。”说着就向阶下望了望,似乎要招呼家人们过来的意思。这个当儿赵珏早按着酒杯,陪笑站起来说道:“论理呢,小弟做着东道主人,这件事理合不待星翁要求,便该叫人过来伺候。无如小弟实有苦衷,固然平时没有相知的妓女,至于家母教训素严,从不许这些妓女阑入内室,所以星翁的命令不能遵办。好在大家都属知己,料想不至罪及小弟。”宗久安忙拦着说道:“赵兄你请坐下来,我们这武大哥他是闹着顽笑的,岂有真个勒逼主人去叫局的道理。况且我们身当军士,第一纪律是最要紧的,何能留连风月,属意闲花,他这信口狂谈,实在绝无其事。”詹占梅也接着说道:“既是赵兄庭训严厉,此举自宜作罢。来来来,我陪武大哥豁三拳,赌十大杯罢。”此时武星斋见赵珏不肯叫局,心中已是愤不可遏,再加着宗久安又说他是信口狂谈,他格外愤焰中烧,虽不肯去发作赵珏,却放下脸色,指着宗久安骂道:“你不用活见鬼罢,你几曾见我武星斋扯过谎的!在军营里的人,促几个妇人来陪酒,也是希松平常的事,难道便犯着砍头的罪不成?我请问你,我们抛却身家,舍着性命替国民出这样大力,早间上了火线,晚间有命回营没有命回营,通共都不知道。他们做百姓的,镇日价吃着美酒,嚼着大肉,外边再杀得烟舞涨气,他们是缩着头儿,管也不管。一到晚来,大家拥着一个黄脸婆子,这还不算快活么。老实说,他们一年到头的也算是快活够了,一旦遇着我们丘八太爷,便让出一夜两夜来,叫我们舒服舒服,也不能便骂我们不讲道理。你宗久安平时待朋友的劲儿,不能说你不好,只是一层,我就有些不愿意你,便是心口不能如一。背地里尽管做的是龌龊事,外面还要假装出文明样儿,想骗别人家来佩服你,崇拜你。赵大哥不要见笑,詹大哥也不用生气,我姓武的敢说一句放肆的话,大凡在军界里混饭吃的人,十个总有九个无恶不作,一善莫名。北边的弟兄们是不消说了,就是南边号称文明,也不过是故意装出这样幌子来欺欺外间耳目罢了。若是果然为国为民,第一件就不该在家里面闹得乌糟糟的,叫别的国里人收这样渔翁之利。”

武星斋越说越高兴,他也顾不得疼痛,没命的用拳头巴掌拍得那胸脯子比雷还响。詹占梅一手捧着酒杯子,只顾摇头晃脑,连珠价的喊好不迭。这时候只把个宗久安脸上气得像个瘟鸭子一般,还防他说出不尴尬的话出来,忙冷笑说道:“你这蠢奴还不曾吃多了酒,如何尽唚出这样醉话。我请问你,你几时看见我做过甚么龌龊事的?你一定赖我这文明样儿是假装着欺人呢!”武星斋听他这话,益发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他脸上说道:“你不必假惺惺了,我真个替你说出来,叫你置身无地。大家都是好弟兄,不如盖着盒子摇罢,省得叫别人听着作呕。”宗久安到此真个怒冲牛斗,喊道:“你说你说,你如若不说,你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武星斋经此一激,翻起两个白眼,恶很很的说道:“石龙镇火车站上,帮着你哥哥陶如飞掳劫人家女孩子,这又是你们当军人应该做的?打折膀子朝里弯,论理这些事迹我也不该替你宣布,但是你适才骂起我老子娘来,我就顾不得这许多了。好在赵大哥同詹大哥都不是外人,我们便讲一讲,也不会有人去出首你。”说罢又冷笑了几声,端起杯子,啯的一声整喝了一杯白酒。宗久安猛不防他会提到这话,不由通红了面皮,只得勉强笑着说道:“这是我哥哥做的事,与我又有甚么相干?”武星斋笑道:“原是不与你相干,你只不过在兵船上做了一个接亲的罢咧!好哥哥,其实我替你想起这事来,也很不值得,女孩子再标致些,叶落归根,还是你哥子受用,你也沾不着那人儿一分香泽,何苦阴谋毒计,叫人家好好的骨肉分离呢?我姓武的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叫婆娘陪着快活,你就编派我是信口狂谈,你们大家评评看,还是我姓武的信口狂谈不好呢,还是他这姓宗的实事求是的不好呢?”

赵珏见武星斋越说越刻毒,深恐宗久安面子难下,两边闹起冲突,叫我这做主人的如何是好。忙拿别的话拦着说道:“这点点小事,到了武大哥嘴里就说得这样活灵活现。大家吃杯酒罢,那些闲话讲他作甚!我此时倒有些疑惑,要请教请教武大哥哩,你既然说这姓陶的是宗大哥的阿兄,如何姓宗的阿兄反变成姓陶,可想武大哥的话有点不实不尽了。”武星斋被赵珏这一驳又急起来,拍着桌子说道:“谁说陶如飞当初不是姓宗呢!因为陶如飞脸蛋子生得好,陶旅长爱他不过,始则做旅长的兔崽子,后来便做旅长的干儿子了。姓宗的子孙,哪里会有好人呢!”武星斋是个粗卤汉子,骂到这一句话,无论何人,必然是要发作的。不料宗久安与他的情性大不相同,此时他心里固然愤不可遏,然而他却丝毫不露声色,转下了座位,装着出去更衣,背负双手,一步一步的踱至阶下,再不去理会武星斋他们说话。詹占梅也笑道:“据武大哥口气,这遇劫的女孩子,想必颜色出众呢,不然,宗大哥弟兄何肯冒此不韪,做出这样大犯营规的事出来?”武星斋笑道:“这女子其实兄弟也不曾见过,仍旧是宗久安高兴时候告诉我的,说真是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好女郎,眉目艳丽,自然是不消说得。据说单就这女郎两片耳朵而论,又白又厚,寻常有福泽的男人家也没有那样耳朵。只是一件可惜,因为他家里父母溺爱太甚,至今并不曾替他穿过眼儿,不便戴珠宝环子。好在今日文明女子也不在这些首饰上用心,任是不戴环子,也减不了他的美貌。”武星斋刚说到这里,猛从屏风背后走出一个短婢来,向赵珏附耳说了一句。赵珏随即站起身子,说是暂向内室里走一走,停刻便来奉陪。

原来他们在外间吃酒谈心,赵瑜有时候都跑在屏风背后窃听。此刻忽然听见武星斋议论的那个女郎,便全与林家赛姑丝毫无二,芳心里不由吃了一惊,更等待不及他们席散,遂遣着一个小婢将他哥子唤得进来。赵珏尚猜不到这其中缘故,一见了赵瑜,赵瑜便望他蹙着眉头说道:“你这人真是糊涂,他们适才讲的那个女郎不是同着一个人一般无二?你难不成就会想不到他?”赵珏被他一提,方才恍然大悟,说:“不错不错,林家小姐耳朵不是很大很厚,不是也不曾穿过环眼儿?我真不及妹子心细,就不曾留意,但是林小姐随着他父亲一路走的,断然不至被人家掳劫而去,世间容貌相同的人也是有的。”赵瑜急道:“话虽如此,然而却不可不防备。如今当兵官的有甚么事做不出来?况且林小姐到今日不曾寄信给我,这便是一个老大疑窦。你此时赶快入席,装着没有事的一样,无意中间问那个姓武的,这女郎姓甚么,名字叫甚么,那就不愁探不出真消息来了。”赵珏连连点头,飞也似的仍跑出来入席,道了歉仄,便有意无意的向武星斋问道:“适才武大哥讲的这件故事,委实令人听着可怪,不知武大哥还知道这女子姓名么,何妨一总说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武星斋见宗久安这时候还在天井里徐步,方才低低笑道:“这女子姓名,宗久安曾经嘱托过我的,千万不用告诉别人。我想我们弟兄们可算都是心腹,还有甚么话可以瞒得你们?我说出来,只许你们知道,在外边却不必提起,要紧要紧。我只知道那女子姓林,是一个广东候补官儿的小姐。陶大哥实在因为这女郎是个绝色,方才做出这一件事。他也明知道大家都是广东同僚,哪里有抢劫同僚女儿的道理呢?至于那女郎名字,我却不甚详细。我是个莽人,也不曾向宗久安问过。”詹占梅听时只是摇头咂舌。再看看那赵珏,忽的面目更色,几乎连“哎呀”两字都失声叫出来。幸喜座中的人却不曾留意,武星斋又只顾大酒大肉的尽吞。宗久安已缓缓踱至厅上,只见他脸上布满了霜雪,冷冷的向武星斋问道:“我们这位武大哥的议论,不知道可完结了不曾,大家吃杯酒也该散了,老在此同主人厮混,未免觉得有些不近情理。”武星斋同詹占梅齐声说道:“不错不错,时候已是不早,便请主人赐饭罢。”赵珏因为满肚皮的冤愤,也遂不同他们十分周旋。此时便有家人们端上饭来,众人胡乱吃了些,筵散走开闲坐。坐了一会,起身兴辞。赵珏送过了客,便低着头向内室里走进。

他母亲湛氏不耐夜坐,已经入寝,他便向妹子房里行去。早见他妹子珠泪纵横,支颐无语,一见了赵珏,哭着说道:“我说的话如何?果然林小姐竟遇此变,这时候还不知道他有无性命。料想他的祖母及他的母亲,只知道路遇强徒,谁料这种罪大恶极的举动,居然出自文明军长!这件事哥子你看怎样办法呢?”说罢珠泪纵横,哽咽得十分难受。赵珏忍着泪说道:“这有甚么办法,依我的主见,连夜的发一纸电报给他父亲,他自然会向那陶营长提起诉讼。唉,我只怕就使这样做去已嫌迟了,他一个女孩子家,能有多大抵抗力量,少不得已经顺从了那姓陶的。白璧微瑕,任是救得出来,我这段婚姻将来如何能达美满目的?哎呀,姓陶的你这奴才,可算葬送我半生幸福了!”赵珏越说越气,顿得那脚如雷价响。赵瑜又道:“一定说是林小姐失身匪人,那是没有的事,做妹子的可以替他担得起保证。但是既不从他们,自家性命必然难保,我不信一个千娇百媚的林小姐,老天竟如此草草结局他不成?至于哥哥说是发电报给他家里,事关重大,我们究竟不曾眼见,也未可过于草率。最好哥哥明天去访一访那姓宗的,他同陶营长既是弟兄,其中内容他必然知道详细,不比那武星斋浑头浑脑,总说得明白些。”赵珏叹道:“问武星斋也是一样,问宗久安也是一样,我料这时候那林家小姐必定同陶营长成了眷属了。你是最明白的人,万一林小姐果是不肯屈身相从,他陷在他们营里已经有好多日子了,如何宗久安他们并不提及他的死信?要晓得既然做了一个女郎,惜命则失身,全身则损命,断没有两全的道理。”赵瑜连连摇头道:“哥哥倒不可小觑了林家小姐,林小姐万一不死,将来我能保他依然是清白之躬,明天你依我这主意,去问一问姓宗的断然不错。”赵珏此时也没有别法可想,只得答应了。

这一夜,他兄妹二人为着一个赛姑,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第二天湛氏也知道这个消息,只吓得索索的抖,说:“像林小姐这般娇弱的身躯,如何禁得住强暴?定然是凶多吉少。”赵珏听见他母亲的话,益发着急,匆匆盥洗已毕,真个向明星客栈去访宗久安询问信息。刚刚走得有两条街巷,他只顾埋着头迈开大步,猛不防远远的看见一簇人靴声秃秃而来。几十名兵队,各荷着快枪,后面一个军官打扮,高高的骑在马上,解着一个犯人,尚穿的平时衣服,颈间系着一条铁索,直向督军署里而去。原来骑在马上的正是詹占梅,锁的人是武星斋,却不曾见有宗久安影子,登时吃了一吓,忙将身子向人丛里一躲。幸喜那个詹占梅并不曾看见自己。赵珏这时候哪里还敢到明星栈去呢,立即折转身躯向家里飞跑。不曾走了几步,忽的斜刺里跳出一个人来,将赵珏衣带一扯,赵珏仔细一看,知是宗久安,彼此会意,拣了一个僻净所在。赵珏问道:“你们事体怎么了?我说那姓詹的不是好人,省里像这样假装侦探破获秘密党案的也不知多少。如今武大哥果然被他捞获去了!事不宜迟,我们还须想一个法子去救他一救才好。”宗久安笑道:“赵大哥你还忙着救人呢,你的性命尚且十分危险!你不知道适才已有许多军士到府上搜查过了,我得了这样消息,所以特的到你府门外边打探打探,知道你已出门,算是幸逃罗网。我又深恐你冒冒失失再跑回家,决计迎着你而来。我们第一要筹划一个自全之策,至于姓武的性情粗忽,心术强悍,也不是个好人。我方且懊悔同他合伙,转误了大事。譬如前日初遇这姓詹的,我也留心防备,深怕落入圈套。他转独行其是,怪我多疑。这种蠢才,不是自寻死路吗!他至远便在早晚枪毙,我们也不去理他。只是你我第一件,不能再住客栈,他捉住武星斋之后,正不用逼取他的口供,我们踪迹那姓詹的还不是瞭如指掌!可想你我都在捉拿之列。我原想赶紧偷出福建,不过因为目前风声正紧,急切不能露人耳目,须得躲过几天,等他们松懈下来,然后遄返广东,再图大举。只是兄弟在贵省这边,人地生疏,除得客栈,急切寻觅不出一所地址暂避一避,难得赵大哥也牵涉到我们这一案里,少不得转要仰藉大力,谋出万全。”

赵珏此时甚是懊恼,暗想,无故的遇见这两人,转弄得我有家难奔。看这宗久安口气,姓武的遇难,他却非常趁愿,全无一点同事的情分,难不成既然做了一个党人,心术就该变得如此恶毒么。他又逼着我去寻觅避捕所在,只是哪一处地址方好呢?赵珏良久不曾开口,想了好一会,方才说道:“舍间断然回去不得了,我倒有一个友人家里可以暂住,不如同宗大哥权且向那里去躲一躲再说。”宗久安听了大喜,两人不敢再向大街上走动,只穿过几条僻巷,果然到了一处,只有小小的三户瓦屋,双扉虚掩,门外倒有两三个小孩子在那里嬉闹。赵珏向那小孩子问道:“你的母亲在屋里么?”刚问了一句,门里早走出一个少妇过来,笑问道:“原来是赵大少爷,今天怎生到这地方来走走?”赵珏向他摇了摇头,一手便将宗久安扯入屋里,彼此坐下来。赵珏先向那妇人说道:“我有句不近情理的话想同你商议,不知道你还允许不允许?”那妇人笑道:“哎呀,一切承大少爷的情,在京里替他父亲谋了事,还巴巴的捎带家信回来。穷人家也没有酬报大少爷的去处,大少爷有甚么事只管分付,断断不敢违拗的。”赵珏方才说道:“因为我这朋友想在府上暂住几日,你可将左首这一个房间收拾收拾,我还要在此陪一陪他。至于房金随后当加倍奉送。”那妇人笑道:“这算甚么呢,但是房屋窄狭,又不洁净,累大少爷同这位先生在此受了委屈,心里实在不安。”赵珏道:“你也不必同我们客气,你这房屋不好也是实话,但是我们是愿意来的,便受些委屈也不怪你。”那妇人听见这话方才笑了一笑,当真收拾屋子去了。

此处宗久安方才向赵珏询问这妇人名姓。赵珏笑道:“他丈夫姓郝,名字叫做郝龙,去年曾同我一路到京城去的,他在京城里有了事干,托我代他带过家信。论理那时候我便差遣一名家人,原可以将那信函交给他。我偏生因为闲着无事,特地亲自送得过来,不料转因此认识这一处地址,做我们今日避难之所。这地方你尽管放心,任是他们再会寻获,也寻获不到这没有人烟的所在。”

这一天赵珏虽然同宗久安住在郝龙家里,心里总放不下自家今日早间的事,一直挨到夜深人静,方才悄悄偷向自己家里走得一走。湛氏一见了赵珏的面,便埋怨他“为甚在外间交结匪人,几乎闹出大乱子来。万一当时你竟被他们营里擒获而去,叫我如何是好?”赵珏笑道:“母亲放心,儿子虽然误同那些人来往,却是没有谋叛实迹,道不得督署里便将我当做奸细看待。但是既已涉入这重嫌疑,如今世界上,哪里还有皂白?儿子也断不能再安居本省。今早得着这样消息,权在郝龙家里暂避。此番回家拟禀明母亲,儿子想随那个姓宗的到广东去走一走,若是广东有机会可图,儿子也想替国民出一出力,终不能便老死牖下一世不成。至于母亲说姓宗的那些人便是匪类,这话未免觉得同北京政府里一样口气。他们南北两家既处于对峙地步,自然你说我是‘谋乱’,我也说你是‘造反’,总看彼此势力如何。势力雄伟的便可以占着优胜。”说着又向赵瑜笑道:“妹妹看我这话讲的还是不是?”赵瑜也笑道:“话虽如此,然而我们毕竟在北边势力之下,哥子不曾看见今日早间营里那些人的声势呢,若不是我折辨得明白,几乎将我也捕捉而去。哥子既然定了主意往赴广东,事不宜迟,省里不宜再行耽搁。可想这时候他们还是侦骑四出,拟得着哥子去邀功呢。”赵珏点头说道:“妹妹所论正合愚意。我的行李此刻便着人同我送至郝龙那里,一得了机会,便行就道,不再回家替母亲辞行了。”说完便喊过一个家人,匆匆的将自家行李收拾齐整。赵珏别了湛氏同赵瑜,仍然同宗久安住在一处。

郝龙的妇人倒也十分殷勤,送茶送水忙个不住。其时已交三鼓,赵珏催郝龙的妇人去睡,自家便同宗久安抵足而眠。彼此都有心事的人,刚合上眼,重又惊醒,翻来覆去只是不能睡熟。赵珏一咕噜翻身坐起,重行将案上短灯剔得明亮,摇摇宗久安说道:“大家睡不沉着,不如坐起来谈谈,消遣长夜罢。”宗久安也是唉声叹气,勉强和衣而坐,向赵珏说道:“我们是奉着命令来此干事,今遭此祸,死而无怨。惟无辜的累及赵兄,心里十分抱歉,此番回粤,万一晤及家兄,当思图报。”赵珏听见宗久安提及他哥子的话,不禁又触起赛姑陷身虎窟,借此趁便问道:“说起来,令兄掌握兵权,可想是极文明的了。前天据武星斋口气,未免有些诬蔑令兄,我听着很有些替令兄不平。”宗久安此刻沉吟了半晌,重行仰着头向赵珏说道:“论理家兄这件勾当,很有损军人名誉,本不当替他逢人传说。但是赵大哥又非他人可比,如今可算是一家的人了,便将这事情形告诉了你,料想也不妨事。其实家兄为人,不过年少气浮,遇事有些随心所欲,身边若得一二个正人君子辅着他,未尝不可以勉循正轨。无如他面前有位书记姓嵇,表字夷白,那人最工心计,凡事都是他怂恿家兄任性去干,石龙镇装做盗匪,劫出林家这位小姐,全是他的主张。最可笑的,家兄虽然将这小姐劫来,仍是徒有虚名,毫无实惠。论他此时心理,未尝不悔自家做事卤莽哩。”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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