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上她之前,他的眼光在她后面跟了很久,从她头部的姿态,以及她步伐的骄傲中,看到了劳德夫人的部分理由。他也发现,自己正处于这些理由的对立面,于是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面对莫德姨妈的灵感的这个源头,他还是准备遵从这个同伴的指令,不管这算是迫不得已的屈服,还是有利可图的妥协。她喜欢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自己的好恶也许无足轻重。他将尽一切力量帮她,她背对着他随口抛出来的指令,就像一条巨大的鞭子,抽在万里无云的空中,发出清脆的劈啪声,这可能就是她让劳德夫人看中的优点。他也许不会下跪,他还不大情愿,但他会很有耐心,也会表现得很有理智,也可能不管理智不理智,最关键的是,他会运用最上乘的外交手腕,会运用一切聪明才智。此时,他正用力晃着他的脑袋,看看大脑里面还有多少聪明才智,有时,他也晃动他那块寒酸、陈旧但自己珍惜得不得了的手表,想让它再次走起来。当然,如果他很快就要失败与投降,那并非里面的“要素”(这是专业的新闻词汇)不多,尽管他们俩能凑在一起的要素,大多不是他自己的。他并不认为这一场灾难,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会直接牺牲他们的可能性,他倒是觉得,这将明确证明想让劳德夫人改变主意必然是徒劳的。不久之后,他来到那位夫人空旷的客厅,兰开斯特大门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大,那位女士给他发了封“对方付款”的电报,让他在必要的情况下等她一会儿,因此他就等着,这时,他想他们还是要坚持原来的想法,虽然其中的困难充斥着这里的全部空间。
他一个人在客厅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应该有一刻钟,莫德姨妈让他一直等着,他则持续进行观察,也不断进行反思,于是,他问自己,对于一个像这样对待人的人,到底还能指望什么?时间是由她提议的,因此,她的迟到无疑只是她存心让他难堪的大阴谋的一部分。然而,当他来回踱步,感受着她那些庞然大物、绚丽浮华的家具所传达的意义,探索她的各种记号和标志的时候,他不怀疑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迎接难堪的场面。他甚至不自觉地产生一个观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退路,况且,对于一位有很强自尊心的男人,撤退是极大的耻辱。目前情势不清,因此他不能做任何表现,他真的丝毫没有表现,倒是女主人在他的周围表现得十分全面,面前这些庞大、沉重的家伙,咄咄逼人,似乎具体而微地诉说着这个女主人的故事。“她的言行举止,表明他就是一个极粗俗的人。”他后来差点对凯特这样评价劳德夫人,但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憋在了肚子里,怕说出来可能会产生什么危险。不过,这种印象很明显,他相当肯定,有一天凯特也会跟他说同样的话。这种感觉目前确实极明显,更有甚者,有些奇怪,他还觉得这位可怜的女人一点也不愚钝或者陈腐,相反,她的粗俗之中有清新的气息,她豪放而勇敢的本色表演真的很美。总而言之,她是他所遇见的最强大的对手,他俨然进入一头母狮的笼中,手里却没有鞭子,也就是说,他可能连还嘴的借口都没有。他唯一的借口就是他爱那个女孩,可是在这样的地方,那种借口廉价得让人心痛。凯特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她的姨妈“激情澎湃”,说到“激情”的时候,她还特别加重语气,可能希望他能好好想想,看能不能——其实他应该,将它转变成可利用的机会。此时,他还不明白能转变成什么机会,可是,他等得越久,事情就变得越复杂。毫无疑问,他在某些方面还有不足。
通过慢慢来回地走,他不仅测量出了这个地方的宽度,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不足,那就是他的穷困,而且,他与从前一样都不敢妄称他能逆转这种状态,就像不能将广袤的沙漠变成绿洲。兰开斯特大门看起来很富有,感觉很豪华,按他目前的状况,他自己都不敢想象会有一天能跟它拉近距离。对于周围的事物,他越带着批判性的眼光看,就越进一步肯定自己最初的审美反应。虽然凯特曾多次跟他说她讨厌这里的品味,但他从来没有预料到,他居然会如此“在意”一位独立自主的女士如何装饰自己的房子。这时,这座房子的语言正以无与伦比的激情,向他描绘着这个女主人的各种联想与概念,以及她的理想和能力。他确切地感到,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东西无一例外都这么丑陋——很残忍,让人心惊肉跳。他很高兴终于给这一切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残忍”。他可以用这个词为题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内容都在脑子里,唾手可得。他可以写,在这个人们为信仰错误的神祇而感到自豪的时代,所有沉重的恐怖都兴旺发达,都昂首挺胸。如果说他从劳德夫人家里得到的材料最终只能写成一篇短文,那将是一个笑话。然而,其中的关键,其实应该说是其中最恶心的是,尽管这篇文章很容易写,但他还是觉得,在如此沉重的恐怖面前,他根本笑不出来。这些恐怖的成分不能一概而论,不属于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或早期,属性相差很大。唯一显而易见的是,它们光彩夺目,而且肯定是不列颠的产物。它们形成一个种类,包含众多珍贵的材料,例如珍稀木材、名贵金属或宝石。他做梦都从未梦见过这样的流苏、扇形花边、纽扣或者带子,做工这样精致、考究,他也从未梦见过这么多镀金和玻璃的物品,这么多缎子和毛绒,这么多红木、大理石和孔雀石。不过,他感触最大的应该算是那些毫无必要的装饰和错误的花费,那是在证明她有钱,也是对她的道德和良知的考验。他觉得,这些东西最终是对自己的思想境界的否定,对此,他第一次感到不能抱任何希望。它们无情的差异在他面前展露无余。
不过,他与莫德姨妈之间的面谈,却完全没有出现他预期的局面。劳德夫人虽然激情澎湃,但此次她既没有威胁他,也没有恳求他。她的进攻手段和防御武器肯定都唾手可得,但她连碰都没碰过,甚至不曾想起,事实上,她表现得非常和蔼,他后来才正确地认识到,她对这种事情可谓驾轻就熟,手段非凡。后来,他又有另一个正确的发现,结果让这件事情更加复杂;他觉得这应该说是她善良的本性。换言之,她之所以和蔼并非是在耍手段,他还不至于值得她精心算计,相反,她之所以和蔼,那是因为她相当喜欢他。从那一刻起,她就越发让人喜欢,不过,如果他真的喜欢上她,谁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事。这是他自然要面对的风险。实际上,此时她正在与他搏斗,而且只用了一只手,以及只用了一星半点的火药。十分钟之后,他不用她做任何解释就认识到,她刚才让他一直等,并非存心要伤害他,此时,他们已经共同面对过她的真实目的。她本想让他自己琢磨她会跟他说什么,是希望他自己能够弄明白,她对此相当有信心,也确实很有眼光。她现身之后提的第一个问题,实际上是问他是不是没有领会到她的暗示,而这个问题牵涉的事情颇多,完全可以开展一场坦率、畅快的讨论。他知道,对于她所谓的暗示,他是完全理解的,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让他原谅她的显摆;如果他不是特别小心的话,肯定会深入理解她以及她的初衷,肯定也包括她的想象和钱包的力量。然而,他又觉得,他并不害怕理解她,即使他理解了她,对自己最脆弱的情感也不会产生任何伤害。人的思想活动很容易把人出卖,尤其是在付诸行动或出现行动必要的时候,一切都简单明了;那么,如果阻止不了,就让它完全活动开吧。错误本身很有趣,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很容易会犯错误。他必须拿出他最高的才智,才能抵制错误。相比之下,劳德夫人的才智可用于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开始陈述对凯特的看法之后,他就开始思考,然后认定她是不会恨他的。她表达得很充分,关键是他是否想全部听进去。很肯定,这就是她当时想表达的全部意图,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她确实没有盘算着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没打算走得更远,你要知道,我是不会走很远的。我不在乎你怎么跟她转述,也许你跟她转述得越多越好,反正,没有什么东西是她不知道的。我不是想说给她听,我主要是说给你听,如果我想让我的外甥女听见,我会直接跟她说。”莫德姨妈说得很和蔼,非常简单,又非常明确,她的言下之意是,尽管跟一个聪明的人说一句话不一定够,但对于一个好人说一句话是肯定够的。而我们这个年轻人的理解是:她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根据她的标准,他的为人肯定够好,好到可以为了她而放弃她的外甥女。可是,按他自己的标准,他足够好吗?在她更完整表达自己的观点的同时,他在想,如果事实证明他真的有那么好,那么,这一切就该全部结束了。“她是世界上难得的好姑娘,当然,你可以夸口说你知道。不过,不管你知道多少,我知道的肯定至少和你一样多,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而且,你相信她有多好,我也相信她有多好。我这样说并非因为她是我的外甥女,这不算什么,即使我有五十个外甥女,如果不是我真的喜欢,我一个也不会带到这里来。我不是说我不会为她做其他的事情,我是不能忍受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许是我运气不错,我很早就看上了凯特。对你而言可能很不幸,我就希望凯特跟我在一起。总而言之,有凯特在我身边,你说多好就有多好,我一直都觉得,她将是我晚年的依靠和安慰。我已经关注了很久,我一直把她当成宝贝,就像存在银行里的钱,我一直存着,看着它一天天增值。你知道,这项投资已经开始有了回报,你可以仔细想想,如果不是有人出很高的价钱,我是否会答应交易。我在等着,不过,谁是最好的交易对象,我心里已经有数。”
“哦,我很明白,”丹什说,“你心里最好的交易对象,并非是我。”
非常奇怪,在说话的时候,劳德夫人的脸色像是夜间反射着光线的窗户,而当她不说话的时候,这扇窗户就像放下了窗帘。她不说话他才有回答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机会从来就不那么轻易等到,不过,要打断她的话更是不容易。她脸上的熠熠光辉,无论如何,对她的客人都不是好事。“我叫你来,不是要让你听‘并非’——我叫你来,是要让你听‘正是’。”
“当然,”丹什笑着说,“这样更好。”
他的女主人似乎觉得他说的话无关紧要。于是,她接着说:“我希望她更上一层楼,最好登到顶层,周围光芒四射。”
“哦,你自然是想把她嫁给一位公爵,所以迫切地要清除所有障碍。”
这时,她的反应是放下了窗帘,这迫使他不得不觉得,他可能表现得过于轻浮,也许甚至相当下贱。在年轻冒失的时候,一些冷心肠的公众人物也是这么看他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一位女士给他这样的冷眼。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从中发现了这个同伴的城府有多深,因而也看清了凯特未来的命运走向。“你不要那么不讲道理!”有一段时间,他很害怕他的朋友会这样驳斥他,然而她并没有。她只是说:“我希望她嫁给一位了不起的人。”这句话让他以为她会这样放过他。到此为止,他觉得已经够了,如果还不够,她接着所说的话肯定足以让他觉得够了。“对于她,我有自己的看法。你明白了吧!”
接着,他们面对面坐着,他慢慢意识到了其中的深义,也就是她希望他能理解的含义,如果说他愿意去理解的话。再者,如果说她真的求了他,她是请求他表现出应有的智慧,她相信他有这样的智慧。诚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理解能力的人。“我当然明白,我实现不了任何美好的梦想。你的眼光十分犀利,我绝对佩服。我完全明白自己的不足,谢谢你没有用更加粗俗的方式提醒我。”她什么也没说,好像是要让他接着表演,充分暴露自己精神的贫乏,如果他的确能接着表演的话。在这样的场合,只要他想有所表现,那只能表现他的不足,除非他比较喜欢表现自己的愚蠢。事实非常明白:按劳德夫人的标准,这当然是唯一的标准,他是微不足道的人物,他也知道什么样的人算大人物。他本想坦率直接一些,可是,就在此时,在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阵恐惧。莫德姨妈业已做了明确的表述,但他后来说不清她具体是怎么表述的。“我认为,你其实并不如你想的那么要紧,而且,我也不想费那个事驱逐你,否则你会变成烈士。你和凯特在公园里的表演,应该是为了让我看的,我觉得很可笑。我想亲自跟你见一面,因为你这个年轻人是很讨人喜欢的,我想跟你商量点事,这种事情不难,也完全应该。难道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如果没有必要,我还会跟你吵架吗?这种必要性肯定是不存在的,那太荒唐了。哪一天我张开嘴巴,就可以把你的头咬下来;你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没有张开嘴巴。我做事情一般都很讲究,各方面都考虑得很周全。我希望你了解我的计划,也希望你自己认识到,你不符合我的这个计划。你可以尽力靠近我的标准,也可以在周边绕,不用害怕你会造成伤害,你可以一直惦记着它!”
他后来觉得,如果说她并没有说得很绝对,那是因为她很快就发现,他已经跟上了她的思路。他很高兴她没有让他做任何承诺,也没有让他发誓不再介入,不过,他还是用个人的名誉做了担保。之后,他把这些都跟凯特做了汇报,而他最先想起来的,他也跟那女孩提起,是他像一对情人心照不宣分手时说的一样:“我当然非常希望你以后还能把我当成一个朋友。”这就算跟上她的思路了吧,他是这么跟凯特汇报的,但是,这里面的含义很深,他们也许会说,必须单独深入探讨才能理解。除了刚才提到的这些事情,在他与莫德姨妈见面结束之前还谈到了许多事,不过,他的整体印象是她并没有把他当成危险人物,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这次和这个年轻女人见面,是有许多事情要说的,就在前一天晚上,人家突然跟他说,他应该到美国去待十五至二十个星期,这是他学习提高的机会,也可以为报社做点贡献,这样说算是恭维他了。其实,从社会学角度发表一系列美国来信,已经在他内心酝酿了很久,这正是他实现这个夙愿的最佳机会。这个机会刚刚到来,所有的想法就涌现到了丹什的脸上,至少落到了他的肩上,所以他从那只墨迹斑斑的办公桌上惊讶地抬起头来。他跟凯特说,他不能够拒绝,他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拒绝什么,不过,他又说他被选中跑这趟差使,他自己感到挺困惑。他不知道该如何衡量其中包含的荣誉,他觉得很糊涂,他从未想象自己是干这级别差事的人。他还说,对于他的混乱感觉,他当时就跟他的经理交代了;结果他所得到的答案却异常明白。大概的意思是说,他所做不到的,正是他们不想要的。他们说,他的来信能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可以自己斟酌,不用害怕。
不过,此外还有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就是他必须马上动身。他的使命,他们在报社都把一般的任务称为“使命”,最好在六月底结束;为实现这一目标,他一周的时间也不能浪费;按他自己的理解,他的观察必须面面俱全,而且,出于国家层面的原因,根据舰队街总部的通常要求,他的调查必须切中要害。丹什告诉凯特说,他请求了一天的时间来做决定;他觉得他应该首先跟她说一下。因此,她安慰他说,这件事反而更能表明他们俩的心是在一起的,他把这样重要的事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她感到非常自豪,不过,对于他这个马上要执行的任务,她完全能够理解。她为他的前途感到欣喜,极力支持他立即去执行;她肯定会想念他,这是当然的事情,但她几乎没有流露出这种情感,而是兴高采烈地谈论他未来的所见所闻,以及他未来可能达到的成就。她夸夸其谈,以致让他笑出来,说她天真,但他也不想跟她说,他终究还是微不足道。此外,她对舰队街的认识十分准确,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他必定要跟她谈起这个话题,那是他们所希望的。要让他抛弃幻想,让他走遍整个美国是不够的。其实,他们知道他不会挺着鼻子到处凑,也不会参与流言蜚语,这是他们看上他的表面原因。他们希望来自美国的新闻要有新的气息,从今以后,他就是这个方面的楷模。
“你这样深明大义,是记者的理想妻子!”丹什无比崇敬地说,虽然他也觉得她好像希望他赶紧走。
可是,她对这个褒扬并不是很在意。“我是在乎你,你怎么不说?”
“哦,对,这句话应该这么改:你真关心我!”
“是真的!”她表示同意。“这样能弥补我的愚蠢。”她接着又说,“既然有机会表现,我想说我对你的未来是有期望的。”
他的未来是必然话题,她既然提到了,他也很想跟她汇报一下,他觉得他们的命运主宰者有什么看法。但是,他从舰队街带来的消息,占了汇报的机会;但是,在他们的谈话中,各种要素迅速融汇,各个部分难以分清。在我们的年轻男士和她告别之前,他终于明白刚才凯特为什么那么平静,好像都跟她没有关系,虽然是通过很曲折的途径看明白的,但他还是觉得很开心。他们都很高兴,因为他很好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几天前,她强烈要求他去见她的姨妈,就是为了检验这种可能性。如果说跟那位女士相处一个小时后,丹什还不觉得他和她的见面已经达到目的,那么,随着凯特梳理了这些可怜的事实,他对这些事实就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她同意你去,那还不够吗?”
“确实够了,她肯定觉得够了。非常可能,我是说劳德夫人觉得可能,我也许不会成为她的障碍,所以,通过一定的安排,我们可以更经常、更容易见面。她认定我是缺钱的,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她也相信我是善解人意的,相信我在显著改善状况之前,不会拿手枪对准你的脑袋逼你和我在一起。如果她不因为伤害我而破坏她自己的机会,她就会拥有足够因此对她有利的时间。而且,”丹什接着说,“她本就不想伤害我,因为我相信,我可以用我的名誉做担保,虽然你听了可能觉得滑稽,她本人是相当喜欢我的,如果不是有你,我甚至可能成为她的座上宾。她并不鄙视知识和文化,恰恰相反,她希望用知识与文化装饰她的餐桌,希望人们觉得她也有知识和文化。我肯定,我既是她希望得到的人,又是她难以忍受的人,所以她肯定觉得很痛苦。”他停了一下,这时,他的同伴看见他的脸上露出很奇怪的笑容,她自己听到这些话也笑了起来,笑得和他一样奇怪。“我相当怀疑,当然,如果能确切了解真相就好了,在内心深处,她可能比你更喜欢我,所以她给了我很大的面子,她认为完全可以让我自行解决自己的前途问题。我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我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人。她还觉得,其余的问题可以由你的自尊和你的偏见来解决!她已经通过一系列办法,让你的自尊高度膨胀,同时,她也创造条件让你做各种比较,所以激活了你的偏见,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你肯定是看不上我的。她的确喜欢我,而如果我有一天更落魄,她肯定会更喜欢我。那时,你肯定不会那么喜欢我了。”
对这番激荡心肠的陈述,凯特挺感兴趣,但她并不感到吃惊。然后,像是要呼应他温和的愤世嫉俗,过了片刻她说:“我明白,明白。她真看得起我!大家都知道,只是你加深了这种印象。”
“越深越好,”丹什说,“这样你才不会犯错。”
他确实很能搞笑,她毫无保留地把她的感受表现出来。“她大胆面对,或者如你所说欢迎你,那是她的卓越风格,你知道,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真伟大。”
“对,她真伟大!”我们的年轻人表示同意,“她就像开着巨型战车主宰世界的主神,我昨天在兰开斯特大门等她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客厅里的摆设,形状都跟奇怪的神像一样,有些也像神秘的瘤,人们可能猜测,那些就是她那辆战车车头的装备。”
“是的,难道不是吗?”女孩回答说。于是,他们就这位了不起的女士的这一方面进行了全面、深入、毫无拘束的交流,几乎没有任何保留,中间有复杂的细节,也有明显的问题,但他们以前都没有这么默契过。提到莫德姨妈的卓越外交手腕,凯特没有反驳一句,他们一致认为这是她的力量的证明。不过,丹什继续说,在其他方面他也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他对这次见面的描述细致入微,尤其是莫德姨妈最终坦率又有艺术性地表达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人,表示他缺少恰当的特征,也反感他的国外经历,甚至质疑他的家世背景。她告诉他说,他只是半个英国人,而他向凯特承认说,如果不是他主动承认,那可能是很可怕的。
“我真的不懂,你知道,”他解释道,“对于她而言,按她的标准,像我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怎么就成了怪物、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怪胎。”
凯特沉默了片刻,稍后才问:“你何必那么在乎呢?”
“哦,”他笑着说,“我很喜欢她,而且,对于像我这种行业的人,她的观点,她的情绪,都是必须了解的:它们代表公众人物的思维方式,我们经常要面对,我们要根据这样的思维方式设定议题。”他又说,“从个人角度,我也想让她开心。”
“哦,是的。我们都要让她开心!”他的同伴如鹦鹉学舌;不过,这些话可能代表两人都明确认识到,丹什从中获得了什么政治利益。事实上,在他动身前往纽约之前,他们还有许多事情必须处理,就在此时,凯特又想起了他刚才提到的问题。她看着他,仿佛他跟莫德姨妈介绍的个人历史,比跟她本人说的还多得多。果真如此,那就是很不幸的意外。在此后半小时内,他就像一个文化遗址导游,和不幸的游客一起站在古塔上,一起鸟瞰他早年在国外的生活经历,他父母经常从一个国家迁到另一个国家,他本人在瑞士上了中学,在德国读了大学,这些事情都跟她说得特别清楚。他暗示说,一个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人,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当然,他们这个世界的人,如果有这么一个世界的话,很可能都要让英国的磨房碾磨过。不过,他对一个女人这样自白,还是很有魅力的;事实上,对于这样的差别,女人有更丰富的想象,也有更强烈的同情心。此时,凯特表现了应有的想象和同情心,她从头听到尾,然后声称她比从前更清楚她为什么爱他。她自己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生活在英吉利海峡的对面,回来的时候也还是孩子;十几岁的时候,她常常和母亲一起到德累斯顿、佛罗伦萨和比亚里茨,不过在这些地方待的时间都不长,虽然经济方面的收益不大,但她因此产生了对外国事物的喜爱,虽然她只是做了冷淡的表达,避免流露明显的热情。此时,她发现丹什身上有那么多外国的特质,想分清类别也要花很大的力气,在她的面前,他就像一幅欧洲大陆地图,至少是精美的旅游指南。他并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只是想做些申辩,当然,跟劳德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只是想做一点解释。作为英国牧师,他爸爸到过二十多个英国殖民地,这些都是很奇异的国家,有时是常驻,也有时是临时访问,不管怎么说,他的运气一直很好,始终有地方可以去,所以,他的国外经历很连贯,由于薪俸一直不高,他总是让孩子在最近的学校就读,尽量省钱,至少可以节省火车票支出。他也说了,在此过程中,丹什的妈妈一直从事着一项工作,在国外的漂泊也造就了她的成功,如果说最终取得了成功的话。她很有耐心,临摹了各国大博物馆的名家名画,她既利用了自己难得的天赋,也利用了难得的机会。当然,在国外,临摹者不计其数,但丹什夫人拥有独特的感觉和灵巧的双手,她的临摹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乱真,因此她的作品流传很广。她去世之后,她的儿子把她的遗像当成圣像。有关她的叙述,跟此前一些说不大清楚的事情一样,就是要表明他有辉煌的家史,有充足的资源,而他的经历也绝非一般。他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又变成了英国人:首先,他在剑桥上过几年学,他父亲也在那里上过学,还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后来,他就一直在伦敦生活。不过,尽管他勇敢地降落到英伦大地,但他毕竟穿越多个空间,各个方向的风吹皱了他的羽毛,不管怎么说,他的初始记忆十分深刻。他经历的一些事情,是肯定抹不掉的。
接着,凯特·克罗依忍不住说,这就是他最严重的问题,他肯定被这段经历宠坏了,所以适应不了当地狭隘的生活。不过,她又很自然地接着说,也算是安慰他,如果说他经历丰富,拥有多样化的智慧及品味,她决不会嫌弃他,最后,他不得不说她是表面上在恭维他,但实际上是要让他自己认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她显然认定他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样她最终就会发现他难以忍受,既然她必须在他的帮助下才能形成正确的认识,她就假装高兴,求他帮助她。她最后说,他对自己的认识表明,他已经尝过智慧树上的果实,也可以帮助她吃到同样的果实。就这样,他们的谈话十分愉快,两人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们必须分开的时间已经逼近。不过,凯特表示,她刚才说莫德姨妈听到他即将消失肯定会松一口气,这句话必须从字面上理解,不要有何其他的联想。
“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他回答说,“她一点也不怕我。”
对这句反驳的话,他的朋友掂量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她非常喜欢你,所以会因为失去你而感到遗憾?”
对此,他表达了他们一贯的全面的观点。“既然她精心算计,想让你逐渐疏远我,那么,她也会认为这个过程一直是少不了我的。如果我不在,这个进程会顺利吗?如果我真的消失,她的计划就会失去应有的效果。”
他还在幻想,但凯特则不再参与。他稍后发现,她心里在打着自己的算盘,而他有一种持续而强烈的感觉,在这难得的愉快气氛以及温馨的相互嘲讽中,有一个决定性因素正在不断成长,他们的亲密关系就像一个勇往直前的游泳运动员,一头跳进池子里。突然,她跟他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这句话让人觉得世界异乎寻常地美。
一切都那么美,他感觉整个世界浑然一体,甚至认为,她的脸就笼罩着喜悦。不过,这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新的光芒。“我向你保证,我希望上帝作证,我的所有忠诚都属于你,我生命的每一点、每一滴也都是属于你的。”仅此而已,不过,这也就够了,而且,两个人都那么平静,似乎这句话根本算不得什么。此时,他们正走在公园的一条小路上,那本是开阔的地方,但是,他们似乎觉得天越顶越高,脚下的土地越延伸越宽,而他们却越来越专注,旁若无人。出于一种共同的本能,他们不自觉地走到一个大家看得见的地方,但他们已然觉得那么僻静,而在他们共有的时光用尽之前,他们把两人的关系推到了极致。他们交换了誓言,交换了信物,确认了内容丰富的协议,并通过低声细语、眼神交流以及握手等手段,庄严宣誓这份协议仅属于他们俩,而且他们俩都认为这份协议意义重大。他们注定要以未婚夫妇的身份离开这个地方,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丹什说,他害怕这会让她与她姨妈的和谐关系过早结束,于是,他们共同想出了恰当的应对办法。凯特轻松地宣称,她不想剥夺他获得劳德夫人赏识的权利,她确信,他必定会长期享有她的赏识。而且,非常幸运,莫德姨妈并未强求他做出可能束缚他自己手脚的承诺,因此,他们应该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迎合掌握着他们命运的这个大人物,同时又保持彼此之间的忠诚。不过,丹什发现了仅有的一个困难。
“当然,我们必须记住,一旦你让她觉得有希望找到一个能匹配你的人,我们的希望就破灭了。如果她一直像现在这样什么都看得见,那么,我觉得我们欺骗不了她。不管我们怎么做,你知道,她总是会洞察真相的,所以,我们必须准备好迎接那个时刻的到来。不过,果真如此,谁也不知道我们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又能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凯特笑着说,“她能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女孩接着说,“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应由她自己去掂量。我从来没有向她要过什么东西,没有指望过她。她自己的风险要自己去解决,她肯定心里有数。我们能争取得到的,我们已经提到,”凯特解释说,“就是时间。她也一样。”
面对这么明白的陈述,丹什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同样,他的视觉并没有因为浪漫而变得模糊。“对,毫无疑问,对于我们这样的情形,时间就是一切。在这个过程中,肯定很有乐趣。”
她犹豫了一下。“你是说我们保守秘密有乐趣?”
“也许不单是保守秘密本身吧,也在于它的意义,我们因此能得到很多好处,然后我们的关系可以深化,可以更紧密。”此时,他紧绷的脸放松下来,显得很愉快,他的表情向她传达了他的全部意思。“应该说,我们顺其自然就会有乐趣。”
有一段时间,她似乎在领会着他的全部意思。“现在这样也有乐趣?”
“有,乐趣很大。不过,我相信,”他微笑着说,“我们会走得很远。”她对此的回答,是温柔的沉默,在沉默之中,他们似乎看到两个人遥远的前景。他们的前景是无限的,他们似乎都看清楚了。他们俩合二为一,具有无穷的力量;不过,他们也看到了其他的东西,他们已经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应对这些东西,即使让它们继续存在,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因此,他们都把各自的理解藏在自己的心里。事实上,等到丹什又有一个新的发现,他们才把那个问题完全说清楚。“唯一的问题,当然,就是她可能有一天会逼你。”
她想了一会儿。“逼我以名誉为保证向她坦白我们的关系吗?有可能,不过,我怀疑她不会真的这么干。你不在的时候,她会充分利用紧张消失的机会。她可能不理睬我。”
“可是你们会收到我的来信。”
“你会写很多信吗?”
“很多,很多,非常多,比从前都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丹什加了一句,“你也肯定会给我写信吧?”
“哦,我不会把我写的信放在大厅的桌子上,我会自己拿去寄掉。”
他看了她一会儿。“那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最好把信寄到别的地址?”接着,趁她还来不及回答,他用强调的语气又说了一句,“我不希望那样,你知道。寄到这里更直接。”
她本不想接茬。“当然这里更直接。不用担心我有什么别的想法。信上的地址,你喜欢怎么写就怎么写。让别人知道你给我写信,我会感到很自豪。”
他把这句话掂量了一下。“甚至不怕招人家盘问?”
她对自己的意思清楚得很。“我不怕人家盘问。如果她问起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非常清楚我会说什么。”
“你会说我已经和你断绝关系了吗?”
“我会说我爱你,一辈子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句话很感人,就像她又一次宣誓,于是,她的同伴很自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接着说,“她也可能问你的。”
“我不在,她是不会问的。”
“等你回来她就会问。”
“那么,”丹什说,“到时我们就会有特别的乐趣。但是我感觉,按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和高超的手段,她是不会问我的。她会不理睬我。我就不必向她撒谎。”
“那么,我想怎么样都可以吗?”凯特问。
“都可以!”他温柔地笑着说。
不过,很奇怪,他似乎马上觉得自己有点儿过于坦率。他的区分可能代表一个可能、自然的现实,这个现实和女孩刚才陈述的意图也不存在矛盾。差别确实存在,尽管可能只是大家都觉得确实存在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不过,这个感觉似乎让她坐立不安。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她带着一点怨气,说出了刚才想说但忍住没说出来的事情。说到欺骗她,那可能只是一个玩笑,但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十分当真。不过,她还是说得非常漂亮。“男人都是白痴,你也一样。你并不明白,如果我自己去寄信,那不是因为我要躲着人家,这种事情太粗俗。”
“哦,你说过,这里面也有乐趣。”
“是的,但你不明白是什么乐趣。这里面有很细的东西——!”她停下来,显然不很着急。“包括意识、感觉和鉴赏能力。可是,”她很伤心地说,“男人都不能理解。对于这些东西,要不是女人指给他们看,他们就一无所知。”
她常做这样的演讲,随意,开心,充满激情,感染力很强,使他深受感染,紧紧地将他拉向她,只要情况允许,尽可能久地留住他。“所以,这正是我们都迫切需要你的原因。”