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墙高耸、风景如画,人口超过20万的中国内陆城市里住着一位风流倜傥、年方四十的绅士。
他虽是前朝官僚的子嗣,但并非满族后裔,而且在美国和英国接受了教育。1911年夏天,他心怀壮志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希望能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推翻颟顸腐朽的清政权,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政府;并将祖国从中世纪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建设成为一个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伟大国家。
因为有这样的壮志与希望,我的这位中国朋友必然是一位革命者。1911年10月,当他恰好21岁的时候,武昌起义引发全国革命的消息令他激动不已。1912年2月,这场革命运动以皇帝退位而达到了高潮,原来晨星一般的希望与初升朝阳一般的成就比较起来不免显得太过苍白了。
武昌起义之后又过去了19年,我的这位中国朋友也已步入中年。每一年里,他都心怀对自己祖国的一个又一个希望,但又不得不接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失望。
如今当他年届不惑,回顾起这19年来的动荡、历险、个人财产的损失以及国家日益的贫困,他用苦涩的口吻描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许多革命同仁,其中有些依靠在他看来可耻的外国特权的保障而渐渐变成巨富,还有一些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与利益,而无休止地扮演着政治变节者的角色。当他谈论这些人的时候,嘴唇不禁轻蔑地撇了起来。
在过去的19年中,无论是对他的家庭、人身还是财产而言,这位中国绅士从没有获得过真正的安全感。他生活的城市无数次地被围困、被攻占,每当“城头变幻大王旗”,他也就无数次地被传唤到前些年还是苦力、现如今已经成为“将军”们的面前,并被敲诈勒索去一些财产以换取安全。
他生活的城市曾经数次被穷苦的士兵们劫掠,有一次甚至将近三分之一的城池焚毁了。一天夜里他居住的院落被一伙“革命的武装”洗劫了,他目睹了祖辈们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被一双双沾满鲜血的手抢掠而去。在过去的九年里,他唯一的儿子寄宿在异国他乡的学校;而每当强盗般的军队从远处一接近城墙,他的妻子和女儿们就不得不一次次地被送到距离最近的外国租界以避免受辱的危险。
这位先生19年来经历的种种磨难对于中国人来说,简直毫无例外可言。在当下的中国,数以百万计的人在而立之年,却没有任何机会能够改善他们自己或者至亲家人的生存境遇,几乎整个的社会生活都深深地陷入动荡不安之中。过去的19年除了短暂的和平时期之外,动荡与不安的境况在这个占地球陆地面积八分之一的国家里一直持续着;而占整个人类近四分之一的人口就生活在这种乱世之中。
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关注着中国革命这个漫长而巨大的痛苦过程,有时因为兴趣,有时带着同情,更多的时候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过对中国的真正理解。
1911年,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曾向中国革命致敬;从1914到1918年末这些国家大多忙于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战争;自1918年以来,它们在致力于疗愈自己的创伤、恢复重建,以及为了确保各自在各条战线上的安全与优势而斗争。
迄今为止,20世纪最重大的事件是世界大战。俄国革命无疑是可以与其比肩,具有世界意义的大事。所谓中国革命在重要性上则是紧随二者之后,但它还没有达到经典悲剧第三幕时按惯例会发生的高潮,因此也没有人敢于冒险地预言,什么时候它才能够达到第五幕结束前大幕徐徐降落时的平静。
确实如此,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时不时地会被中国的重重困境所打动,并且开始寻找一些诸如发放饥荒救济基金的办法来减轻老百姓的苦难。在这骚乱而多灾多难的19年中,许多团体热火朝天地尝试着向中国人介绍现代教育、现代医学、现代公共卫生方法。许多教派的传教士一直坚持试图向中国人灌输异域的信仰,并且从各方面已经形成了来自美国和欧洲机器文明的压力。
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另有企图,无论是切中要害还是于事无补,中国的境况在这些外来的干预和调停下,还是一年接着一年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国家没有实实在在的复兴建设,人民也没有获得任何福利。只有压迫和饥荒、勒索和屠杀、沦落和虐待,只有一个长长的不平等清单,如同令人怜恤的济济草民在整个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所经历的一样。
造成这种持续不断、让人无法忍受之混乱的原因有很多;这种情况长期无法得到改善的原因,通过比较的方式来陈述可能更便于大家理解。
这块被称为中国的辽阔大陆有远比美国陆地更大的面积,但为了便于比较,我们设想两个国家的规模大体相当。然后想象一下蒙古的浩瀚沙漠就如同加拿大西部的大部分地区都被黄沙覆盖;想象一下西藏屏障一般矗立的群山就如同加利福尼亚漫长的太平洋海岸线;想象一下中国与缅甸和法属印度支那边境的情形就如同沿着美国南部边界由山峦和丛林组成的蛮荒之地一样。
然后,再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个圈起来的所谓“美国”却只有七千英里的铁路,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里程不长、除了两轮马车之外什么都不能通行的公路,即使这样的公路大部分也被一股股流动盗匪频繁地骚扰和威胁。
挤在这个想象出来的“美国”当中,那些可耕作地区的密集人口大致在四亿到四亿八千万之间。他们之中或许有90%的人口都是文盲,口中说着南腔北调的各种方言,头脑中则是根深蒂固的因愚昧而导致的迷信,他们口袋里的钱如果用美国货币来衡量,则每人每月平均不会超过五美元。
假如这个想象出来的“美国”真的存在,只有空想家、傻子或者骗子才会断言它会在未来短短的几年中联合起来,也只有空想家、傻子或者骗子这样一些人才会把它称为“共和国”。
现在再来设想一下这个想象出来的“美国”拥有一支大约由250万社会底层的青壮年组成的愚昧武装,他们中的任何一支队伍都会为了任何派系或者任何理由而听从任何指挥官的命令去卖命打仗,只要这个长官无论是通过引诱还是通过诈骗可以筹集到足够的金钱给他们提供食品和衣服,并且时不时地给他们几块银圆。
这些军事长官掌握着自己控制的地盘上老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让我们将触角伸向这些愚昧但诡计多端、贪得无厌、野心勃勃、寡廉鲜耻的指挥官,从社会的深处对这些指挥官中的大多数进行剖析。再想象一下那些手无寸铁的无助百姓,他们被逆来顺受的观点所恐吓,忍受着种种横征暴敛、苛捐杂税,还得忍受那些腐败或怯懦的地方行政官吏。
为了使这张虚构的“美国”图景更贴近今天中国的实际,你还必须想象一下将近十分之一的人口长久地生活在适当的营养线以下;必须再想象一下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每年旱灾和洪涝灾害波及的广袤区域里,数百万人口不得不杀戮、食用所有活着的牲畜甚至是狗,而现在维持生命则主要靠吃树叶、树皮和草根。
然后,让我们再想象一下,它的首都南京就如同美国的华盛顿,它的长江就如同美国的波托马克河,有一群男人正试图统治这块辽阔无垠的苦难之地。想象一下,这个政府不断地被迫发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以维持一种岌岌可危的不稳定生存状态。想象一下,这个政府大约二十分之十九的财政收入都被用于军事目的和偿还外国银行的利息。
在美国和欧洲,人们最近经常会听到一个越来越不耐烦的问题,“为什么中国不能安定下来?”
但是,我们在上边虚构出来的这个“美国”会安定下来吗?我们能想象一个债务负担沉重、总是处于被动防御状态的“华盛顿政府”能够给如此辽阔、如此骚乱的国家带来和平和稳定、秩序和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