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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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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一

曾几何时我意气风发谱写诗篇;

而今动笔必是泪水、叹息和愁苦腔调。

看哪,哀泣的缪斯如何命我书写,

挽歌用真诚泪水湿透我的脸庞。

没有恐惧能够使她们屈服,

以致我踏上前路却无伙伴;

她们从前是我青春年少时的荣耀,

如今安慰我愁苦的老年。

年纪陡增,疾病催人老,

无情烦恼添岁月;

未知天命头已白,肌肤松弛垂无力,

挂与身架共颤巍:我已油尽灯枯了。

死亡若降临,不会在甜蜜的岁月,

死亡被呼唤,在人想要结束痛苦时。

欢迎啊,我的喊声他没有听见;

残忍啊,他怎不立刻合上我的泪眼。

当初幸运女神眷顾我的时候——

对转瞬即逝的欢愉心存依赖是多么错误——

片刻这样的苦难,就足以压弯我的头颅。

她既已变换,那副云遮雾绕的骗人嘴脸,

我受诅咒的生命,便在漫长和不情愿的日子里,苟延残喘。

啊,为什么,我的朋友们,

为什么你们常常夸耀我的福气?

要知道现在跌倒的这个人,

步履何等蹒跚。

文 一

当在我独自静思,用笔记下这篇含泪的哀诉之时,我的头顶上方似乎站着一位女子。 (1) 她的容貌让我充满敬畏;她目光炯炯,穿透一切,超过任何凡人的眼神;她肤色鲜亮,活力四射,然而她衣着古老,以致没有人会认为她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很难说她有多高,因为在一个时候她的形体与常人无异,在另一个时候她头上的王冠与天相接;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穿透苍穹,不再为人所见。她身上的衣裳是用一种非常纤细、不会朽坏的丝线织成的,手艺精巧;她后来告诉我这是她亲手织的。由于年代久远,她的衣裳蒙上了一层黑色,就像一尊在庙堂里被烟熏黑的祖先雕像。衣裳的下滚边绣着希腊字母π,上滚边绣着θ, (2) 两个字母中间又有许多标记,就好像一张梯子,可以从最下面的字母一直爬到最上面的字母。但是,有人粗暴地撕裂了这件衣裳,并扯走他们能够拿到的碎片。她右手拿着一本书,左手握着一柄权杖。

她看到掌管诗歌的缪斯站在我的床边,帮我搜刮词藻用于哀诉,她起先一怔,随后两眼冒着怒火并大声呵斥道:“谁让这些矫揉造作的荡妇进来缠着这位病人?她们不仅没有良药治愈他的痛苦,而且用她们甜蜜的毒药加重他的病情。她们用不育的激情荆棘窒息了理性果实的丰收。她们使人的心灵习惯于他的病痛而不是帮助他痊愈。如果你们的诱惑仅仅在于使一个无学识的人心烦意乱,就像他们平常所为,我还不至于如此严厉——毕竟这不会妨碍我们 (3) 的任务或者对我们造成伤害——但你们扰乱了这位受爱利亚学派和学园派思想滋养的人,我就要严肃对待了! (4) 滚出去,你们这些诱骗人们径直走向毁灭的塞壬女妖(sirens)! (5) 把他留给我的缪斯照顾直至恢复健康!”经过这番训斥,这些缪斯女神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脸上的红晕承认了自己的羞愧,黯然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我由于泪眼蒙眬,无法认清这个具有发号施令权威的女子是谁,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说不出话,不敢抬起眼睛;我只好继续默默地等待,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她靠了过来,挨着我的床沿坐下。她看着我那因哭泣而疲惫、因悲痛而沮丧的脸,用下面的诗句为我心灵上的混乱悲叹道:

诗 二

啊!那些淹没他的海浪是何等的凶险!

他的心灵变得全然呆滞,原有的光芒统统消逝,

走入了完全的黑暗,而毒药般的烦恼

被世俗的狂风吹胀,

滋长以至无法衡量。

这个人

曾惯于在开阔的苍穹下,自由徜徉在

那些通往九天的道路上;曾惯于凝望

瑰红阳光,还有星座环绕的清冷新月,

也凝望每一颗在漂泊道路上行进的星星,

旋转着行经它们的轨道——所有这些,

他通过数字和规律来掌握和约束。 (6)

此外,他探寻并认识众多原因,

为什么飓风咆哮着掀起了海上的狂涛?

什么气息旋转了恒星 (7) 的天穹?

为什么太阳从鲜红的东方升起,

而在西方的波浪中沉没?

是什么温暖了春天沉寂的时光,

让大地生机盎然,开满鲜花玫瑰?

当一年中充满了熟透的葡萄,

谁造就了金秋硕果累累?

他探寻并揭露自然所有隐密的原因。

而今,他僵卧着,

心灵的光芒日渐黯淡,

套在脖子上的沉重锁链让他低头躬身,

在忧虑的重累下,他眼露沮丧,低垂下看,

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呆滞坚硬的尘世。

文 二

“但是,”她说,“现在是时候治疗而非抱怨了。”于是,她热切地注视着我,又说:“你真的是那个我用乳汁哺育,用粮食喂养而长大成人的孩子吗?我难道没有给你提供那些能让你现在保持坚定和安全的武器吗,假如你还没有丢弃它们的话?你还认得我吗?为什么不说话呢?你的沉默是由于羞涩还是茫然?我倒情愿认为你感到羞涩,但是我能看出你是何等的茫然。”注意到我不仅是沉默,而且是目瞪口呆,她温柔地把手放到我的胸前,细声说道:“他不是真的生命垂危,只是受到了折磨而消沉怠倦,迷惑的心灵通常都会出现这种病症。他只是暂时忘记了真正的自我。他很快就会康复——他会的,毕竟他以前认识我——为此,让我稍后再除去遮蔽了他双眼的俗世迷雾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捏起一角自己的衣衫为我擦拭泪流不止的双眼。

诗 三

于是,黑暗驱散,幽冥离我而去;

我的眼神又变得坚定。

此前,好比北风持续带来的暴风雨,

天空乌云密布,不见天日,

在星光出现之前,

漆黑的夜幕降临,有如洪水笼罩整个世界;

此后,就像从色雷斯的(thracian)洞穴 (8) 吹出北风,

席卷夜幕,让白昼重光,

由此而来的闪耀阳光

顷刻晃曜我惊奇的双眼。

文 三

就这样,笼罩在我心头的愁云惨雾被一扫而空,我畅饮皎洁的灵光,恢复了足够的气力,辨认出这位医生的脸。我安宁清晰地看着她,认出了这位哺育我成长的保姆——哲学女神,并且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常去她家造访。我不禁问道:“您怎么来了,一切美德的女王啊,您为何要离开天上高贵的宝座,降临这片蛮荒之地,来到我被放逐的地方?我是一个受到诬告的人,为什么您也要和我一起站在审判席上?”“我怎么能遗弃你呢?我的学生。”她答道,“我怎能不分担你的辛劳,帮助你背负重担?你之所以承受重负,乃是因为我的名字被人厌弃。哲学如果让一个无辜的人孤独地在路上踯躅,这肯定是不公正的。难道我会害怕自己被控告;会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因恐惧而战栗吗!智慧在一个道德败坏的社会里遭受攻击,并陷于危险境地,你认为这是第一次吗?很久以前,早在我的学生柏拉图出生之前,我不也经常地要与傲慢和无知作奋力的搏斗吗?他在世的时候,当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坚持自己的信念却赢得殉难者之死作为回报时,陪在苏格拉底身边的不正是我吗?当柏拉图也随之而去,伊壁鸠鲁、斯多亚等等学派一拥而上,各尽所能地争夺他的遗产,他们抓住了我而不顾我的抗议和挣扎,好像我是战利品的一部分,他们还撕裂我亲手编织的衣裳,抢走扯下来的碎片,却以为占有了我的全部。因为他们看似穿着我衣裳的某些碎片,所以其中某些人被错认为我的仆人,而且受到了无知民众由于迷惑而带来的折磨。即使你不知道被雅典放逐的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饮毒而死的苏格拉底,或者受尽折磨的芝诺(zeno)这些发生在国外的事情,你肯定能够想到卡尼乌斯(canius)、塞涅卡(seneca)、索兰纳斯(soranus),他们的遭遇既离你不远,也不是秘密。 (9) 他们死亡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他们踏着我的道路成长起来,他们的行为和追求与那些缺乏德性的人比起来彻底的不同。这也就难怪我们要在今生的海洋上与身边的狂风暴雨艰苦搏斗,因为我们注定要惹怒那些奸邪之徒。虽然他们势力强大,我们依然应该用藐视来回敬,因为他们缺乏领导,他们只不过被疯狂和无知所驱使,忽东忽西,一片混乱。要是他们把目标对准了我们,向我们步步进逼,乃至压迫太甚,那么智慧——我们的统帅——将把她的军队撤回大本营。就让我们的敌人忙于翻找那些无用的辎重吧。而此时,我们完全避开了他们愚蠢的暴乱带来的伤害,站在高处俯视并嘲笑他们,因为他们只能俘获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愚蠢和狂暴是无法逾越保护着我们的城墙的。

诗 四

凡把自傲的宿命置于脚下碾碎的,

必能在自己安排妥帖的生活中安宁;

凡能直面命运带来的祸福的,

必能坚持高昂未曾屈服的头颅;

从海底深处汹涌而来的翻腾暗流,

汪洋大海的暴怒和四面八方的威胁,

不能使他烦忧;

从熔岩深处时常喷薄而出的岩浆,

维苏威火山 (10) 广撒四周的黑烟怒火,

不能使他心乱;

从天而降、划破天际的闪耀霹雳,

被雷劈而在面前轰然崩倒的宝塔,

不能使他变色。

这些可怜的人们为什么如此麻木,

震慑于暴君那没有真正力量的愤怒?

抛弃希望和恐惧吧,

这种愤怒是虚弱无力、手无寸铁的;

那些怀揣恐惧和欲望而颤抖不安的,

内心必定躁动不安而完全不能自持,

他们丢弃盾牌,离开岗位,

将自己拴在锁链上任由他人牵引。

文 四

“现在,”她说,“你明白我刚才所说的话吗?它有没有渗入你那患病的心灵?或者,我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为何你还在哭泣,以泪洗面?就像荷马所说的‘讲出来,不要把它埋藏心底。’ (11) 如果你希望得到医生的治疗,就必须袒露伤口。”

于是,我重拾心中的力量,回答她说:“你真的还需要问我吗?我在命运之手的摆弄下受到残酷的对待,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个房间的恶劣状况还不能叫你有所感触吗?你还记得我家的那个图书馆吗?它曾经是你为自己挑选的安全寓所,在那里,你经常坐在我的近旁,和我讨论万事万物的知识,既有关于人伦的,也有关于神圣的。当我追随你探索自然的奥妙,当你用权杖为我勾画行星的轨迹,当你依照天上的星象塑造我的品性和我全部的生活习惯,我是现在这副模样,我是现在这个神情吗?这就是我们顺从地服务你所得到的回报吗?是你借柏拉图之口树立了这样的法则:哲学家为王,或者为王者是哲学家,国家必得幸福。 (12) 通过同一个柏拉图之口,你告诉我们这就是哲学家必须参与政治事务的原因:以免国家的统治权落在卑鄙和邪恶之人手中,造成国家的堕落和毁灭而祸害好人。正是听从你的教诲,我才选择了投身管理公共事务的实践,并将我在闲暇时从你身上学习到的知识应用其中。上帝将你安置在哲学家的头脑中,你们两位是了解我的,我履行公务的出发点都是所有好人共同的意愿,从来不抱其他动机。为此,我与那些卑鄙小人发生了无数次不可调和的激烈争执。为了保持良心的自由,我自始至终维护着正义和法治而不管因此冒犯了许多比我更有权力的人。”

“我多少次地阻止了康尼加斯图(conigastus)掠夺弱者的财富!我多少次地挫败了皇家卫队长特里古拉(trigguilla)图谋或者已经实际犯下的不义之事! (13) 蛮族 (14) 为了满足自己持续不断而未受遏止的贪欲,采用了数不清的粗鲁手段盘剥百姓,我多少次不顾自己的安危,运用手中的权力保护这些贫穷的可怜人,使他们免于折磨!谁都不曾使我无视正义而去犯下不义之事!强盗的洗劫和国家的横征暴敛使得行省里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我对此痛心疾首,感同身受。曾经在一次令人忧心的饥荒中,眼看一道可怕的但又几乎是不可违抗的行政命令将被执行,他们要对生产者采取强制收购(compulsory purchase)的手段 (15) ,结果将使得整个坎帕尼亚行省(province of campania) (16) 的人民陷入赤贫的境地。为了公众的利益,我竭尽全力与禁卫军卫队长(praetorian prefect) (17) 进行斗争,在国王面前反对强制购买,最终获得胜利。包利卢斯(paulirus),一位执政官级别的人,他的家产已经被宫廷里的豺狼盯上,几乎要被他们吞吃殆尽,就在这时,正是我把那份家产从爪牙血口中抢救出来。阿尔比努(albinus) (18) ,另一位执政级别的人,他未经审判就被定罪处罚,我为了制止这件不义的事情,不惜与诬告者西普里安(cyprian)为敌。在这些情形下,难道我不应该与自己掀起的强烈情感相妥协吗?当然,我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我与他人相处就会更加安全了,但是,出于心中对正义的崇敬,我从不愿意与这些阿谀奉承之辈同流合污而独善其身。是谁诬告了我,并且想把我置于死地?其中一个是巴西尔(basil),他曾服务于国王而后遭到解雇,有人以他背负的债务相要挟,让他跳出来指控我。另外两个人,奥皮利奥(opilio)和高登提乌斯(gaudentius),由于多次行骗,被国王宣判流放,但是他们拒绝服从,反而藏身于一间寺庙。国王得知此事之后,命令他们于指定日子之前离开拉文纳(ravenna),否则将在他们的额头上打上烙印再驱逐出境。难道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惩罚吗?就在国王指定的那天,我却遭到了指控,并且原告人名单上面赫然有他们两个的名字!我倒要问你了!这就是我尽忠职守所获得的奖赏吗?他们之前所犯的罪恶反倒能让他们成为道貌岸然的原告吗?命运之神难道就一点也不为此感到羞耻吗?即使不以无辜者之被诬为耻,那也应该以诬告者之卑劣为耻吧?”

“你想知道他们控告我的罪名是什么吗?概而言之:意图保护元老院。我又是如何做了此事呢?他们控告说:我阻止了这伙原告提出的指控元老院犯了叛国罪的证据。女士,您对此作何感想?为了不让您为我感到羞愧,我应该否认这项指控吗?但是,我真的愿意保护元老院,并且我一刻也未曾停止过这样想。那么反过来,我应该承认这个控告吗?然而,阻止他们提出控告的时机已经逝去。我应该把‘意图维护元老院的法令’这种做法称为错误吗?元老院对我的判决已经证明了法令自身的错误。但是,自欺的无知改变不了任何事物真正的价值,况且,遵循苏格拉底的忠告 (19) ,隐瞒真理而承认谬误,这对我是不适用的。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把它留给您和哲学家去评判;我已经将它写下来留给后人铭记,以免这个事件的真实细节会被世世代代隐瞒。为什么一谈论到这些陷我入罪的伪证,就把重点牵扯到‘曾经争取罗马自由’上来呢?假如允许我亲自剖析原告他们自己的供词,我必将他们所作伪证的荒谬公示于天下,这种办法在所有类似事件中总能起最大的效应。但是现在我还能够奢望什么自由?假如还有一丝一毫自由的话!我将借用卡尼乌斯(canius)的名言来回答,当卡里古拉皇帝(caligula)说自己知道了卡尼乌斯密谋叛乱,卡尼乌斯回答说:‘我要是知道了,你就不会知道!’ (20) 在这次事件里,悲伤至今未能令我的理性变得迟钝,我控诉这些不义之人试图将罪恶加诸美德,然而令我惊愕不已的是:他们居然如其所愿地成功了。因为,一个常人或许难免有些邪恶的念头,但是一个邪恶的人所构想的任何阴谋总能确实地加害善良无辜者,这在神明的眼里肯定是荒谬的。所以不是没有理由地,你的信徒曾经问你:‘假如上帝存在,恶从哪里来呢?假如上帝不存在,善又从哪里来呢?’ (21) 那些奸邪之人想要让所有好人和整个元老院鲜血流淌,也必定想要消灭我这个眼中钉,这个为了好人和元老院而斗争的人。但是我现在必须遭受与那些元老院成员不一样的待遇吗?我希望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并指导了我的一切词语和动作:那是在维罗纳(verona),国王 (22) 试图将针对阿尔比努的叛国罪指控牵连到元老院所有成员身上,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他们都杀掉,而我为他们的清白辩护,完全不顾自身的安危。你知道我讲这些事情只是在叙述事实,而不是在为自己唱赞歌,我也从未想过要为自己唱赞歌;假如有人炫耀一件不为旁人所知的事情,让别人品头论足,以此获取回报,那么他享受到的由自我认可带来的精神满足总会在某方面被减弱。可是,你看啊,我的清白得到了什么下场:做好事没得到赞赏,却因为没有做的坏事而受到惩罚。还有什么其他的罪行能与我的所谓罪行相比吗?证词清楚明白,证人众口一词,判决无比严厉,以至于没有人顾念到人总会犯一时的糊涂,或者顾念到凡人都会遭遇命运的无常戏弄,从而考虑减轻对我的刑罚。如果他们控告我试图焚毁一座圣堂,或者冒渎地谋害了许多司祭,或者谋划杀害所有的好人,那么,我就应该受到严惩,这么做是公正的——但是,就算是这样,在此之前也应该对我进行公开审判,让我自己坦白罪行,然后再裁定有罪。然而,实际情况是,我由于支持元老院太过热心而被宣判了死刑,财物被查抄,而我当时在五百里开外,根本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啊!在这种指控下没有人会被裁定有罪,只有我活该受此罪过啊!”

“起诉我的人们很清楚此次指控的真实价值。为了混淆视听,他们在指控上涂抹了丑闻恶事,他们毫无根据地声称我玷污了良心、犯下冒渎神灵的罪恶是为了窃取高位。但是,女士,您栖于我身,您把我对可朽事物的所有欲望从灵魂深处剔除了,并且在您的关注之下,任何亵渎罪恶的念头都会被确实地抽离,因为您每天都往我的耳朵和思想里不断地灌输毕达哥拉斯的教导:‘追随神。’ (23) 您一直在塑造我的优秀品质,使我能被上帝喜爱,如果我向邪恶的精灵求助,那是不适宜的。况且,我的宅第没有藏污纳垢,我交友良善,我的岳父品性正直——他像您一样,是一位可尊敬的人——所有这些都保护我,使我免于遭到涉嫌这件罪行的任何怀疑。但是,他们是如此的邪恶和不敬,正是从您身上他们找到了这次了不起的指控的证据:我恰巧看起来就是这件罪行的紧密同谋,因为我在您的知识中浸濡,按您的方式被培养。对您的崇敬没有给我带来益处,这还不止,因为我被诬陷有罪,您遭受了太多的毁谤。如今,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我知道大众的舆论从来不看诉讼里面真正的是非,只关心命运的结局,并且断定这种事情早就如命运所赞许的那样被安排好了。结果,不幸者首先遭遇的就是在大众面前名誉扫地。我不愿去想人们对我的案件会有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或者有多少不同的揣测。我只想说,当有倒霉蛋因为犯罪而被起诉,那么世人就会认为他受到的任何惩罚都是罪有应得,这就是厄运强加给人身上最后的重负了。现在,我因为出色地为公众服务而受到惩罚,我的财产被没收,勋位被褫夺,我还变成了不怀好意者街谈巷议的可怜虫。我仿佛看到,奸邪之人正在他们的罪恶巢穴中寻欢作乐,品德败坏者正在密谋新的冤假错案,而好人们却因恐惧而颤抖,我的遭遇把他们吓破了胆。卑劣者和邪恶者备受鼓舞,免于刑责让他们更加大胆张狂,他们得到的奖赏使他们敢于策划更大的罪恶;无辜者和良善者则不仅失去安全的保障,甚至丧失为自己辩护的机会。所以,我此刻不禁要放声疾呼!”

诗 五

噢!环宇星辰的创造者,

您坐于永恒的王座;

飞旋九天的推动者,

您的律法约束了天上星座——

有时,弯弯的明月渐渐圆满,

反射她兄长太阳的火光,

藏了星辉,悉数黯淡,

另一时,近了日神 (24) 之围栏,

光华无剩,月瘦至暗;

有时,夜幕降临,

维纳斯 (25) ,化作黄昏之星,冷艳登场,

日出时,却变作启明星,苍白失色,

她不过是交替扮演久已习惯的角色;

当落叶纷飞,冬寒刺骨,

您紧缩了白昼,减缩了光明,

当炎夏酷暑,好似烈火燃烧,

您加速了夜晚的易逝时光;

您的神力安排了时令变幻,

北风狂扫叶落去,

西风温柔吹还来。

在大角星 (26) 的守望下还是睡眠的种子,

在天狼星 (27) 的炙烤下则是成熟的庄稼。

没有什么能够逃脱您自古以来的法令,

或者违背应该履行的固有天职,

您因着一个确定的目的统领和控制万物,

唯有人的行动,

您不会给予限定,虽然您有权并完全能够这么做。

为何命运无常,如此变幻不定?

无辜者忍受诸多苦难,

那本应是对罪恶的恰当惩罚;

邪门歪道稳坐得众王的宝座,

奸邪之人领取不应得的报酬,

好人的脖颈被他们脚下践踏,

美德的透彻光彩陷于晦暗,

藏匿在黑暗之中,而正义之人蒙受着,

不义的中伤。

他们的伪证不能伤害自身分毫,与他们的谎言一样,

都矫饰着虚假的色彩;

只要他们乐意运用自己的力量,

他们就要征服伟大的君王,

那些令万民害怕的君王。

不管您是谁,用律法约束了世界万物的阁下,

看看这个悲惨的人世吧!

人类是伟大的造物,离最低下的部分很远,

我们却在命运海洋的狂涛骇浪里面饱受蹂躏。

统治者啊,扼住海面汹涌浪涛吧,用那不变的律法,

让人间变得稳定有序,

正是用那律法,您统领了浩瀚的九天。

文 五

当我用怒吼表达了上述心中无法消减的哀痛,她开口了,措辞冷静,丝毫不受我的抱怨影响:“看到你悲伤恸哭,我当时就知道你不幸地遭到了放逐;不过,要是你没有亲口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这次流放有多么遥远。从你的家乡到这里,你迷失的距离有多么的遥远啊!我说的是‘迷失’,而不是‘被放逐’;也许你更愿意认为自己是‘被放逐’,那么,你自己把自己放逐了多么遥远的距离啊!你的情况是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经历的。你一定要记得你出生的国家 (28) 是什么样子:不是像古时候雅典人的国家那样,由众人统治,而是‘只有唯一的统治者,唯一的国王’ (29) ,他以结交他的臣民为乐,而非以放逐为乐;接受国王的指引,并且服从他的正义,才是真正的自由。你真的知道你所在城市那条古老而基本的法律吗?它规定:一旦选择定居此处,任何人无权放逐。任何人一旦在自己的城堡围墙内定居,就绝不需要害怕被惩罚流放:但凡有人不愿意继续生活在那里,他也就不再享有这个权利。所以,让我更受触动的,不是这个地方,而是你现在的神情。我曾去过的并不是一个围墙上装饰着象牙和玻璃的图书馆,而是你思想的储藏室;我在那里面摆放的不是书籍,而是书籍拥有的有价值的东西——许多时代以来记入我的书籍的各种思想 (30) 。你所说的为公众利益服务的事情确实是真的,虽然你做了许多的好事,但是你仅仅提到了其中的几件。你方才谈到了你诚实正直的情况,或者更确切地说,众所周知,对你的诬告是欺诈不实的。你认为,对于诬告者的罪行和诡计,只需要略微提及,这当然是对的,因为这些事情都是民众街谈巷议的陈腔滥调,他们谈论起来更加生动,并且情节丰富。你对元老院不义行为作了更加严厉的控诉。你还为我在指控中受到牵连而叹息,为我的名誉受损而哭泣。末了,你把悲伤的烈焰对准了自己坎坷的命运,抱怨你的赏罚与你的功过不符,你把情感倾泻进诗句里,最后又祈祷天上的和平秩序也能统治人间。不过,各种情感的骚乱正在折磨你,悲伤、愤怒、悔恨朝着不同的方向拉扯你,这就是你现在的状况,你还没做好接受猛药治疗的准备,所以让我们使用温和一点的药物,以便通过我们轻柔的抚慰,让受这些情感和忧虑影响而肿胀得厉害的地方能够减轻病症,最终变得适宜接受一种更加直接和猛烈的医术治疗。

诗 六

当沉重的巨蟹星座(cancer)熊熊燃烧, (31)

在阳光下,

播撒种子,

埋入犁沟,却一无所获,

人被谷神愚弄了,就必须跑去寻找

橡树下的果实。

在猛烈的北风下,

绿草挥动飒飒长矛,

你决不会在渐渐红透的森林里到处寻觅,

以求采摘紫罗兰。 (32)

你也决不会试图贪婪地剪下春天的葡萄枝,

以求摘得熟透的葡萄。

酒神(bacchus)赐予礼物,

只会在深秋时节。

上帝创造了四季,

每一个都有自身适当的职责;

他决不允许自己制定的秩序

被打乱。

所以,不管谁枉顾秩序,

鲁莽冒险,

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文 六

“首先,能否让我问几个简单的问题,探查和测试你心灵的状况,以便弄清你现在的情况最适合什么类型的治疗?”“请您随意问吧,只要您觉得必要,”我回复她说,“我就愿意回答。”“那么,你认为,”她问道,“这个世界的运行是依靠随机性和偶然事件,还是说,你相信对它的管理是理性的?”“嗯,我完全无法想象,”我回答,“万物运行如此的有规律居然会是随机的和偶然性的;我知道,上帝,造物主,密切注视并引导着他的作品,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有人能够把这个真理的确定性从我这里夺走。”“很好,”她说,“那正是你不久前在你的诗句里面所谈到的,那时你抱怨说,唯有人是遗漏在上帝时刻关注的范围之外,因为你非常地肯定,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处于理性的统治之下。但是,我真的很惊讶你为何还会得病,因为你持有一个如此健康的见解!让我们再作更深入的考察,我想,我们错过了某些东西。既然你一点都不怀疑这个世界是上帝在掌管,那么告诉我,你是否明白支配这个世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统治方式?”“我简直无法理解你的意思了,”我说,“更别说回答问题。”“我没有弄错。当我说我们错过了某些东西,那个遗漏就像是坚固的墙壁上出现的一道裂缝,正是通过它,引起你各种烦恼的疾病才得以偷偷潜入你的思想,我说的不对吗?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是否记得万事万物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整个宇宙又是趋向什么目标而运动的?”

“我曾经听说过,”我说,“但是痛苦和悲伤削弱了我的记忆力。”

“但是,你至少还记得万事万物从何而来吧?”

“是的。”然后我说,“它们都来自上帝。”

“既然你知道了它们的来源,你怎么能不记得它们的归宿呢?这些烦恼的本性和力量就在于它们能够让人偏离原先的位置,但它们不能将人撕碎并且把他整个人连根拔起。现在我想要你回答这个问题:你知晓自己是人吗?”

“我怎能不是?”

“能否请你告诉我,人是什么?”

“您在问我:是否知道我是一只必死的,理性的动物?我当然知道。同时我承认自己正是如此。”

“并且,你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还是什么?”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现在我知道了,”她说,“你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这可能是最主要的病因。自此,我算是真正明白了你为什么得病,还有,如何医治你。因为,你一直神智恍惚,遗忘了真正的自我,你为自己是一个被流放者、被剥夺了一切好处而悲伤;你确实不晓得万事万物的目的和归宿,自然也就会认为罪恶和奸邪之徒是幸运的和强大的;你也确实不知道世界受何种类型的统治方式所支配,自然也就会认为这些命运的起伏是无人操控的。所有这些想法,不仅能够诱发疾病,甚至能够置人于死地。但是,我感谢健康的施与者,因为你尚未完全迷失真实的本性。我们还有重新激发你的健康的最好的火焰,那就是你对于这个世界的统治方式的真实意见,你相信它不是由随机性和偶然事件所掌管,而是听从神圣的理性。不要害怕,接下来,凭借现在这点小小的火花,你的生命的热情将再度燃烧。但是,现在还不到使用猛药的时候。人的思想总是这样子,丢失了真实的意见,就会捡起虚假的意见顶替,随后,从这些虚假的观念会升起一层迷雾,遮掩了真实的景象。所以,我还要一段时间,尽力用温和适度的药物减少这层迷雾。当那些虚假观念造成的黑暗被清除之后,你就能重新认出真理的光辉。”

诗 七

星辰一朝乌云遮,

光辉闪耀不再现。

但有南方风暴起,

搅起翻腾碎浪一片,

曾是玻璃般清澈,宁静犹如晴朗日,

而今海底泥沙涌,浊浪滔天,

模糊了视线。

溪水蜿蜒下群山,

岩崖高耸落巨石,

一旦塌方成堤坝,

溪水截断不再流。

同理,若是你愿意,

清楚无碍地看见真理,

走上正途笔直向前。

那么,抛弃享乐,

驱逐恐惧,不要忧虑,

摆脱希望,摆脱愁悲。

正是这些疾病的控制,

心灵方才受阻被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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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希腊语、拉丁语中“哲学”一词“ ”和“philosophia”,都是阴性名词,所以作者把哲学拟人化为女子。

(2) 表示哲学一端为理论的( ,theoretical),另一端为实践的( ,practical)。

(3) 与无学识的人相对,指哲学女神及其追随者。

(4) 爱利亚学派(eleatic)和学园派(academics)是两个古代哲学学派。前者是公元前6世纪中期在埃里亚地区由塞诺芬尼(xenophanes)创立;它最为人知的代表人物是伟大的一元论者巴门尼德(parmenides)和芝诺(zeno),著名的运动悖论的作者。学园派是指柏拉图在雅典学园的后继者们(公元前3世纪—公元前2世纪);他们的哲学是一种怀疑主义哲学,在某些方面有点像当代分析主义思想。

(5)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三女神,以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使他们迷而忘返。

(6) “数字”这里指的是数学化了的天文学:从柏拉图的学生欧多克索斯(eudoxus)之后,希腊的天文学关注于建立数学“模型”(在现代哲学的意义上)来描述太阳、月亮和行星的运动——漂泊的星星(the“wandering stars”)——从而能够精确地计算它们的位置和运动。波埃修斯学习过天文学,并且在托勒密(ptolemy)的天文学基础上,写了一本拉丁文的教科书,该书并未流传下来。

(7) 恒星(fixed star)指地球,那时的人认为地球是宇宙不动的中心。

(8) 希腊神话中的风神,埃俄罗斯(aeolus)的洞穴;“色雷斯的”(thracian)是一种将“北方”(相对于希腊,色雷斯地区在北方)诗歌化了的形容。

(9) 克拉左美尼地区的阿那克萨哥拉,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在公元前450年为了免于迫害而逃离雅典;伊利亚地区的芝诺,据说他的死是因为在公元前5世纪中期协助反抗了他出生城市的暴君;苏格拉底于公元前399年在雅典被判处死刑;卡尼乌斯,或者更恰当地称他为卡纳斯(canas),他和塞涅卡、索兰纳斯都被认为是针对皇帝的“斯多亚反对派”(stoic opposition):卡尼乌斯在公元40年死于卡里古拉(caligula)之手(古罗马有名的暴君。——译者注),塞涅卡和索兰纳斯分别于公元65年和66年死于尼禄(nero)之手(古罗马又一位有名的暴君。——译者注)。

(10) 维苏威火山(vesuvius),位于意大利西南部,是欧洲大陆唯一的活火山。

(11) 《伊利亚特》,第1卷,第363页。

(12) 《国家篇》,473d。

(13) 关于康尼加斯图(conigastus)或者特里古拉(trigguilla)这两个人我们所知不多,仅仅知道波埃修斯的继任者卡西奥多鲁斯(cassiodorus)曾经给后者写过一封信。卡西奥多鲁斯顶替波埃修斯作为首席行政长官,效命于意大利东哥特国王塞奥多里库(theodoric)(493—526年在位,参考var. viii.28)

(14) 指当时统治罗马的哥特人。

(15) coemptio 是一种为军队提供补给的手段,主要采用一般税收之外的形式从那些供应者手中获得,有时也通过强制收购的方式;在后期的帝王统治时代,这种手段受到法律严格的限制(除了色雷斯行省,因为该地税收不能提供足够的财政收入)。很明显,该手段容易招致肆无忌惮的行政官员的滥用。这里指的是以低廉的价格收购食物并反过来以极高的价格卖出。

(16) 坎帕尼亚:意大利南部靠近第勒尼安海的一个地区。

(17) 掌管皇帝的私人卫队,并负责法律审判事宜,权力很大。

(18) 前执政官,他的信件为国王截获而被怀疑有阴谋。波埃修斯正是站出来为他辩护而以叛国罪被逮捕,并在等待处刑的一年中写出了本书。

(19) 参照柏拉图《国家篇》(republic )485和《泰阿泰德篇》(theaetetus )151d。

(20) 他的意思是,假如卡尼乌斯参与了阴谋,以他的聪明才智早就成功了,又怎么会阴谋败露,让卡里古拉皇帝知道呢?

(21) 这个两难问题的出处不得而知。编者们一般归诸于伊壁鸠鲁的fr.374,ex lactantius,deira dei ,13,21;但那是不一样的问题(上帝或者能够阻止邪恶但不愿意,或者愿意但是不能),这里提出的肯定不是伊壁鸠鲁的问题。它的原型可以在柏拉图那里找到(参照republic ,379,还有schol.in remp. 379a: )。它可能来自某位新柏拉图主义的注释者,很可能来自阿蒙尼阿(ammonius)。(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没有著作传世。——译者注)

(22) 东哥特王国的西奥多里克国王;参见第148页。

(23)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说法,而是一个“古代箴言”(英文:“ancient precepts”,拉丁文:vetera praecepta ),就像“认识你自己”(“know thyself”)这样被许多学派采用;参考,西塞罗,de finibus ,iii.73。

(24) 日神,phoebus,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即“阿波罗”,诗歌中常用它来指代太阳。

(25) 维纳斯,venus,罗马神话司爱和美的女神,天文学上指金星。

(26) 大角星,arcturus,是牧夫星座最亮的星。

(27) 天狼星,sirius,大犬星座中的一颗星,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名称源自希腊语“seirios”(燃烧的意思),因此说天狼星在炙烤庄稼。

(28) 出生的国家,native country,这里指知识王国、精神家园。

(29) 荷马,iliad ,ii.204—205.

(30) 意即各个时代沉淀下来的哲学思想。

(31) 即夏天来临时。

(32) 即秋天来临,而紫罗兰是春天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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