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说鬼神者，喋喋嚣嚣，燥唇烂舌，然未能审其事，才以理论焉耳。何以不能知之？曰：“目不能见焉，耳不能闻焉也。”以其不能见闻焉者，欲以理明之，理亦无可准耳矣。孔子之圣，唯曰：“其为德，盛矣乎！”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

夫人为万物灵，圣人则灵中之灵，而圣人不能知将来，故灼龟卜之。龟之为物，藏于溪壑、潜于深水，素远于人者。今为灵中之灵者，欲借蠢然水族之智，而知吉凶祸福，可怪也欤！且夫燕避戊己、鹊背太岁[1]；鲤鱼呑铁钩，俟洪水而索蒜；鸦食河豚，入人家而啄燕矢，此事谁教之得知焉？伏羲之明，非画八卦不能通神明之德；神农之智，非尝百草不能识能毒之功。禽兽虫鱼，则生知之，至经千百岁，虽糜鹿狐貍，亦能通神明幽，而人则不能也。

闻世有仙人者，栖高山大壑人迹不到处，绝五谷、去六欲，吸气尝脂，以得千岁之寿，通幽冥之事。余虽不知其有无，果如此，则远于人者。远于人，则不得不近于神，此其所以通于幽也欤。夫人者灵于明者，鬼神则灵于幽者，明与幽固殊其途，犹水火不兼容尔。神本无形，故其灵不可测。禽兽与仙人未能脱形，虽通神，才窥其藩篱耳。若至脱形，即神而已矣。夫鬼神阴也，人者阳也，阴与阳不得相接。今欲阳人而知幽神之理，犹热中得冷，炭里求冰，固理之所不能也。圣人业知此理，故以远于人者，探幽理，龟卜蓍筮是也。然阳人之不知幽神者，则天之所赋。欲强知神理，则亦戾于天理。若彼京房、郭璞[2]等，能解阴阳，终身不得官禄，而多罹灾害，此以强探幽理，妄泄天机也。然则阳人者，不知幽神之理为常，世之说鬼者，皆渺茫荒惑，不可摸捉之论，徒费无益日支，秃笔穿砚，一无得焉已矣。

呜呼！鬼神之理为不知，是知也。君子行道，不愧于屋漏，何媚鬼神为？若又欲强知其理，不如为鬼。未能为鬼，而徒说鬼理，惑亦甚矣。童子在傍曰：“鬼神之不可知事，既闻命矣，敢问若彼佛菩萨、梵天龙神，及天帝玉皇，且我天七地五八百万神，真有其人然乎？”曰：“是皆古典所载，余安知其有无哉！古人有言：“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人心所聚，物或托焉耳。”[3]由是观之，若鲍君、李君，人灵之则自有灵验矣，矧于神佛英雄塑像乎！然同体同形而有灵与不灵者，由于人心聚与不聚，固不关其人有无也。且闻星质本与地球同一土块耳，为之祥则祥矣、为之孽则孽矣，为牛为女，皆人所名，而灾祥祸福亦人所招，星与地相隔几百万里，岂关地上琐事者哉！”

童子唯唯而退，乃作《鬼神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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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燕避戊己、鹊背太岁：戊己，土煞。《选择求真》卷九：“故燕作巢，避戊己方，蜂逢戊己日不出，禽物尚不敢犯，而况于人乎！”太岁即木星的神格。中国民间传说木星运行到哪里，相应的方位下就会出现太岁的化身，在此处动土会惊动太岁。鹊知太岁之所在，《博物志》云：“鹊窠背太岁。”

[2] 京房（前77-前37），西汉学者，详于灾异，开创京氏易学。其以卦气、阴阳灾异推论时政，被捕下狱处死，年仅四十岁；郭璞（276-324），两晋时期文学家、训诂学家，中国风水学鼻祖，精天文、历算、卜筮，以卜算不吉为由劝阻王敦谋反，遇害。

[3] 出自《聊斋志异·卷十一·齐天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