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本某,浅草豪贾也,性嗜诸技,别号友雅。构别墅小梅村,有暇,招优人歌妓,棋客帮闲等,观花玩月,以耽游戏。
一日,剑客勇二者来告曰:“根岸橐 师多培养蕙兰,绿叶白斑,中杂紫带,盖无比异种也。君盍一观焉。”友雅最爱盆花,将往而购之,偶帮闲顽孝者亦来,相与闲步,到根岸里。到则橐 不在家,请其妻,入园纵观。诸花烂熳,各稀世之品也。憾无主,约再来而去。
时将晡[1],乃登一酒楼饮。宴已酣,顽孝嚅唲[2]滑稽,使人解颐。勇二曰:“邻舍有一女,虽技艺不精,颇有姿容,聘之,可以扶酒宴。”友雅亦有好色之癖,欲急迎之。勇二曰:“请仆往而伴来。”久之渐来,年过三七,明眸绿黛,娇娜恼杀人,服虽不甚丽,亦不甚野,不施红粉,皓如白玉。友雅大喜,乃乞一曲,固辞不唱。顽孝亦频请,妇人不得已调丝弹歌,莺声宛转,使人悲喜。友雅劝杯,问其籍,妇人赧然,低首不言。勇二曰:“是妇实旗下士某氏细君也,父母已没。夫亦得微罪罢职,无几罹重病,经年而没。无亲戚养之,落魄至此,仅以弦歌教儿女糊口耳。”友雅闻而怜之,惠数金慰之,且爱恋其姿色,流涎不思还,连倾数杯,玉山将颓。时已二更矣,顽孝亦酩酊,殆不能步。勇二与妇谋,卧友雅于一室。顽孝过量,枕臂沉睡。夜半,蓦然而觉,呼婢,婢不来,剔灯求友雅,不知其所卧也,以为与妇睡于温柔乡。跼蹐窥之,阒无齁声。照烛见之,友雅仰卧,衣褥狼藉。顽孝怪之,近视殆如死者,抚之冷如冰。顽孝大惊,急呼家人告之。一家慌忙,求勇二及妇,不在也。盖勇二与妇谋,缢杀友雅,夺金而奔也。
妇伴勇二归居检囊,仅三十余金而已,意不甚慊[3],然以犯大罪,不能潜居府下,脊一二衣服,与勇二至常[4]之姚浦,寻一知己寓焉。居月余,囊中既罄,殆逼饥渴,遂投妇于一酒楼为唱妓,改名华。勇二得些金,再来江户为幕下士某氏仆。时明治之初,官军逼幕府,壮士结党,大战上野。勇二亦与其主加于彰义队,中丸死于乱军中。其友虎次者,本姚浦奕徒,与事某氏为马丁,见某氏战没挺身,潜匿农家,逃归姚浦,复以奕为业。一夜,登酒楼聘华,谈及上野战事,华于是始知勇二战死。然毫不悲,反为去赘疣之思耳。
先是,有商家保佣才助者,宠华,屡游此楼。华奇货之,逞媚以荡其心。骗术之巧,忽使古板之人为放心之徒,为费主家,至打破饭锅。迷梦未醒,携匕首,至华家,请谋同死。华欺曰:“以刀刺身,或有不速死者,且觉蔑衣服不洁,不若没水速死也。”才助可之。其夜更深,至海岸,俟潮候而没。华素熟于水者,潜泅波归家,唯濡夏衣一领耳。翌又侍宴鬻媚,人无得而知焉。奕徒虎次连捷攫拏,大充囊橐,爱华,日夜宠之,遂偿情为妾。华性好酒,醉则裸体舞踊,丑态不忍见。虎次屡叱责,及加鞭挞。华不惩,久之,酒毒渐发,加以癞病,发脱肉烂,臭秽不可近。虎次益厌之,不迎医与药,且连日取败,米盐将尽。华苦病,又苦贫,欲死不能死。一夜,欲开户上厕,水盘之傍有人屹立,谛视,友雅与才助也。华愕然一叫入房,自是夜夜见次鬼,身神益惫。而虎次逃债出奔,债主来促,唯病妇一人卧耳。邻人恤之,时时煮粥贻之。村中有一老僧,专修慈善,闻其将陷于死地也,使医诊之,与药加疗。于是病稍得痊,然紫黑为斑、鼻陷口曲,无复旧态矣。僧以为是必有旧恶者,故果业于此世也。因欲为罪障消灭,剃发为尼,使拜神庙佛阁,喻以其意。华大喜,僧则贻袈娑佛衣,邻人皆饯之,华则为尼而去。
先是,友雅为二凶所缢,其夜,乘轿还家,招诸医诊之,胸间少有暖气,乃注汤含药,天明得苏,一家大喜。顽孝及优人俳歌香茶诸友,日来慰之,经二旬而全愈。才助亦为渔舟所救,幸以旧里人伴而还家。父母喜其全命,厚谢渔夫,欲再还故主。以其多费金,无辞于谢,劝到于江户,事于商家,乃求缘。不图为福本氏之佣,惩前事,尤谨慎。居三年,主人殊爱之,主人则友雅也。
友雅偶欲乘春暖诣善光寺,顽孝及才助、健仆二人担行李从焉,讨幽探胜,行步甚乐。经数日,抵长野。春和之候,行香者甚多,星货连肆、百戏设场。友雅数人拜佛龛下堂,有一尼叩钲唱佛名,才助见之,尼亦见之,忽变颜色。尼复见友雅,畏怖欲避之。才助走捕之:“汝非华乎?”尼曰:“请免之。妾今如此,已入佛门,君亦忘怨,速成佛。”友雅怪之,问:“是何者?”尼曰:“君尚迷乎?愿免罪,共成佛。”友雅熟视曰:“岂是根岸之妇欤?何至如此?”尼唯合掌唱佛名尔。才助曰:“汝思我死耶?我未死,主公亦未死也。”尼曰:“然则二君在世之人耶?何屡显形恼妾?恐非人也。”友雅笑曰:“此自恼神经,矒眼所见也,我曹何恼人为?汝悔旧恶而至此,洵为可感。”因备说苏生之事,尼流涕涟如,只谢旧恶耳。友雅怜之,厚惠而还。
宠仙子曰:“世之见鬼者,大率皆由于神经,其人不死,鬼岂安得别为形哉!鬼而有形,且众人现见之者,后人演戏尔。余未为见鬼之罪,故未知鬼情,又不知鬼技也。”
|友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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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晡:申时,即午后三点至五点。
[2] 嚅唲:厚着脸皮向人媚笑。
[3] 慊:满足。
[4] 常:指日本东海道常陆国,俗称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